第69章
乾慶帝昏迷得太久了,他的情況比宋太醫預估得還要更糟糕一點。他的眼睛模糊不能視物,而且腦子也不是很清楚,蘇雲芷就趴在了床邊,裝出了一副喜極而泣的樣子,激動地叫着“皇上”二字。
當常有福不顧形象從外面跑進來時,蘇雲芷還在一刻不停地喊着。
常有福顧不上淑妃,跪爬着到了乾慶帝床邊。他确實是個忠心的奴才,蘇雲芷的激動全靠演技,他的激動卻是發自內心的。因為太重視乾慶帝了,他甚至不敢去觸碰乾慶帝,而且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了,各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他的口中就連一句話都說不出,只剩下了“嗚嗚”的哽咽聲。
乾慶帝從喉嚨中擠出了“啊”這個音,他什麽都看不清楚,無處不在的疼痛甚至不能讓他肯定自己是否活着,然而他聽出了常有福的聲音。他想要抓住常有福的手,就像是他小時候經常做的那樣。
蘇雲芷有些緊張地看着這一幕。對于她來說,此刻就是黎明前最後的黑暗了,卻也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如果乾慶帝在此時對着常有福說了什麽不該說的,那她就不得不讓常有福“殉主而去”了。
淑妃娘娘覺得自己真是太僞善了,哪怕到了這種時刻,她依然想要做一個好人。
常有福知道乾慶帝有話要對自己說,他已經完全失了奴才的本分,顧不得淑妃就在一旁看着,連忙由全跪的姿勢換成了半蹲的姿勢,然而把自己的手塞進了乾慶帝手裏,耳朵湊近了乾慶帝的嘴邊。
乾慶帝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緊緊地攥着常有福。他的嘴唇開開合合,每發出一個音都很痛苦。
“要、要早、早……”乾慶帝耗盡了力氣才擠出了幾個字。
蘇雲芷面色哀戚,整個人卻已經緊繃了,乾慶帝到底有什麽打算,是想早點立儲,還是想要早點做什麽?到了這種最關鍵的時候,乾慶帝唯一信任的人果然就只有一個常有福而已。他根本就沒有把心神分給蘇雲芷。而如果他對常有福說的和蘇雲芷寫好的聖旨有沖突,那常有福的命就留不得了啊。
“好好好,要棗泥山藥糕,奴才親自做的,皇上您要盡快好起來啊!”常有福哭着說。
蘇雲芷松了好大的一口氣。
棗泥和山藥,這都不能算是什麽值錢的玩意兒,可是對于幼時的乾慶帝來說,常有福為他做的棗泥山藥糕卻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後來,他就當上皇帝了,太後們在政事上一直限制着他,在吃喝玩樂上卻始終縱容着他。他是皇帝,他坐擁天下,于是他已經很久沒有吃上常有福親自做的糕點了。
得到了常有福的保證後,乾慶帝仿佛終于沒有什麽遺憾了,他手上的力氣漸漸消失了。
常有福連忙把乾慶帝已經開始往下滑的手又重新擡起來,将自己的老臉貼在乾慶帝的手上:“皇上!皇上!皇上!”他這三聲,一聲喊得比一聲響,到了最後一聲時,聲音尖利得就如同杜鵑啼血。
蘇雲芷緊緊地盯着乾慶帝的眼睛,那雙不甘心閉上的眼睛漸漸地失去了神采。
Advertisement
臺元嘉匆匆趕來時,常有福恨不得哭暈過去,他嗓音嘶啞,已經發不出正常的聲音了。而淑妃娘娘正呆呆地坐在床邊,兩眼無神。如果她真是一朵花兒,那麽她已經枯萎了。臺元嘉的心裏沉了沉。
乾慶十七年,帝崩。
勤政殿內的一切都很亂。臺元嘉覺得自己整個腦袋都是疼的,如果可以,他也想要像常有福一樣幹脆崩潰地哭暈過去算了,然而他不是常有福,所以他不能暈。皇上死了,太子還沒有立,接下來的局勢可想而知有多麽亂!那些朝中的大臣們個個都有野心,那些權勢不小的世家們個個都想要伸手。
就臺元嘉本人而言,只要坐上皇位的是乾慶帝六個兒子中的一位,那麽無論新皇是誰,對他來說都沒有任何區別。然而,事情是不可能這麽簡單的。确定新皇的過程将是雲朝各方權勢洗牌的過程。
哪怕乾慶帝在臨死之前留下了一句口谕也是好的啊!那他們就知道該支持誰了!
臺元嘉忽然把視線投向了淑妃娘娘。淑妃娘娘仿佛已經傻掉了一樣。她臉上的表情是沒有表情,她不哭也不鬧。然而這樣的淑妃娘娘反而更加讓人心疼了。臺元嘉作為禁軍首領,之前見過淑妃好幾次,每一次她都光彩照人如同初升的旭日。然而,此時的淑妃娘娘身上已經沒有了一絲鮮活的氣息。
“娘娘,皇上可留下了什麽口谕?”臺元嘉不忍打擾淑妃,卻又把全部的希望壓在了淑妃身上。
蘇雲芷慢慢轉過頭,她似乎反應了很久,才明白臺元嘉說的是什麽。她的眼睛看向了臺元嘉,然而她的眼神卻從他的身上掠過去,看向了虛空中的一個點。又過了好久,她忽然崩潰似的痛哭起來。
臺元嘉依稀能聽到淑妃娘娘的哭聲裏洩出了一兩句類似于“你竟這樣狠心”的話。
臺元嘉心中一跳,莫非皇上打算讓淑妃殉……了?面對淑妃娘娘這樣一個活色生香的人兒,臺元嘉忽然就生出了幾分不忍心。他的心裏甚至冒出了幾分不該有的念頭,他覺得自己可以為淑妃保密。
對,只要他們都不說,誰又能知道皇上下過讓淑妃陪葬的口谕呢?
如果淑妃只是一個空有美貌的女人,臺元嘉不會為她的死感到可惜;但淑妃不光有了美貌,她還聰明,她還果敢,自乾慶帝昏迷後,她為了保護皇上做的那些事都被臺元嘉看在眼裏,記在了心裏。
臺元嘉對着淑妃有了一種不自知的動心。他卻以為這種情緒應該歸結為“欣賞”。
蘇雲芷不知道臺元嘉都腦補了些什麽。現在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她的一舉一動就絕對不能出錯,所以她要哭,因為她扮演的淑妃娘娘在這種時刻是必須要嚎啕大哭的。等到終于哭夠了,蘇雲芷的眼睛已經腫得有些睜不開了。她擦了擦眼淚,慢慢地站了起來,将一身的脆弱換作了一身的傲骨。
“本宮奉皇上口谕拟了一道聖旨。臺大人,勞您去将衆位內閣大臣都請進來吧,本宮要當着衆人的面宣旨。”蘇雲芷站在那裏,仿佛要被聖旨上的內容壓垮了,然而她始終咬着牙,不願意叫人看出她的難堪。她停頓了幾秒鐘,又說:“再把幾位老王爺并宗人令一同請來,不要落下了任何一位。”
後宮接見外臣的地方在延春閣。蘇雲芷坐了上位。
內閣大臣和老王爺們很快就來齊了。對于淑妃娘娘即将要宣布的聖旨,大家心中都已經隐隐有了一些猜測。京師已經戒嚴。皇上薨了,最重要的不是哭喪,也不是各寺廟敲鐘三萬下。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确定新君。憑着皇上對淑妃娘娘一貫的縱容,莫非他在臨終時把新君的選擇權交給了淑妃嗎?
一些大臣的眉頭已經皺了起來。
就算淑妃娘娘手裏有一道聖旨又如何呢,皇上昏迷了那麽久,誰知最後的時刻到底有沒有真清醒過,他們完全可以說這道聖旨是淑妃僞造的!要知道,淑妃在衆位大臣那裏的口碑可一直都不太好。
所以說,想要謀劃點什麽人還可以繼續謀劃,想要把水攪亂的人還可以繼續把水攪亂,不滿意聖旨中新君人選的人自然也可以繼續不滿意。淑妃一個婦道人家,就算有了聖旨也壓不住将亂的局勢!
蘇雲芷整個人顯得無比疲憊。
其他人多多少少都以為淑妃一定在聖旨中撈到了好處,只有臺元嘉看出了淑妃的不對。如果乾慶帝臨死前給淑妃鋪好了路,那麽淑妃此刻就算為皇上的死心痛不已,但她完全不用擔心自己的處境。
可現在,淑妃分明已經要搖搖欲墜了。她不過是在強撐而已!
對了,淑妃不久前還哭訴過皇上對她太過狠心。臺元嘉忍不住替淑妃擔憂了起來。
當着衆人的面,淑妃緩緩地從袖子裏抽出了聖旨。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這道聖旨上。上面寫的東西将關系到接下來的局勢該如何變化。淑妃娘娘一字一句地把聖旨上的字念了出來。随着她宣讀聖旨的聲音,所有人的算計都成了空,因為乾慶帝竟是下了一道最出人意料的聖旨,也是最适合的聖旨。
臺元嘉和其他人一樣跪地高喊吾皇萬歲,此時的他終于明白了淑妃娘娘的痛苦。
明明皇上那麽寵愛淑妃娘娘,然而他為了朝綱穩定,卻大力擡舉了淑妃娘娘的“仇敵”——宮皇後。不,很快就會是宮太後了。宮太後一旦掌握了權柄,曾經和她作對的淑妃自然就沒有了好下場。
這道聖旨還是乾慶帝口谕而淑妃親拟的。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對淑妃太過殘忍了。
沒有人懷疑淑妃娘娘在聖旨中動了手腳。因為這份聖旨對她一點好處都沒有。沒有人懷疑她和宮皇後聯手做了這一切,因為她們之間的敵對關系是不可調和的,也因為宮皇後已經自請閉宮祈福了。
蘇雲芷把聖旨合攏,無力地遞給了臺元嘉。然後,她起身離去,起身的一瞬間甚至有些踉跄。
臺元嘉把聖旨遞給了首輔大臣。這聖旨是要拿下去存檔的。
在聖旨中,皇上竟是将皇後之子封為了太子。宮皇後沒有親生子,但既然聖旨是這麽寫的,那麽她完全可以把一位庶子認作親子。而只要她認了一個兒子,新君自然就确立了。嫡子繼位名正言順。
因為這道聖旨,禁軍、守中軍、近郊兩大營等保皇軍都能理直氣壯地站到宮皇後這一邊。
想要鬧騰的人因為“皇後之子”四個字已經鬧騰不起來了。因為,不管他們費盡心力把哪位皇子推上皇位,他們都不可能從中得到過多好處了。此時的宮皇後,日後的宮太後,她才是最大的贏家。
想要在新君人選上動手腳的各方勢力,其實都是想要立一個親近己方勢力的傀儡;而現在“皇後之子”四字意味着新皇已經成了皇後的天然傀儡。當然,皇後名聲極好,她一定會好好輔佐新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