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冬日的天陰沉,漫山冰雪,荒野上風裹着雪粒肆虐。
一輛黑木馬車緩緩行過,車夫架着馬車最終停在半邊坍塌的屋棚前,這是方圓三十裏內唯一可以躲避風雪的地方。
阿寒把馬車停好,先去屋棚裏轉一圈,尋到前人留下的幹柴點上火,等屋棚裏有暖意方回到馬車旁。
“小姐,到地方了。”
馬車厚重的門簾從內掀開,伴着一陣輕弱的咳嗽聲。
站在風口的阿寒把鬥篷又撐開些,企圖多擋住點風。他家小姐體弱,受不得寒受不得熱,也不知昨夜為何突然決定出門,在這天寒地凍的日子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梅姑扶着夜菀菀下馬車直奔屋棚,眼裏有很明顯的不贊同。
夜菀菀裹着雪白的鬥篷,小臉幾乎比鬥篷還白,靠着梅姑的攙扶才能站直。她按住梅姑的手,輕輕搖頭。
“不着急進去,先讓我看看。”
梅姑也不知她要看什麽,聽她又開始斷斷續續地咳嗽,雙眸盈盈蘊了汪水,無力地半靠在她身上,忍不住心疼地勸:“小姐您身子骨經不起這折騰。快別鬧了,這裏沒什麽好的,我們回去吧。”
她家小姐是自娘胎裏帶出來的體弱虧虛,幼時生過幾場大病,好生将養着才長到現在。小姐知自己能有現在的身體不易,素來愛惜,但昨夜夢中驚醒後就無比堅定地要去岐山,還要找什麽山口的破屋棚,不知着了什麽魔。
梅姑說話時夜菀菀已打量完這處不大的屋棚,卻始終不見有牌匾。
“确定從岐山入京的出山口只有此處有屋棚?”
“是,我們從上京方向一路過來到岐山又返回,只有此處。”阿寒頓了頓,“小姐可是要尋什麽?”
夜菀菀颔首:“可有看到一塊牌匾,前面一字已模糊不清,只餘一庵字。”
阿寒看向屋內的火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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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菀菀随着他看過去,一長條狀的物件立在火堆上。走近了看,“庵”字的部分還沒被燒掉。
阿寒要把它撿出來:“……我不知道這東西重要,我看見它和一堆幹柴混在一起。”
夜菀菀輕哂,阻住他的動作。她也沒想到,未來首輔留作紀念的牌匾,不是挂在門上而是在幹柴堆裏的。
未來首輔姜钰,十七歲進京趕考,中狀元,入翰林,此後深得帝心,步步高升,不到七年便官至一品。
那是夜菀菀被關在國公府寧院的第六年。
春風又綠,六年時間足夠夜菀菀熟悉那裏的一草一木。聖旨傳進寧院時,夜菀菀倚着圍欄,握着殘缺的碎玉,呼吸微弱。
六年前,她病重被夜挽舟接回京修養,此後她病情稍緩,逢北地雪災,夜挽舟奉旨前往救災。
臨走前夜,夜挽舟踏着月色到夜菀菀的院子裏。他生的好看卻極少笑,獨對親妹夜菀菀從不吝啬笑容。
月色溫柔,花草馨香,他站在夜菀菀身側,想摸摸她的腦袋,最終還是克制地收回手。他緩聲叮囑:“兄長很快就會回來,你在府中乖乖養病,好好喝藥,等你把身體養好兄長就回來了。”
夜菀菀獨身在外八年,對全心待她的兄長還不能很快親近起來,聞言只淺淺點了點頭。
夜挽舟也不介意,他親昵喚她,微有些遺憾:“菀菀,再過三日就是你的十六歲生辰,抱歉兄長不能陪你過了,只能先把生辰禮給你。”
那是一塊暖玉,成色極好,一面刻有菀菀二字,躺在他的掌心。
夜菀菀接過,輕輕磨砂着上面生疏的刻紋,垂下眼眸。
夜挽舟看着眼前雖體弱但冰肌玉骨姿容絕美的妹妹,突然想起什麽,若有所思:“再過九月就是你與蕭世子的婚期,嫁妝也該開始準備了。”
他低嗤:“真是便宜他了。”
夜菀菀眼睫輕顫,嫁妝本不該是他這個兄長操心的,但整個國公府除了他沒有其他人會關心。心裏突然湧上股沖動。
“兄長。”
夜挽舟還在思考嫁妝一事,聞聲稍怔。等反應過來,素來冷清的公子眼立時紅了,菀菀有多少年沒有喚過他兄長了。
他聲音幾不可察的顫:“菀菀,你叫我?”
夜菀菀把暖玉收進懷裏,貼着心口處暖絨。
“謝謝你。”
謝謝他給她的溫柔,謝謝他的滿心赤誠。
那時的夜菀菀還不知道,那會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夜挽舟。
一月後的某日,現任英國公夫人林語帶着大堆府衛闖進院子,徑直把夜菀菀關進破敗偏僻的寧院。
她踏過從夜菀菀懷中掉出的暖玉,握住夜菀菀的下巴擡起來,芙蓉面溫婉含笑。
“你是不是想問我怎麽敢這麽對你?你還不知道吧,你的好兄長私吞赈災糧草,認罪後畏罪自殺。”
話落,林語細細掃過眼前一襲白衣,單薄卻絕美的少女。
——凝眸望着某處,不再掙紮,平靜無波,不辨喜怒。
她冷嘲:“你果然沒有心。”
林語覺得無趣,轉身離開,命人鎖死院門。
“我要見父親。”夜菀菀突然開口。
林語停下腳步,驀地笑開:“你以為國公爺不知道嗎。”卻在對上夜菀菀深潭般的眼眸時笑不下去。
她甩袖離開。
随着一聲落鎖聲,人聲漸遠,滿院寂靜。
夜菀菀蹲到地上,一片片撿起地上的碎玉。她緩緩用力,将碎玉攏在掌心,越握越緊,滴滴血珠順着冷白的手腕砸進土裏。
夜挽舟不可能私吞赈災糧草!
夜菀菀回京時日尚短,無識得之人,無可用之人,她被困在寧院,尋不到出路,沒有藥物養着的身子日日衰敗。
半年後,她得到蕭王府退婚的消息。
兩年後,林語的兒子夜挽川官升四品。那日滿府喜慶,夜菀菀繞着院子一遍遍走着。沒有人記得英國公府大少爺三年前就是三品侍郎,包括他們的父親英國公。
六年後,春風漾來花香,荒僻的小院也仿佛有了生氣。夜菀菀卻到了凋零之際,就在這時候聖旨
傳入寧院,夜挽舟無罪!
她這一生無用,有幸死前解了執念。但若有來生,她一定要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
夜菀菀用最後的力氣把碎玉放到膝上,意識模糊的時候,有人把聖旨輕輕放到她膝上。
夜菀菀勉力睜眼,看清了身前的人。
——姜钰。
她與他有過一面之緣。那時聽夜挽舟說,他是新科狀元,進京趕考的路上遇暴雪阻路,險些凍死在岐山,幸而在山口有一屋棚,承蒙前人留下的柴火熬過一夜。後來,感承這份前人之恩,也希望報以後來人,他遣人重建屋棚,只留下原屋棚的破舊牌匾作為紀念。
夜挽舟說完那番話的語氣是欣賞的,言他知恩、報恩。
夜菀菀的意識漸漸跑遠,她恍惚看見,姜钰身旁還有一人。那人身量頗高,廣袖雲衫,清風霁月,唯右耳垂上墜着格格不入的金燦燦物什。
他說:“首輔大人,勞心查案件不夠,她你也要管?”
很奇怪,明明沒有不雅言語,語氣也不急不緩,但就是能讓人感覺到他此刻非常暴躁。
姜钰:“不是因為你……”
夜菀菀聽不清了,她徹底失去了意識。
當她再次醒來,卻發現自己躺在柔軟溫暖的錦被裏,四周萦繞着自然的暗香,陌生又熟悉。有人推門進來,是自小侍奉她的梅姑。
“梅姑……”夜菀菀聲音發顫,她有七年沒見過梅姑了。
梅姑合上屋門的動作一頓,以為她不适,幾步上前掖了掖被角,憂聲:“小姐可有覺得不适,今日及笄禮您吹了太久風,奴婢該攔着您才對……”
及笄禮。
夜菀菀錦被下的手陡然攥緊,終于想起熟悉感來自哪裏,她躺在她以前的閨房裏。
她竟然回到了十五歲,還沒有回京,身體不好但也沒很壞。
夜挽舟也還活着!
她把唇瓣咬的發白,她再也不要體會那般無力地感覺。前世她病重回京是下一個冬日,還有接近一年的時間,她還來得及。
夜菀菀猛然從床上坐起,動作牽起一陣眩暈。她想起來,姜钰就是在這個時候進京趕考,經岐山遇暴雪,而她所在的地方,正是岐山山下的一個小鎮。
她死前,他位列首輔,又查明了案情。若是是她救下他,以他的知恩報恩和能力,定會是将來的一大助力。就是不知現在還來不來得及。
夜菀菀看向梅姑:“梅姑,你可曾聽聞近日岐山發生過暴雪?”
“沒有這事兒,小姐你快躺下別着涼。”
夜菀菀搖頭,下床穿衣,聲音堅定:“梅姑,讓阿寒準備,我們去岐山。”守株待兔。
夜菀菀執意,梅姑和阿寒自然勸不動。第二日午時左右,夜菀菀一行到了破屋棚。
破屋棚裏,夜菀菀烤着火,火堆裏的牌匾已經化為焦炭,就像夢一般的前世。不遠處,梅姑在準備飯食,阿寒在煎藥。
梅姑的手藝一直不是很好,食物的香味對比藥味幾乎沒有,此時濃郁的苦藥味浸滿破屋棚。
夜菀菀偏頭低咳了聲,從懷裏掏出塊手帕。
側面牆上的影子晃了晃。
夜菀菀微頓,緩緩站起來。
“阿寒,我有點冷,你再來添些柴火。”
阿寒走過來,他在夜菀菀的示意下無聲靠近側面堆着的幹草,猛然掀開。
“嚓——”
夜菀菀遠遠看見,一個染血的身影蜷縮在幹草上,一動未動。
阿寒對她點點頭。
夜菀菀知道是安全的意思,她走過去,冷淡地掃視幹草上的人。
滿面髒污,唇瓣發紫,衣衫破爛,可見幾道猙獰滾血的傷口。
“還活着嗎?”夜菀菀問。
仿佛回答她的話,幹草上的人突然睜開眼。
“……”
他眸色茫然,過了會兒似乎清醒過來些,視線緩緩劃過夜菀菀和阿寒,最後停在夜菀菀身上,和她對視。
夜菀菀看着他,冷淡的眼裏漸起波瀾。
眼前真的是一雙極好看的眼眸,琥珀色,最難得的是其中的幹淨,有如萬籁俱靜的雪域,但太過空曠、寂寥,讓人看一眼就心軟。
可惜,遇上的是她這個沒有心的人。
夜菀菀垂下眼,面容在火光裏若隐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