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教坊司的變化,吳桂花還沒進門就感覺到了。
教坊司門口多了不少來去匆匆的小姑娘, 她們三五一群, 或提着籃子, 或夾着包袱皮,挽着手說說笑笑地出了門。
這些小姑娘大部分穿着普通下等宮人穿的靛藍, 暗青等顏色的衣裳, 間中夾着兩三個穿灰布衣,包着葛巾,作女道士打扮的女孩。這些包葛巾的姑娘混在人堆裏, 像雞群裏的鳳凰似的,昂首挺胸, 即使面無表情,也看得出來其得意的姿态。
吳桂花看得新鮮,在頭一回見到李英娥的大通鋪那找到了她。
這丫頭蒙着臉躺在床上, 竟是大白天睡起了覺。
吳桂花揭開她被子,看她睫毛一顫一顫的, 就知道她沒睡着。沒好氣拍她起來: “不是要跟我學推宮按摩嗎?起來我教你。”
李英娥撐起身子, 半死不活地打了個呵欠, 任由吳桂花把她擺弄成了個橫趴的螃蟹。
吳桂花就煩人青天白日, 動不動就死氣沉沉的樣,也不管她受不受得了, 舉起拳頭,從腎腧那開始,嗵嗵嗵下力氣直朝屁股掐按過去, 這丫頭鬼哭狼嚎的:“啊啊啊啊,好痛……嗚,嗚……呼!”
李英娥舒出一口長氣,整個人松了勁,從螃蟹變成了只軟腳蟹。
直到吳桂花走到門口,才醒過神來,喊住她小聲道了謝,又問她:“你急匆匆的去哪?”
吳桂花就說了教坊司門口,看不少人提包袱的事,想去打聽是怎麽個事。李英娥笑她:“你啊,這人好奇心也太重了些,什麽熱鬧都要湊,也不怕哪天看到要命的熱鬧。”
吳桂花不服道:“你以為我是你,憨叽叽地分不清眼色?這麽多人都去湊的熱鬧,能有什麽要命的地方?那你跟我說說,發生什麽事了?”
李英娥瞪她一眼,道:“也沒什麽,初十不是要放批老宮女歸鄉麽?西掖廷也有不少人要回去,她們就弄了場置賣會,把不用的東西歸置歸置,若是有人需要,就買了去。”
這不就是舊貨市場嗎?
要擱在平時,吳桂花保準對這個最感興趣。可現在她對李英娥說的另一件事更關心:“什麽老宮女歸鄉?宮裏收了人,還給放出去的?”
李英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到底哪來的?連這個都不知道?宮裏不放人出去,這麽多年紀大了,幹不動活的老宮女留在這占位置嗎?當然要放一批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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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一個人住的不便之處,明明該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吳桂花今天才頭一回聽說。她再三問過李英娥,原來這裏跟她看過的宮鬥劇有點不同,像她們這樣的宮女一生中有兩次放出宮的機會。一次是秋天,年滿二十五歲,只要符合條件,向管事們申請之後,便可以出宮,再一回在春天,就是年滿五十歲,不管你願不願意,只要主子沒有開口,便必須出宮。第一次是恩典,另一次是清冗。
難怪她去過這麽些地方,見過的宮女大多數都是皮膚緊致光潔的小女孩,便有年齡大些的,也是滿頭鴉發,連個躬腰駝背的都少。
這麽說,吳桂花籍薄上登記的是十六歲,也就是只用再熬九年,便不用連累秦司薄,光明正大地離宮了!
原本遙遙無際的事情突然有了盼頭,吳桂花看李英娥都順眼了不少,叫她哼了一聲:“我瞧你年齡不大,就算想二十五歲離宮,也有好些年呢。那時候宮外還有什麽好郎君等着?”
像李英娥這樣的罪奴,如果沒有恩赦,此生都不可能離宮。
吳桂花守一輩子寡,也把日子活得有滋有味的,在她這樣的老太太眼裏,九年壓根不是個事。她知道李英娥心裏不舒服,不跟她鬥嘴,哼着歌背上她的大背簍說:“你沒被選上去道宮,用不着把氣撒我頭上,今天我心情好,不跟你計較。萬一碰到個不讓人的,就你這小身板,吃虧的還不是你?”
“你怎麽知道……你瞎說什麽?我才沒有撒氣!”
吳桂花在她面前,向來有啥說啥:“是不是撒氣,我不跟你争,照我說,人家不選你才是對的。就你這脾氣,真選了你,你是能伺候好那些道爺?還是能巴結好管事的太監女官?你啊,再幹什麽都直定定的不結善緣,誰戳就炸,哪天被人捅了陰刀子都說不定。”
李英娥強辯道:“在這宮裏,與人為善又能怎麽樣?該下黑手還不是要被下黑手?像我這樣,至少嘴痛快了。唉你去哪?”
吳桂花站門口沖她揮個手:“去淘寶貝啊,對了,還沒多謝你跟我說這消息呢。我現在去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好東西等着我。”
“有什麽好逛的?都是當下奴的,又能有什麽好東西?”李英娥不以為然。
吳桂花嗤笑:“瞧不出來,你眼光怪高。你自己不也是當下奴的?又不比誰高貴。”
“你!”李英娥臉漲得通紅,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片刻後,一條手帕遞過來:“連人說兩句都忍不了,我說你不能往高了走吧?要是你在主子面前這麽哭,早叫人拖下去打嘴板子教規矩了。”
李英娥抽答着用手帕使勁擤鼻涕:“你又不是主子,我哭哭又怎麽了?”
“是啊,你得謝謝我不是主子,要我是主子,有你千百般難為,哭都哭不出來的時候在呢。哭完了吧?哭完了就跟我出去逛逛。”
“我不去!”這丫頭傻倔傻倔的,叫吳桂花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心腸不壞,偏偏不會說好話,她憑白吃了多少虧,才修成了今天這個八面玲珑的佛系老太太?
她硬拽着她出了門:“說啥傻話?好不容易有一次揀便宜的機會,怎麽能說不去?你是有金還是有銀?怎麽就不會過日子呢?唉對了小方呢?”
這丫頭臉又拉長了:“那你怕是找不着她了,她前兩天就去了道宮。”
“不回來了嗎?我看這也有不少道姑,她們跟小方不是一路的嗎?她怎麽不回來?”
“這我哪知道。”李英娥緩了緩口氣:“那天法事做完之後,她就沒回來。掌事姑姑說,玉真道長有首新曲子,想留下她讓她幫着編曲。”
吳桂花高興起來:“那她不就能出宮了嗎?這不是好事嗎?”
李英娥眼神奇怪:“這怎麽可能?你肯定又不知道,玉真道長不是上次給陛下寫的青詞引發了異象嗎?陛下留他在留仙宮住下,說方便以後聽道長講經。”
留仙宮?那不是麗妃以前住的地方嗎?吳桂花記得陳項說過,除了皇後住的鳳宣宮,就數麗妃的留仙宮離皇帝的寝宮最近。
但就算再近,這座宮室也是後宮之一,現在叫一個道士住在那,這妥當嗎?
這些事不是吳桂花該操心的,她瞎想一通,又想起皇宮這麽大,以後怕是再見不到小方了,也不是該為她高興,還是該在心裏嘆口氣。
皇帝這麽重視這個玉真大師,以後小方面聖的機會恐怕也少不了。但這裏可是古代,萬一哪裏沒做好,皇帝随便一句話,腦袋就掉了。就像她的前身吳貴妃,到現在她都不明白,吳貴妃是怎麽落到這一步的。就她側面打聽的消息,當年吳貴妃可是獨寵過很長一段時間,傳聞中的六宮第一人,還不是說貶就貶,說死就死?那什麽因為私窺帝蹤被廢為庶人的鬼話,誰信誰傻。
吳桂花真心覺得,那些敢在皇宮裏奮勇争先,不顧一切往上爬的宮女太監們,都是勇氣可嘉的勇士。
“你說,我的性子真要改麽?”
李英娥期期艾艾的問話打斷了吳桂花的亂想,她随口道:“當然,張嘴就得罪人,沒人幫你——哎,我們是不是走到地方了?”
不等李英娥說話,吳桂花拉着她沖進了人堆裏。
這地方吳桂花來過一回,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每天早上都會開的正定門黑市,現在這裏擠擠挨挨地堆滿了人,仿佛整個西掖廷的宮女太監們都在這一天沖了出來解放自己的購物欲,買東西的,賣東西的,人流川湧不息,都快趕上故宮前門那的熱鬧了。
吳桂花原還擔心,這麽些人,輪到自己的肯定沒啥好東西了。
等沖進去一看,心裏有了數:那些攤位上是有不少舊貨,但也夾着木盆,木桶,梳篦等一看就是新東西的小雜貨。
跟那些零散擺放的舊物件不同,這些新物件一疊疊摞起來,大喇喇擺在一旁任人挑選。
“乖乖,這些人膽子也忒大了,不怕被人舉報了嗎?”吳桂花喃喃。
李英娥撇着嘴說:“這有什麽,你沒看見?這些賣東西的人裏,誰的攤位上沒有?誰沒參與過這種事?誰要是敢舉報,就是整個西掖廷的敵人,誰有這個膽子?”
“你不敢嗎?”吳桂花笑話她一句,一頭紮進了人堆裏。
她有自己的渠道,并不跟這些人争那幾個新盆子新碗,她的目光主要放在舊物件當中。
這些擺攤的宮女們都是在宮裏待了數年以上,她們臨走前賣出來的東西,不說多值錢,但肯定有用。
等她滿頭大汗地再擠出來,手裏已經多了一個砂鍋,一柄竹制的癢癢撓,一個黃楊木做的舊盒子,裏邊放着些好多人看不上的破銅爛鐵和幾個放油鹽的小罐子——宮裏和她一樣偷偷開小竈的人不少呢。
李英娥也有收獲,她買了個梳篦,一串珠花,小半罐羊油膏子,逛得小臉都亮了。看見她手上的破銅爛鐵,習慣性地撇嘴:“你就買了這些破爛回來?”
“你懂什麽?我這裏頭寶貝可不少呢。”吳桂花寶貝般地把東西輕輕放進大背簍裏,還用在膳房買到的菜遮了遮。
“我才不信,誰不知道這些都是人家用不着了才拿出來賣的,你能淘到什麽寶貝?”
吳桂花笑得像偷了蜜的狐貍,留給她一個神秘的背影。
“難道?真叫她淘到了寶貝?”李英娥好奇心大起,追上去:“那你給我見識見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