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這場半公開的交易持續到遠處位于皇城正中鐘鼓樓鐘聲響起的那一刻,隆隆的鐘聲中,整個皇城的白天正式開始。
那些偷摸到正定門買東西的宮人們如涓滴入海一般,沒出西掖廷便散得幹幹淨淨。
王翠娘熱情地握住吳桂花的手:“我就在前面那座宮裏住,有空了你來看我。”這個不肯透露自己來路的醜丫頭,已經成了她眼裏搭向貴人的天梯。
吳桂花嘴裏“嗯嗯啊啊”,心說:司苑局的地盤,打死我都不會去。
為了表示相交的誠意,王翠娘主動告訴她,正定門的交易幾乎整個宮的下人們都知道,但如果撞到哪位女官或大太監手裏,遇上對方心情不好,斷你個“私通宮外”的罪名,一條小命就交代了。這也是大部分宮女太監們只買輕巧易攜帶的小物件的原因,至少不會叫人一眼看出不妥授人以柄。再者,出門要有正當緣由,萬一路遇貴人盤查,也好應付過去。再有就是在這裏交易的人雖說大部分是西掖廷的人,但偶爾東掖廷和其他宮室的宮人們也會來。如那個神情冷淡,誰都不理的青衣宮女,她就是麗妃宮裏的人,麗妃現在風頭正勁,一定不能惹到她,雲雲。還有那個皂衣寬臉的太監,據說他的幹爹在宮裏是……
吳桂花揣着一肚子的宮廷八卦避着人回了重華宮,原還說今天多買些面,叫虎妹吃個夠本的,但在這連買個東西道道都這麽多,還是謹慎些好。
由此不免再多嘆一句,養兒不易,也不知劉八珠怎麽背着人弄來這麽些物資。
吳桂花不是那容易消沉的人,感嘆兩句回身進了廚房,把早上買來的面勻出一半和了發面,自己扛着鋤頭轉頭又去了小院子。
那小院子以前應當是個花圃,泥土松軟有粘性,半尺之下仍然很濕潤,是上好的土地。難怪多年沒人照管,野草長得比人還高。
看見這麽好的土地被荒廢,吳桂花心裏就疼得慌。因此前幾天她把收來的幾顆野韭菜,馬齒苋等能食用的野菜全收了種子放在廚房裏育種,自己勾着腰将這些整理完畢的土地細細翻了一遍。
這是她做熟的活,到大門被叩響之際,她已經忙完地裏的活,回廚房開始蒸饅頭了。
這回來的是個不認識的姑娘。
這姑娘梳着宮女常梳的雙平髻,年約二十許,生得細眉細眼,手上提着個小包裹。面上挂着笑意,道:“你是吳桂花吧?我是秦姑姑手下的梅雪,秦姑姑遣我來給你送腰牌。”
吳桂花忙将人朝裏讓,并擡高了聲音謝過她,問:“怎麽今日不是我秦姑姑過來?”虎妹極怕人,有她的提醒,自己也會回地窖裏躲起來。
梅雪道:“宮裏今日在查宮人供淫祠邪信之事,秦姑姑須配合有司查閱籍簿,實在脫不開身,托我走這一趟來看看你。”
這句話才是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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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給劉八珠上香時,秦司簿也看到了劉八珠房裏供的佛龛。當時她沒理,想來不是太要緊的事,但不知宮裏近兩日又有了什麽新動向,才派梅雪來提醒她銷毀證據。
她不知梅雪知道多少,只笑道:“原來宮裏還興拜這些?要我說,陛下是天子,什麽事不知道,什麽事辦不到?拜什麽神啊佛的,還不及多拜幾回陛下。”也暗自慶幸,自己幸好頭天晚上就把那些東西擱竈膛裏一把火燒了。
吳桂花尋思着,自己這身份在落實前不方便讓人知道,秦司簿能叫梅雪跑這一趟安置她,不是心腹也必是極親近的關系。有心交好她,便留她下來喝茶,不着聲色地奉承她幾句。
恰巧此時廚房水開了,把饅頭的香氣帶得滿院子都是,梅雪忙起身告辭,叫吳桂花一把拉住:“我蒸的饅頭得了,梅姐姐拿幾個回去嘗嘗吧,秦姑姑也很喜歡吃。”
聽說是秦姑姑喜歡的,梅雪便沒有推辭,任吳桂花揀了十個饅頭,用包袱皮兒包起來遞給她,正告辭之際,門又被敲響了。
一隊侍衛闖進門來,什麽話都沒說,先将她兩個制住,開始吆喝着在屋內翻找。最後,這些人從廚房裏翻出一樣東西,扔到二人腳下。
為首的侍衛厲聲喝道:“這是什麽?”
吳桂花盯着那只在腳下打轉的物事,心裏一咯噔:“湯,湯碗。”剛剛梅雪提醒她時,她根本沒想起來這東西,因為她确實是準備拿它當湯碗來用的!
帶頭侍衛冷喝道:“銅胎三足雙耳,你家的湯碗做得跟香爐一個樣?”手一揮:“帶走!”
吳桂花頓時急了:電視劇裏“帶走”之後就沒了下文,她的身份經不起細查,若真被帶走,肯定也是回不來的下場!
她揚手揮開近前侍衛,怒道:“你們講不講理?你家的香爐擱廚房裏嗎?”
“嘿,你這娘們還挺橫。誰知道你是不是提前聽見風聲把香爐藏起來的——”
沒有祭臺供品香燭這些東西,只憑一只破香爐也能斷罪?!這人是要小事化大,殺良冒功啊!
吳桂花見勢不好,一掌揮下,離她最近的侍衛臉上頓時多了五道血道子,她嘴裏大喊着:“救命啊!六月飛雪啦!侍衛殺人啦!”就往外跑。
幾人都被她這猛地一嗓子喊得一怔:宮女進宮先經過尚儀局□□一年,再莽撞粗鄙的性子都會被調理得行不露足笑不露齒,還真沒見過吳桂花這樣說發作就發作的潑辣勁!.
這是要緊的時機,吳桂花可管不了這麽多,她揮開攔路的人,沒頭沒腦地向外撞去!
到她快跑到門口,為首的侍衛喝斥聲才傳來:“愣着幹什麽,還不把那女人給我攔下來!”
“砰!”
吳桂花一頭栽倒在地上,腦海裏“嗡嗡嘤嘤”響了半天,直到聽見耳邊有人問:“怎麽回事?”方恢複一些神智。
她剛剛沒頭沒腦地好像撞到了一個人,而那個人正在說:“可發現了佛像?”
侍衛首領道:“……沒有。”
“可發現了供品?”
“沒有,不過——”
“不過什麽?讓你們查案,不是讓你們羅織罪名!”
這人聲音不重,這話可太重了!
氣氛随之一靜,侍衛們噗嗵噗嗵跪了一地,就連吳桂花,在這種壓力之下也低下了頭,不敢随意出聲。
“屬下知錯,請殿下責罰。”
“除了這只香爐,還有其他發現?”
“沒有了。”
“……”
靜默之中,侍衛們一個個快步離開。
直到最後一個人繞過吳桂花的身前,她才悄悄擡頭,只看到門外一角紅袍撩起,随即隐沒于宮牆之後。
“好險,好險。”梅雪喃喃着,癱軟成一團。
侍衛們得知她是尚宮局來送腰牌的宮女,倒沒太為難她,但也不許她離開。她在旁邊看着,都覺得這回不得善了,不想這丫頭有幾分辣性,關鍵還有運道,叫那位開了口。
雖說那位的身份如今有些尴尬,但開口保下一個微不足道的宮女還是沒問題的。
這次的事鬧得很大,萬一她被牽扯進去,也不一定能出來。梅雪越想越怕,兀自抖了半天,忽然一張臉湊到她面前:“梅姑娘,剛剛那人,你知道她是誰嗎?”
她望着面前這張風停雨歇,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的臉,不由愣住了:這個吳桂花,她也太穩得住了吧!
她到底知不知道剛剛有多兇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