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吳桂花居住的這一片院落與其說是宮殿,實際位于整個皇宮的北端,與獸苑掖廷相鄰,且多年失修,很養了些鼠豕蟲鳥在此橫行。再因數年前一些莫須有的傳說,此處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禁地,可謂是冷宮中的冷宮。
即使秦司簿與劉八珠這樣的淵源,不是要事在身都不願意登門。
今日只是站在門口,秦司簿就察覺到了重華宮的變化。不是它變得有多煥然一新,而是那股沛然的生機,令這座原本破敗衰頹的建築仿佛忽然間鮮活了許多。
秦司簿盯着剛剛被沖洗過,還有不少水漬殘留其上的石板路,問道:“怎麽想起來清掃這些地方?”
吳桂花神情有些失落,道:“這裏太大太空了,只有我一個人在,不做點活,怎麽打發時間?”
秦司薄便想:是了,八珠才死沒幾日,兩人又是相依為命共度許多年。她驟失至親,又沒有朋友,無處可以消遣,必然覺得難挨。
再看此處青草齊根而折,被整齊碼放在院牆邊上,房門上還挂了個艾草花環,心說,這孩子癡了許多年,一朝通了靈竅,其他能耐不知道,倒看出來是個做事伶俐的人。因而說道:“這裏畢竟偏僻,萬一有事發生,我也難以照管。前兩日司苑局說他們差幾個人手,我給你找個輕省些的活,很不必守在這裏。”
吳桂花就怕這位秦司薄對她過于上心,這兩日總算找出個完美的借口推拒這些好機會,低了頭說道:“姑姑養我這些年,我沒報答她什麽。這裏畢竟是姑姑住了這麽些年的地方,我這一走,還不知道以後會成什麽樣。”
秦司簿皺了眉道:“這是宮裏的房子,用你操什麽心。你趁早歇了這個心思,萬一叫主子們聽見,你還想不想活?”
吳桂花忙擺手道:“您誤會了。我聽說民間至親去世後,家人要為他們守孝三年,我是想依規矩為姑姑守三年。”
秦司簿與劉八珠同日進宮,同是做奴婢也有高下。劉八珠在冷宮中蹉跎十幾年,秦司簿卻因為識字,進宮便考取了女官,從最低等的女史做起,兢兢業業十幾年,經營出今日局面,面對昔日舊交,心裏不是沒有幾分得意的。而今日,她卻對這個已經死去的同鄉生出了一分自己也不願意承認的羨慕。
大鄭朝皇宮數萬奴婢,上至正三品宮令大人,下至無品無職浣衣局宮女,這麽多人最怕的,只有一件事:老無所依,死後凄涼。
“宮婢一旦歸入各司,錄上名簿,除非上面的主子們發話,輕易不會再有變動。你既然一再堅持,那日後不要後悔。”秦司簿将手裏的東西遞給她,一樣樣交代:“你姑姑已經報了病亡。我用打點後剩下來的銀子弄了些酒菜鮮果來,宮裏不許燒紙,我帶了幾炷香,你去把這些東西供起來,給你姑姑磕個頭,也算全了你們姑侄之間的情義。”
吳桂花正色應了,又請教秦司簿:“那我該将它們擺在哪裏?”
秦司簿年紀小小就被充為宮婢,哪裏知道這些規矩,只道:“宮裏不許私自設祭,你姑姑那日是從永安門出的宮,你就擺在她住的廂房裏,不必講究禮數,朝北給她磕幾個頭罷。”
劉八珠房裏原本有個小小的佛龛,裏頭供着個吳桂花認不出的神像。吳桂花便把她供佛的香爐拿來插香,再将前幾日采來的野菊花另用個瓷瓶裝好,擺好酒菜,點燃了線香。除了沒有牌位,這供桌竟有模有樣了。她雙手合十跪,面向神像跪正,心中默默祝禱:“劉八珠,你今生不幸當了宮女,一輩子沒能出宮嫁人,想必除了虎皮紋,對這宮廷也沒甚留戀。我既承了你的遺惠,便在此對你許個諾,從今天開始,若有我一口飯吃,我便盡我所能,替你管着你侄女一天。願你早登極樂,來生有個好家室,不用再做宮女伺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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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看着寥寥燃起的青煙,想起從今往後,自己也将代替劉八珠住在這枯寂破落的深宮,不知幾時得見天日,不覺滴下淚來。
吳桂花其實最不愛看人淌眼抹淚兒的,今日因為劉八珠的死勾動了自己的情腸。雖說她死前想得潇灑,說要抛卻過去,可那是自己努力了一輩子的家,哪有這麽容易?又想起自己在另一個世界的兒女親人,竟是悲從中來,好好哭了一場。
倒襯得一側眼圈微紅的秦司簿不夠情真,像個真正的外人一樣了。
秦司簿只以為這個侄女同劉八珠感情深厚,看她哭得幾欲暈厥,更不生疑,只叮囑了一句:“以後切不可在人前如此哭笑無忌,不說主子們知道了不喜,便是那些教養女官們知道,也不會饒你。”
果然是萬惡的封建社會,哭笑都不由己……
吳桂花心中郁郁,倒沒忘了另一件事:“那我姑姑送出宮後,她埋在哪?”
秦司簿嘆道:“像我們這樣的人,哪裏有埋身之處?你年節不忘遙祭她一頓水酒就夠了。”
吳桂花卻搖頭道:“她一輩子苦命,臨到死了總該有個自己的地方住。還有,萬一姑姑家裏人想祭拜她呢?得有個地方吧。”
秦司簿心說,能把女兒送進這種地方的,會是什麽好人家。卻當她一份孝心事事求全,道:“那要看你舍不舍得出錢了。若是宮女們沒人料理後事的話,一般是一領席子裹住埋在永安門外邊的野狐落。若想有個像樣的墳茔,只能多塞些銀子,求燒埋的太監幫忙了。”
吳桂花一聽大喜:能用銀子解決的事就不是個事。
她沒多想,把手裏剩下的那幾個銀子,并那根金釵拆下來的珠子拿出來,一股腦塞給秦司簿:“那這些夠嗎?”
“這顆珠子,你從哪來的?”秦司簿拈起珠子,眉頭蹙得更深:劉八珠一個冷宮宮女,從哪裏得到這些好東西?
吳桂花便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那不是隔壁的吳娘娘嗎?她婢女嫌沒東西吃,出錢跟姑姑買了好幾回吃的,這珠子就是她給的,讓姑姑做一個月的飯給她吃。對了,這幾日吳娘娘不見了,連她那個婢女都不見了,是發生什麽事嗎?”她早想好了,一定要找機會打聽吳貴妃的事情,好有備無患,眼前的秦司簿就是個極佳的人選。
秦司簿神色卻嚴厲起來:“看來不調你出重華宮是對的!在宮裏的大忌,頭一件便是切忌亂問亂看,你知道多少人就是死在好奇心太過這上面?吳氏的事也是你能打聽的?!”
吳桂花不意她發這麽大脾氣,原以為這次定是問不出什麽了。不想秦司簿話頭一轉,道:“不過吳氏與你做了這麽久的鄰居,我提醒你一些也好叫你心裏有點數,免得你下次不知輕重犯了忌諱。”
吳桂花作出洗耳恭聽的姿勢,聽秦司簿道:“吳氏原是貴妃出身,因私窺帝蹤,被貶為庶人。三日前,已病逝于重華宮。陛下網開一面,許她附葬帝陵。”
“屍體”本尊在這,那些拿什麽附葬吳貴妃?看來這事裏有不少古怪。不過原主的事皇宮已經定調,至少在明面上不會再有人在皇宮裏追究吳貴妃失蹤的“屍體”了,這對她絕對是件好事。
至于吳貴妃以前做了什麽事,要不是怕不知情踩了雷,吳桂花連問都懶得問。
因聽秦司簿道:“吳貴妃犯的罪不輕,她的東西,你最好不要随意拿出來。就像這顆珠子,一看便是珍品,原本在吳氏事發被奪回金冊之際便該收歸內庫,即便不收回,也不是如你我這種人能夠得到的。”
吳桂花拿這顆珠子出來,也是想作個話頭用,哪裏不知道這珠子的珍貴之處?她連連點頭,表示受教,卻忍不住問道:“私窺帝蹤是什麽意思?”原諒她老人家文化水平一般,看電視劇像這種文詞的理解從來都是靠瞎蒙的。
以她的認識,問出這話也不奇怪。秦司簿給她解釋了一遍,又順便簡單說了些宮裏的規矩。
吳桂花咂舌道:“只是因為這件事就被貶到了重華宮?這也太重了吧!”
秦司簿知道跟她解釋太多她也聽不懂,因而又吓唬她一遍:“現在你知道宮中規矩有多嚴了吧?即使如吳貴妃這樣盛寵一時,連皇後都不得不暫避一二的人物,一旦犯了忌諱,被君王所厭,也是再無翻身之日。”見這昔日的傻兒一臉懵然,嘆道:“何況宮中情勢複雜隐秘甚多,有時候我們聽到的見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相。”
秦司簿又交代她幾句內宮行走的忌諱,道:“我已将你的名字上報。過幾日你的腰牌趕制出來,我再給你送來。”
吳桂花自然應下,見秦司簿說話時手掌不時按壓胃部,從廚房裏揀了幾個中午蒸的饅頭給了她。
秦司簿接過手,見這白團團的蒸餅握起來軟綿綿的,咬一口軟彈香甜,不覺奇道:“這是你做的蒸餅?怎麽不像蒸餅?”而且吃起來沒有吃蒸餅那樣硬梆梆的,咽下去讓人胃裏硌得難受。
吳桂花心說,什麽蒸不蒸餅的?難道皇宮裏連饅頭都沒有?
她笑着道:“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以前總看姑姑做,那時候不知道記她是怎麽做的。這幾天自己胡亂試着做了做,便是這個東西了。”
秦司簿腹中有了食,心情好了不少,微一點頭道:“味道倒是還可以。”
吳桂花忙道:“既然秦姑姑喜歡,我多給姑姑做幾個。”不着聲色換了個更親近的稱呼。
秦司簿未答,慢條斯理地吃完一個饅頭,又揣了兩個,方起身離去。
吳桂花送秦司簿出了門,轉身去收拾放在廂房裏的供桌。
秦司簿帶來的三炷線香早已燒完,吳桂花盯着大碗上方缭繞不去的煙霧,低聲道:“你還有什麽事放心不下的嗎?”她們老輩人的說法,如果上香燒的形狀是羅圈狀,說明因為有未了的心願,亡者靈魂就在附近不願意離去。
忽然聽見一聲低泣,虎皮紋不知什麽時候站在門口,一雙眼睛癡癡望着那幾炷香,流了一臉的眼淚。
吳桂花向她招手:“你也過來,給你姑姑磕幾個頭送送她吧。”
虎皮紋這回沒有猶豫,抹着眼淚撲上前跪下,“哐哐”磕了好幾個頭,嘴裏還是不成調的幾聲咕哝:“咕……咕……”
騰起的青煙将虎皮紋身子虛虛繞過一圈。
吳桂花微微一嘆,悄悄退出門外,将空間留給了劉八珠這個真正無法放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