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沒有挪動身體, 甚至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她靜靜在紗簾後站了二十分鐘,直到他關掉紋身機, 靠在女孩胸前的腦袋也慢慢挪開。
從桌上抽了兩張紙巾, 他垂眸, 仔仔細細把紋身上隐隐滲出的血跡幫女孩擦幹淨,動作很溫柔。
周燃青看在眼裏, 有點不是滋味。
然後,陸忍把紙巾丢進垃圾桶, 站起身來,去一旁給紋身機消毒, 口中熟練快速地囑咐着女孩紋身之後的注意事項。
女孩也從椅子上站起來,神色看上去非常滿意,應該是第一次紋身,對着鏡子拉開領口仔仔細細看了好幾遍, 又拿出手機拍照變換角度一直拍照。
陸忍把桌面上的各種機器擦幹淨, 放回它們原本應該呆的位置。
女孩拍完照, 非常興奮地回過頭看着他,用英文快速在說些什麽,他卻只是從桌上拿起一張簽好字的表格,沒回應, 沒再多看她一眼,轉身撩開紗簾,打算離開。
終于, 就在這一秒。
整個世界終于安靜下來了。
那些惱人的嘈雜的沒有意義的聲音終于完完全全消失在她耳朵裏。
他的黑色眼睛,慢慢浮現出她模糊的倒影。
這一刻只有她的倒影。
陸忍整個人都僵在原地,手裏握着的那張簽好字的紅色表格驟然一松,順着他的褲腳慢慢悠悠墜下來,盤旋片刻,輕飄飄落在他腳邊。
看見他拿在手裏的東西掉了,不用等待大腦做出反應,她身體本能地就上前一步,彎腰去撿。
手指還沒有夠到那張薄薄的A4紙,肩膀就毫無征兆被他雙手緊緊握住。
愣了愣,周燃青想開口說些什麽,他卻好像并不想聽,動作非常用力地把她抱進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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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抱得很用力,腦袋埋在他胸口,她甚至沒有辦法發出聲音。
妝花了怎麽辦……要是蹭在他衣服上的話,也太尴尬了吧。
正在思考要不要煞風景地從他懷裏掙脫開,耳邊忽然聽到他低低的聲音:“是你嗎?”
她不假思索地問:“不然還能是誰?”
對方這才像是放心了,低下頭,把側臉靠在她頸間親昵地蹭了蹭,“沒誰,只有你。”
嘴角忍不住慢慢翹起來,周燃青清咳一聲,雙手還環在他腰上:“是不是超級超級超級驚喜?”
“是。”
光線昏暗的工作室裏,他站在一副色彩鮮豔的紋身作品前面,剛剛還冷冷淡淡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變得滾燙無比。
莫名其妙紅了臉,她拉拉他的黑色衣角,低聲示意:“放手,這裏還有人呢。”
正說着,後面那個安靜了很久的女生把衣服的領口慢慢收好,拉上拉鏈走過來,視線仍然望着陸忍,聲音很溫柔:“請問樓梯怎麽走?”
他的腦袋仍然靠在她肩膀上,只露出一頭淩亂的黑色短發,聞言頭都沒回:“左手邊走到底。”
女孩仍然在原地站着,停了很長一會兒,他還沒回頭,這才不情不願邁開腳步。
看着她越來越遠的背影,周燃青洩憤似的伸手掐了掐他的腰:“你跟她認識?”
他終于慢吞吞地擡起頭:“不認識。”
“那她剛剛眼睛為什麽一直貼在你身上?當我是擺設嗎?”
聰明地沒再繼續這個有點像□□的話題,陸忍伸手幫她理了理大衣裏面,半滑到肩膀上的連衣裙衣領:“怎麽提前回來了?”
“明知故問。”她小聲嘀咕,然後湊近,在他側臉上親了一口,“因為想你啊。”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抿抿嘴角笑了,眼角眉梢慢慢蕩開,像被風吹皺的一樹梨花。
好美。
她定定看着,移不開視線。
陸忍終于放開她,一只手牽着她,另外一只手去地上撿那張要拿去前臺的表格。
周燃青終于想起來自己原本要問的是什麽,腦袋湊過去一點:“你還會紋身啊?”
他點點頭,輕描淡寫答:“以前為了賺學費,什麽都做過。”
說完,又怕自己的回答太籠統太随意,于是又往下補充,“我媽媽之前是做藝術行業的,我平時耳濡目染,多少也有審美,會畫畫。當時高中入學要交住校費,我拿不出來,而且其他在做的兼職來錢都慢。那個時候,我每晚下課回家都會經過一家紋身店,直到有一天,我覺得自己走投無路,就推開了那扇門。”
他提到媽媽的時候好平靜,平靜得讓她覺得自己好難受。
如果是在不知道他身世之前,自己還能開口安慰,可現在知道的太多,情感共通的太強烈,此時此刻她仰着頭看他,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陸忍摸了摸她的頭發,拉着她出了紋身工作室,一路往樓梯的方向走:“我很幸運,遇到了一個很好的老板,他教了我很多,還讓我用他的左手練習。”
勉強笑着點點頭,她平靜了一會兒才輕聲開口:“我知道,你做什麽都會做得很好的。”
“那做你的男朋友呢?”
他下完樓梯,回頭看她 。
心跳忽的漏了一拍,她站在最後一級臺階上,久久挪不動腳步:“……是最好的。”
黑人小妹高高興興地帶着新客人上樓,她遠遠看見,側開身體讓出通道。
看到陸忍的時候,黑人小妹疑惑着問,怎麽這麽閑,沒客人了嗎。
他回答,今天提前下班了。
對方視線移到自己身上,想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地點點頭,有點八怪的指着他們倆,像是想說什麽,但又不能耽誤客人的時間,于是什麽都沒說,戀戀不舍地帶着客人上樓梯了。
陸忍走到一樓大廳的角落,用鑰匙打開儲物櫃,取出一件黑色羽絨服穿在身上,單手提着雙肩包,朝着門外的方向擡了擡下巴:“走吧,請你吃飯。”
周燃青站在原地看了他一會兒,才小跑着跟上,拉住他的手臂晃了晃:“你好帥啊。”
對方聞言,撲哧一聲被逗笑了。
這個笑容看在她眼裏,又是美得天旋地轉,驚心動魄。
“我在你心裏就只有這一個優點嗎?”
怕被誤會自己只是見色起意,她趕緊表忠心:“當然不是,只是你這個優點太明顯了,根本忽略不了。”
捏了捏她的手心,他像是接受了這番回答,溫聲問:“想吃什麽?”
在腦海裏把中國城所有想吃的東西排好隊,發現最想念的還是臺灣米線,她便這麽回答。
對方點點頭,毫無異議。
兩個人在附近的輕軌站等來了一班輕軌,上車的時候才發現車廂裏面空空蕩蕩的,跟平時的光景大不相同,眼前的這一節車廂裏甚至空無一人。
随便找了兩個座位坐上去,她忍不住感嘆:“看來坐輕軌的主力軍還是我們學校的學生,一放假都沒人了。”
他在座位上坐好,随手把自己的雙肩包放在腳邊的空蕩地面上。
回過頭,又很自然地把她握在手裏的小包拿過來,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輕軌緩緩向前行駛,她把腦袋慢慢搭在他肩膀上,調整到一個舒舒服服的姿勢,輕聲說:“我記得第一次跟你坐輕軌的時候,我分不清楚美國的硬幣,你告訴我,1美分的硬幣正面是林肯的頭像,背面是聯邦盾牌;10美分正面是羅斯福——”
“背面是橡樹和火炬;25美分正面是喬治華盛頓,背面是一只鷹。”
他一字不差地接完剩下半句話。
非常懷念地點點頭,周燃青透過他的肩膀,靜靜去尋找車窗外不斷流逝在眼裏的風景。腦海中完全無法自控地,反反複複地回想着他的身世,那把傘,以及這些年來他是如何回憶她的。
良久,又想到自己最近新學的一首歌,于是獻寶似的開口:“陸忍,我最近學了一首很難唱的粵語歌,特別想唱給你聽。”
說完,不等他點頭,就清清嗓子,伴随着輕軌運行發出的輕微噪音,用不太标準的粵語發音開始哼唱:“為何還沒有初吻便要怕失戀,約會未完便挂念。傻得我晚上過分期求明天,以為你會在眼前……”
“為何還沒有吵架便怕與你開戰,每日面臨你考驗。頭一次顧慮我沒動人條件,懷疑全是我問題,沒發現——”
安安靜靜的車廂裏只坐了他們兩個人,列車一路向前,眼前風景不斷倒退,直至完全消失在視野裏。
而它開得毫不留戀,恍惚間讓人誤會要一直開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
無論什麽時候陸忍的站姿很坐姿都是筆直的,此時此刻被她靠着,把半個肩膀都慷慨送給她。
聽到這裏,開口跟着共同哼完這一句:“明知單戀驚險,但我還未脫險。”
“好聽嗎?”她剛完就開始邀功。
“好聽。”陸忍偏過頭看她,又強調一句,“你不是單戀。”
“曾經單戀過呀。”
提起這個,她忍不住開始抱怨,“我真的第一眼看見你就好喜歡你,覺得如果能得到回應需要付出什麽都可以。我都不知道自己喜歡一個人原來可以喜歡得這麽瘋狂,自尊風度全不要。”
這麽說起來,之前喝醉酒的時候咬了他一口還是很解氣的。
記憶行走到這裏,周燃青想也沒想就去拉他手臂,不管不顧把他黑色羽絨服的袖口一路往上卷。
白皙小臂上那個曾經深到甚至咬出血了的吓人的牙印,此時此刻痕跡淡得幾乎看不清。
她看着看着,沒來由地感到難過。
牙印會淡,感情也會嗎?
把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拉下來,覆蓋住手臂上的所有皮膚,思緒漸漸飄遠。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見自己有些恍惚的聲音:“一件東西,如果太喜歡,喜歡到瘋掉的話,是不是就會留不住。”
他答:“如果那件東西想留下就可以。”
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立刻擡起頭,可憐兮兮地看着他:“那他想留下嗎?”
沒再回答這個問題,坐在身邊的他慢吞吞側過頭,羽絨服與她的毛絨大衣摩擦而過,發出有些暧昧的聲音,而他的唇越來越近,摸索着從她的鼻梁一路徘徊着向下親吻。
最後落在她唇邊。
舌尖極盡溫柔地舔過她牙關,那股熟悉的煙草味道已經變得淡不可尋,好像真的有聽她的話少抽煙。
只愣了一瞬,她便擡起頭,開始熱情的回應。
他們在這個空間狹小不知歸途的輕軌車廂裏,長久的、瘋狂的、孤注一擲的接吻。
随便它要開到哪裏,随便那裏是晴天還是暴雨。
雙唇被他的氣息完全包裹住,漸漸的,缺氧缺到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尾離開了水的魚,翻着肚皮在沙塘上曬太陽。
快要無法呼吸了還在心裏不知死活的想,再等等,再等等就回到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