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天

第87章 百分之五

三人上了出租車，楊書逸坐副駕，紹吳和朱菁菁坐後排。

“紹吳……你來了呀……”朱菁菁半睜開眼，臉頰在紹吳肩頭蹭了蹭，而紹吳為了防止她撞到腦袋，只好騰出一只手摟住她的肩膀。兩人的姿勢看起來要多親密有多親密。

楊書逸坐在副駕，一言不發，可他的目光又頻頻透過後視鏡落在兩人身上，紹吳只和他對視一眼就不敢再擡頭——楊書逸的目光冷得掉冰碴子，實在，實在有些吓人。

紹吳心驚膽戰地想，他哪裏惹到他了？不去參加婚禮？不至于吧，他參不參加婚禮是他自己的事，本質上和楊書逸無關。那麽……難道是因為他和朱菁菁“談戀愛”？

難道，楊書逸吃醋了？

腦子裏冒出這個念頭的那一刻紹吳自己都笑了，他竟然敢幻想楊書逸為他吃醋，所以單身久了果然會有奇奇怪怪的想法……怎麽可能？如果他真的和朱菁菁談戀愛了，楊書逸反而會很高興吧？他之前不是還向珑珑打聽他有沒有談女朋友嗎？這不正好如了他的願。

那個像神經病一樣喜歡他的男人，終于“正常”了。

紹吳擡眼，再次在後視鏡中撞上楊書逸的目光，楊書逸面無表情，黑漆漆的眼珠中不只是冰冷，似乎還有些複雜的情緒，藏得深，像不見光的地下翻滾着的滾燙岩漿。

紹吳越發感到芒刺在背，出租車裏的暖氣又開得太足，他覺得自己的臉頰都被燒熱了，耳朵也熱，呼吸有些悶。

紹吳搖下車窗，濕冷的風立即灌進來，令他舒服許多。

然而沒過兩分鐘，司機摁下一個按鈕，車窗“嗡——”地自動升了上去。

紹吳：“……”

紹吳尴尬地咳了咳：“師傅，能開下窗戶嗎，有點悶。”

“哎呦，你怎麽這麽不懂照顧人啊，”頭發灰白的司機卻搖搖頭，一副經驗老道的樣子，“喝醉了的人不能吹風噻，容易感冒！”

紹吳沒想到這一茬，只好說：“噢，那……謝謝您了。”

“真是，一看就沒當過爹，”司機打方向盤轉彎，繼續說，“媳婦要是沒懷孕還好，懷了孕啊那更不能吹風，好多孕婦哦吹吹風感個冒就流産了！以後你當了爹，這些事都要上心的……”

這怎麽還越說越離譜了？

紹吳連忙打斷他，硬生生轉移話題道：“這幾年永川的變化真大，這條路我都快認不出來了。”他說的“這條路”正是二中大門前的公路，臨着河，夜市和小攤都被取締了，取而代之的是整齊幹淨的店鋪。

“到處都搞大拆大建嘛，”司機笑了笑，“這幾年永川還是越變越好了。”

“嗯，這确實是……”

又過幾分鐘，出租車總算在二中門口停下，楊書逸默默掏出錢包，結了賬。

雨還下着，紹吳有點狼狽地把朱菁菁拖出來，楊書逸在旁邊為他們撐傘。

“謝謝你了……”紹吳低聲說，“我把她送回宿舍就可以。”

楊書逸：“一起吧。”

經過這一路，他的語氣倒不像在飯店時那麽冷酷了。

教師宿舍就在與學校一巷之隔的小區裏，紹吳知道朱菁菁的室友也是體育老師，今天下雨，肯定不用上課。再者他們兩個大男人也不方便進女宿舍。

紹吳撥了室友的電話，很幸運地，室友就在宿舍，很快她便下樓來，和紹吳一起把朱菁菁架回去了。

“我們同學婚禮，沒想到她喝這麽多，”站在宿舍門口，紹吳有些無奈地拜托對方，“她待會兒可能還要吐。”

“你放心，我今天下午都在宿舍呢。”

“那就好……如果有事就給我打電話，”紹吳沖她點頭，“麻煩你了。”

幫他們把大門帶上，樓道裏倏地安靜下來，幾秒後，連聲控燈都熄滅了。紹吳透過窄小的窗戶向下望，看見楊書逸撐着傘，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

可惜雨傘遮住了他的臉，紹吳看不到他的表情。

就在剛才短短的幾分鐘裏，紹吳突然反應過來，另一種可能。

楊書逸覺得他在騙朱菁菁？

沒錯，确實有一些gay會裝成直男和女生戀愛結婚甚至繁育後代，原因是多種多樣的，家人逼婚，為了騙錢，或者為了騙女生給他們生孩子……紹吳想，難道楊書逸把他當成這種人？

竟然，他在楊書逸眼裏竟然是這種人麽。

但仔細想想也不算稀奇，如果楊書逸對gay圈有所了解的話，他就會知道這是一個多麽輕佻多麽放縱的圈子，情天欲.海蹚過去的人，撒撒謊騙個小姑娘，大概也不算什麽吧？

紹吳攥了攥拳，踩亮聲控燈，走下樓去。

他看見楊書逸，楊書逸也看見他。可他發現自己甚至不知該怎麽稱呼他，楊書逸？顯得太生硬.了；書逸？他又不敢對他這麽親昵。而且——而且楊書逸到底為什麽要跟過來呢，真就為了把他譴責一番麽？今天這麽冷，又下雨，多難熬。

“紹吳，”結果是楊書逸先開口，“你過來。”

他的語氣還算正常。

紹吳走入雨中，幾步，又走入楊書逸的傘下。

楊書逸高他半頭，撐着傘，兩人仿佛被籠罩在一個封閉的小空間裏，楊書逸的目光密密實實地壓下來，令他既慌張，又心動。

已經太久、太久沒有這麽近地看着楊書逸了。

紹吳沒意識到自己吞了口唾液。

“找個方便說話的地方吧，”楊書逸移開目光，“我有點事想和你說。”

“啊——好，好的，”紹吳愣愣的，“咖啡廳可以嗎，學校門口有家咖啡廳。”

“可以。”

紹吳帶着楊書逸向咖啡廳走去，可沒走幾步楊書逸就停下，伸出食指在紹吳手臂上很輕地點了點：“你的衣服濕了。”

确實，紹吳去食堂吃午飯時并沒有穿大衣，而只穿了件毛織外套，他本來想着吃頓飯而已，吃完就回辦公室了。

從酒店送朱菁菁回宿舍的路上，連摟帶拽，淋了不少雨。這會兒，毛織外套的兩臂都被浸濕了，沉甸甸地墜着。

是夠狼狽的。

紹吳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問楊書逸：“那我先回宿舍換個衣服啊？”

楊書逸卻像搭錯根筋似的反問：“我能去你宿舍看看嗎？”

“……”

紹吳是真的懵了，他宿舍有什麽好看的？而且他是回去換衣服——楊書逸不覺得有點尴尬嗎？

哦對了，對直男來說，男人換衣服這件事，并不算什麽吧。

紹吳硬着頭皮道：“你想看就一起上樓吧。”還好這幾天他室友外出學習了，根本不在宿舍。

二中的教師宿舍并不比學生宿舍好到哪去——本來就是由學生宿舍改造的。紹吳住二樓，背陰面，永川又常常下雨，故而一進門，就能嗅到淡淡的黴味。學校把兩間學生宿舍打通成一間教師宿舍，兩人住，所以宿舍挺寬敞，甚至顯得有些空蕩蕩。

兩人進了門，紹吳才發現窗戶開着，有些雨滴從紗窗飄進了陽臺——是他早晨起來開着窗戶抽煙，抽完忘了關。

下一秒楊書逸就看見了桌上的煙盒：“你抽煙？”語氣有那麽一點點的驚訝。

紹吳在心裏喊冤，現在他已經很少抽了，只是這幾天室友不在，他才開着窗戶抽過幾支……

“唔，”紹吳含糊道，“你不是也抽嗎。”

“我戒了。”

“……戒了啊，那挺好的。”

紹吳想，是為了鄒鑫才借的嗎？

他關門關窗，打開空調，給楊書逸倒杯熱水。

楊書逸端着水沒喝，仍在打量他的宿舍。

紹吳在衣櫃裏刨來刨去，真想幹脆把自己埋進衣櫃得了。最後他還是抓着件線衫，有些難堪地說：“我很快就好。”

楊書逸站着，後腰抵住他的書桌，“嗯”了一聲。

并沒有要回避一下的自覺。

紹吳暗罵這狗屁宿舍怎麽連個獨衛都沒有——

脫外套，脫毛衣，皮膚猛地暴露在冰冷空氣中，浮起一層雞皮疙瘩。紹吳背對楊書逸，飛速把線衫套上，雙手在發抖。他不敢回頭，生怕回頭就撞上楊書逸的目光。太難堪了，楊書逸不知道他喜歡他嗎？

紹吳确定自己的臉已經漲紅了，但沒辦法，他總得回過頭去告訴楊書逸，我換好了，我們可以去咖啡廳了。

紹吳很慢很慢地轉身，呼吸急促，渾身都是緊繃的。

他以為，以為楊書逸仍在打量宿舍，或者楊書逸會若無其事又避嫌地垂下眼睫。

然而，然而楊書逸看着他。目光坦率又筆直地，看着他。

像一面暗色的傘，把他籠罩住。

“紹吳，”楊書逸開口，“就在這說吧。”

紹吳點頭，說不出話。

“今天朱菁菁喝醉了，她告訴我你們是假裝在一起的，她說這是為了說服你爸媽同意你回永川……她說，當時你本來能保研，挂了科。”

“……”

“她告訴我，你挂科是因為缺考，缺考是因為……”他的聲音很輕，“我公公的意外，是嗎？”

紹吳想，他知道了。

他并不想他知道。

決定都是他自己做的，路都是他自己選的，楊書逸全然不知。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有一天這些選擇成了他苦情戲的砝碼，沒意思。

他願意自作，自受。

“差不多是這樣吧，”紹吳說，“無所謂的，我對學術沒興趣。”

“你是為了我才沒能保研。”

“別這麽說……公公的事我也沒幫上忙。”還偷偷親了你，還被你發現了。

“紹吳，”楊書逸上前兩步，用力抓住紹吳的肩膀，“你傻不傻？”

他漆黑的眼珠裏某種東西像要噴簿而出，紹吳這才發現他的眉頭蹙緊了，神情那麽痛苦。

紹吳幾乎以為下一秒他要吻上來了。

可是下一秒，楊書逸松開手。

“這都是我自己選的，和你沒關系。”紹吳低聲道。

楊書逸沉默，幾秒後他問：“今天為什麽不去參加婚禮？”

“不想去。”

“怕見我麽？”

“你覺得可能嗎，”紹吳慘笑一下，覺得事已至此也沒必要裝了，“你知道我多想見你嗎。”

每一天，都很想。

“……那為什麽不去？”

紹吳心想，這是你非要問的。

“咱們高中的時候，那次，你爸因為你坐‘專座’的事和班主任吵架……當時沈琦也圍着看，我聽見她說，楊書逸天天睡覺，坐哪不是一樣的。”

“……”

楊書逸像是不敢相信，他的喉結滾了滾，“就這樣？”

“不是‘就這樣’，”紹吳想反正我在他眼裏就是個神經病吧，“是她看不起你，當時她看不起你。”

“然後這一句話你記了——多少年？”

紹吳沒力氣細算，只說：“五六年吧。”

楊書逸又不說話了。

沉默像某種高密度的介質，在他們身邊凝固。

紹吳想，這次是徹底完了嗎？

半晌，楊書逸開口：

“你的保研，是我欠你的。”

紹吳問：“那我能讓你還回來嗎？”

“我沒法和你在一起，紹吳。”

“我知道。”

“那……”

“我問個問題，你告訴我答案，要真心話。”

“你問吧。”

紹吳閉上眼，他知道他正在把自己向更深的深淵推去，但他竟感到雀躍，心髒輕盈地跳動着，像要飛起來。

“你之前說過，百分之一的時候，你想起的，只有我……現在呢，”他不敢睜眼看楊書逸，“有百分之五——對不起百分之五太多了，百分之二，楊書逸，有百分之二嗎？”

一秒，兩秒，三秒，四秒，時間像車輪在他身上反複碾過去。

數到第十二秒時，紹吳聽見楊書逸的聲音：

“有百分之五了。”

然後不待紹吳回答，楊書逸拉開門，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