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天

第84章 白癡

紹吳胸口當即傳來一陣狂跳，他暗罵自己沒出息，又忍不住問：“他問我什麽？”

“就是那些事呀，上班忙不忙，講課怎麽樣，之類的，哦——”珑珑露出個壞笑，“還問你談女朋友沒有。”

紹吳以為自己聽錯了：“談什麽？”

“女、朋、友，”珑珑滿臉寫着躍躍欲試，“談了嗎？小紹哥哥？我們班好多女生暗戀你诶。”

紹吳心中錯愕，只好僵硬地笑了笑：“不許胡說。”

“我沒胡說呀，她們天天讨論你是不是單身！”

“你們挺閑的啊，都高三了還有空讨論這些事兒？不是天天喊作業做不完麽？”

珑珑果然心虛了：“我可沒和她們一起說……”

總算把話題轉移到學習方面，紹吳暗自松一口氣，如果珑珑繼續追問他是不是單身，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但楊書逸怎麽會問珑珑那個問題呢？難道他覺得性向是說變就變的？他以為只要他拒絕了他，那麽他就會重新喜歡女孩子？他是這麽想的？

這一瞬間紹吳感到非常非常的失落，也許是因為前一分鐘過于興奮了，現在的他像從高處猛然跳下，地面又冷又硬，震得他雙腳發麻。

可能這就是直男的思維吧，同性戀是錯的，畸形的，異常的，同性戀應該被糾正——糾正回異性戀。是這樣嗎？

“最近在畫室怎麽樣？”紹吳努力平複了心緒，溫聲問道。

“就那樣……”

“‘寒假也要開始集訓了吧，”紹吳又問，“想好考哪些學校了嗎？”

珑珑輕聲說：“還沒……”

“嗯，這事是得和你哥商量商量，到時他肯定要陪你去考試的。”

珑珑卻不說話了，低頭摳弄飲料瓶外面包着的塑料膜。

紹吳看出她心裏有事，也不催她，就安靜坐在她對面。直到整張塑料膜被她撕成一小堆碎片，她才開口道：“小紹哥哥，我不想學畫畫了。”

“為什麽？”

“太花錢了，”珑珑垂着腦袋，小聲說，“這還沒上大學呢，光是在畫室就花了好多錢了……美院的學費也比普通學校貴好多，那些和我一起學畫的同學，家裏都很有錢的。”

原來是因為這個，紹吳在心裏嘆了口氣。

“你哥不是上班了麽，有他在，錢的事不用擔心。”

珑珑又不說話了，繼續折騰那堆塑料膜。

紹吳低聲道：“其實，你想想，你哥是正兒八經一本畢業的，工作都是他老師給他介紹的，他能供不起你？”

“……我知道他供得起，”珑珑揚起臉，目光灼灼，“可我不想讓他再為我犧牲了。”

紹吳心說，看來珑珑知道了。也對，她這麽大了，有些事是瞞不住的。

“小紹哥哥，其實你也明白，對吧？我哥本來能讀研究生的，他不是不想讀，也不是覺得讀研究生不好，他就是，就是因為我要用錢，所以急着上班。”

紹吳猶豫幾秒，說：“這只是一部分原因。”

“你別騙我了，你們騙了婆婆還騙我，”珑珑扁着嘴，“之前我哥說讀研究生不好，特別累，還不賺錢，他說他一點都不想讀……”

紹吳想，多拙劣的謊話啊，就像當年他對其他人說，報重大是因為不想離家太遠。有些事情是怎麽撒謊也圓不過來的。

“前段時間，我在家收拾東西，”珑珑抹了把眼睛，聲音帶上些哭腔，“就是我哥畢業前寄回來的東西，一大箱，我以為都是沒用的……可我看到他的放棄推免聲明書，是他親筆簽名的，還有他老師送的筆記本，給他在上面寫了一段話。”

珑珑的淚珠落在桌面上，啪嗒作響。雖然早就知道真相，但聽到這些細節，紹吳的心還是會跟着一裂一裂地疼。真是奇怪，十分鐘前他還又失望又憤怒以至于對楊書逸生出幾分怨恨，可現在，他又心疼得恨不能讓珑珑變成自己的妹妹，這樣，楊書逸就能無牽無挂去念書了。

紹吳把桌上的紙抽推向珑珑，問她：“老師寫了什麽？”

“寫、寫的是……我們都知道你家的條件比較困難，但你是一個聰明勤奮、吃苦耐勞的學生，希望你勇敢面對生活，如果将來條件允許了，也歡迎你回母校繼續深造。”她直接把那段話背了出來，很顯然，是已經反複看過好幾遍了。

“小紹哥哥，”珑珑說，“我不想拖累我哥了。”

紹吳起身繞過桌子，在她身旁坐下，拍拍她顫抖的肩膀：“你沒有拖累他，明白嗎？他從來沒有覺得你在拖累他。”

“但事實就是這樣……”

“不，珑珑，是這樣的，”紹吳停頓片刻，組織好語言，“可能我說得有點複雜，不好理解，但意思就是這個意思——你哥确實在為你付出，但‘付出’這件事呢，并不都是痛苦的。有些‘付出’是可以給付出的人帶來快樂的，就像你哥，他看見你開開心心地畫畫，他就也跟着開心。”

“他開心什麽呀，”珑珑抽噎着說，“他把自己的前程都耽擱了！”

“當然開心，他是你哥你是他妹，你們倆是彼此在世界上最親的親人，他看到你在做你喜歡的事，怎麽會不開心？”

“那他呢？他的前程就不要了嗎？”

“這話說得，你哥又不是廢了，他這不是好好上班呢？單位也好得很，發展前景很不錯的。”

“我——我不是說他上班就不好，但他，他總歸是因為我，放棄了更好的那條路……”

放棄了更好的那條路。

紹吳忽然發現，原來他和楊書逸在某些方面，是一樣的。他們都自願放棄了更好的那條路。哦，不過楊書逸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則純粹是……有點兒傻？哎是的，有點兒傻。

珑珑的臉頰濕漉漉的，反射着臺燈的暖黃色燈光。紹吳輕拍珑珑的肩膀，很認真地對她說：“其實沒有誰的‘付出’是單方面的，能支撐一個人持續‘付出’的，肯定是這個人得到的回報，只是別人未必明白他得到了什麽……就像你哥為你付出，他得到的回報就是你健健康康長大了，珑珑，你記得咱們剛認識的時候不？過年我去你們家吃飯，那會兒我才讀高二……你看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和你哥經過那麽多坎兒，都挺過來了，這不就是回報嗎？”

紹吳的一席話把兩人拉回遙遠的記憶裏，珑珑瞪着紅腫的眼睛，好幾秒，才說：“我記得，那年過年，爸爸還送我倆一人一塊手表。”

“我也記得，你哥那塊是藍色的，他高考的時候還把那塊手表帶去了呢，結果考場不許戴，”紹吳笑了一下，語氣非常柔軟，“所以你看，你和你哥是不是很堅強？這都是回報啊。”

珑珑眼淚汪汪地看着紹吳：“是這樣？”她像是不敢相信。

紹吳很篤定地說：“是這樣。你要相信自己，你值得你哥那麽付出……嗯？就這大半年了，加把勁，考個好學校給你哥看。”

直到下課鈴響起，四十五分鐘的自習結束了，紹吳才總算把珑珑哄好。

她剛出了辦公室，另一位男老師就走進來，是教物理的，比紹吳大幾歲。

“哎喲，還是你們學文科的口才好，”他笑着誇道，“我在門口聽半天，學習了，回頭我們班再有小姑娘來哭，我也這麽說。”

他竟然聽到了那些話……紹吳有些尴尬：“你不是守晚自習嗎？”

“不啊，今天不是我的自習，我義務勞動！學生老說物理難嘛，我過去給他們講講題。”

“噢……”

“诶，說真的小紹，你那幾句講得真好，我看就跟網上傳那些心靈雞湯一樣，可以啊你，大道理一套一套的。”

紹吳笑着搖搖頭：“其實這也是我在網上瞎看的，就記住那麽幾句，都用上了。”

紹吳知道，這位同事向來大大咧咧，是誠心在誇他。但也正因如此，所以紹吳覺得很諷刺，或者說，很可笑。

他的那些話也就珑珑當真吧？任何一個成年人聽了都會發笑，什麽“付出是快樂的”，什麽“只是別人未必明白他得到了什麽”，這種鬼話誰會信？他像一個白癡，嘴裏嘟嘟囔囔着別人聽不懂的話，然後有人說，這人故意裝傻呢，也有人說，這人可真是個白癡。

其實他說的都是真心話。

紹吳把書、鑰匙和水杯裝進背包，起身道：“王老師，那我先回宿舍了啊。”

“哎，好，拜拜！”

第二節 晚自習開始了，這個點兒，操場上訓練的體育生們都已經收訓。紹吳含着一支煙，走進空無一人的操場。學校裏禁煙，所以他只是含着，沒有點燃——其實上班之後他抽煙的頻率已經大大降低，畢竟學校不能抽，宿舍裏又有室友，也不方便。但此時他就是發瘋似的想抽煙，至少要聞聞那個煙草味兒，他總算意識到，這可能就是煙瘾。

二中的操場也和以前不一樣了，跑道新鋪了柔軟的橡膠顆粒，鞋子踩在上面一點聲音也沒有。紹吳繞着操場走了一圈，只聽見秋風吹樹葉的嘩啦啦的聲音。

他把煙丢進垃圾桶，自認為已經冷靜下來了。冷靜到足以和楊書逸進行一番正常的、得體的通話。

于是他撥了楊書逸的號碼，2013年10月29號夜9點37分。他甚至記不起上一次給楊書逸打電話是什麽時候。等待電話接通的空隙裏紹吳想，9點37分，不算很晚，所以不會顯得暧昧，這很好。

“喂？”

是——是楊書逸的聲音。

“是我，紹吳。”

“我知道是你，”楊書逸笑了一下，稀松平常的語氣，“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

不是今天“想起”，是我每天都在想，但今天總算有個理由。

“是這樣的，這個月我給珑珑他們班代課，她老班——就是姍姐——說珑珑最近狀态不好，所以剛才我和她聊了一下。”

“噢，這樣麽，”楊書逸說，“那真是麻煩你了。”

有必要這麽客氣嗎楊書逸。

“不麻煩，我該做的。其實也不是什麽嚴重的問題，就是……珑珑已經知道你是為了她才放棄讀研的，她心裏有點難受。”

“這事怪我，”楊書逸的語氣仍然很輕松，也很幹脆，“我就該早點和她解釋清楚，省得這丫頭亂想——等她晚上回家了，我給她打個電話好好說一下。”

“……好，這樣最好，她現在高三了，有情緒起伏是正常的，你和婆婆盡量多鼓勵鼓勵她。”

“沒問題，”楊書逸笑道，“是得給她說清楚，我不讀研，一方面因為我得賺錢，一方面也因為鄒鑫，當時她已經定了要去成都工作嘛，我們倆不想異地。”

原來、原來還有這個原因？真感人啊原來還有這個原因，他和她不想異地所以他放棄讀研這真是情比金堅——

“嗯，好的，”紹吳感覺自己的喉結在輕輕發抖，“那就先這樣吧。”

“嗯，好，謝了啊，紹吳。”

“不用謝。”

紹吳回到宿舍，用盡最後的力氣脫.下外衣外褲，把自己卷進棉被裏。室友正噼裏啪啦敲鍵盤，見狀笑了：“你幹嘛去了，這麽虛。”

紹吳啞聲道：“給學生家長打電話。”

“哎，又碰上難纏的了？我們班有個學生家長也是，五分鐘能說完的事她非要和你扯二十分鐘，煩死求了……”

紹吳閉着眼，露出一個苦笑：“嗯，難纏。”

“你沒事吧，怎麽嗓子這麽啞，”室友擡手從書櫃上取下一只玻璃罐子，“我女朋友拿了胖大海過來，你泡點喝吧？”

女朋友，又是女朋友，紹吳想，大概對直男來說，有一個相愛的女朋友，真的是件很好的事吧。

“好，謝謝……我明天喝。”

紹吳覺得頭腦昏沉，像是感冒了，可他耳邊又一遍遍傳來楊書逸的聲音，不是幻覺，是真的，真的楊書逸的聲音。他想自己确實是個白癡，竟然偷偷錄下了和楊書逸的那通電話。他只是覺得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就錄一下吧。不僅白癡，并且變.态。

所以這可能是報應？耳機裏一遍遍傳來楊書逸的聲音，楊書逸說，我們倆不想異地；楊書逸說，謝了啊，紹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