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天

第64章 我，也，去

七月初，到了去學校交志願表的日子，這天中午，紹吳去楊書逸家吃飯。是婆婆專門把紹吳喊過去的，說要給小紹慶祝一下，永川前十名呀，小紹真是了不得。婆婆的精神不錯，做了滿當當一桌子菜，而公公的耳背卻更嚴重了，腰也佝偻下去，一個小老頭默默坐在沙發角落裏。

紹吳問楊書逸，學校都确定好了嗎？

楊書逸點頭，把紹吳領進房間，他書桌上躺着一只透明文件袋，其中正是他的志願填報單。那幾個學校的代碼紹吳早已背得滾瓜爛熟了，楊書逸的第一志願是西南大學，地理科學專業。

“你要學地理？”

“嗯，”楊書逸笑了一下，“英語我也學不進去啊。”

高考結束之後他就開始打工了，一天沒歇，皮膚曬黑了，手臂上肌肉的線條也更加流暢清晰。

“你呢？”楊書逸問，“除了人大還報哪？”

紹吳擡頭看着楊書逸：“你怎麽知道我要報人大？”

“誰不知道？老班去年帶出考清華北大的學生，今年帶出考複旦人大的學生，全永川都知道了吧。  ”

紹吳沉默，片刻後，他長長呼出一口氣，語調輕快地說：“第一志願複旦，沖一沖吧，後面是人大、浙大、北外。”

“嗯，”楊書逸認真道，“肯定沒問題。”

吃過午飯，楊書逸騎電動車載着紹吳出了門，其實這會兒還不到時間，但珑珑要睡午覺，他們倆就先出門轉一轉。

午後正是一天中最悶熱的時候，電動車行駛在連綿的樹蔭之下，沒有風，只有微弱而斷續的蟬鳴。楊書逸穿一件舊T恤，本是白色的，但已經洗得泛黃了，圓形領口也松垮得打卷。紹吳坐在後座，看見陽光時不時透過樹葉的間隙，落在楊書逸的後頸上，将他緊實皮膚上的絨毛，照得泛出金色。

紹吳正看得入迷，忽然聽見楊書逸叫他：“紹吳，幫我個忙。”

“啊？”

“右邊褲兜裏有包煙，硌得很，幫我拿出來。”

“……”

紹吳本就出了汗，襯衫悶悶地黏在後背上，楊書逸這麽一說，他更是連手心都開始冒虛汗了。

紹吳把手心在牛仔褲上蹭了蹭，顫巍巍向前伸去：“你怎麽……怎麽還在抽煙啊……”好在楊書逸穿的是一條運動褲，褲兜寬松，紹吳一探手，就把煙盒捏出來了。

可有一剎那他的大拇指還是蹭到了楊書逸的腿，隔着薄薄一層褲兜，紹吳的指尖抖了一下。

楊書逸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麽：“煙是我爸的。”

“……哦，他，他沒抽完的？”

“嗯，放着也是放着，”楊書逸說，“我就拿着抽吧。”

下午兩點，兩人到達學校。

老班已經在教室等着了，學生們陸續進班，鬧哄哄的，有幾個體育生燙了頭，被老班接連翻白眼：“你們這些小崽子的審美啊，唉！”

紹吳抱着自己的書包坐在座位上，目光在教室裏轉了一圈，沒有看到韓惠媛。

又過一會兒周磊來了，紹吳拉住他，小聲問：“韓惠媛要複讀？”

周磊“嗯”一聲，表情沮喪。

紹吳便沒再問別的了。

令所有人大跌眼鏡，向來穩居班級第一的韓惠媛，只考了599分，別說複旦降十分，就是川大降十分，她的分數也夠不上。好像每個班都有這樣的學生，發揮超常，發揮失常，短短兩天的四場考試實在太快了，他們自己還沒反應過來，人生便已被推進截然不同的方向。

朱菁菁湊過來，她竟然穿了條墨綠色百褶裙，黑色的長發拉直了，像一面綢緞似的垂在肩頭，襯得她整個人亭亭玉立。紹吳盯着她愣了好幾秒：“你怎麽這樣了？”

朱菁菁兇神惡煞：“怎麽？你什麽意思？”

紹吳松了一口氣，嗯，還是之前那個朱菁菁。

“沒，就是，你突然這麽……這麽淑女，我不太适應。”

朱菁菁垂着眼哼笑一聲：“你适應什麽呀，你要去北京上學了，以後見都見不到……哎，算啦，你趕緊多看我兩眼，省得哪天在街上碰見，認不出美女。”

紹吳知道，朱菁菁通過了西南大學的提前招生，高考分數也夠，就要念西南大學了。

“好，”紹吳笑着說，“我多看兩眼。”

大家都在聊天，反正現在做什麽都不用着急，這是他們人生中最漫長最無所事事的夏天。沒一會兒老班也走過來，拉一把椅子坐下，問紹吳：“學校都選好了吧？”

“……嗯，”紹吳又說一遍，“複旦，人大，浙大，北外。”

朱菁菁在旁邊極其誇張地“哇”了一聲。

老班倒是很冷靜，沉吟片刻，點點頭：“不錯，北外保底很合适……我問了我在招生辦的同學，他們說你這個分，複旦興許有戲，不過也看你服不服從調劑。”

紹吳說：“填的是不服從。”

“也行吧，就看你和家長的想法了，人大也很不錯……”不知想到了什麽，老班輕嘆一口氣，“高考這個事兒，有時候真是不信命不行。”

說完他便拍拍紹吳的肩膀，起身走了。朱菁菁輕聲說：“老班是不是不太高興啊？”

紹吳搖頭：“不知道。”

“我感覺他心情不太好，唉，韓惠媛怎麽就……而且去年他帶的那個班，好像考了一個清華一個北大，兩個複旦？”朱菁菁扭頭張望兩眼，繼續說，“吳夢的第一志願就是複旦，她說她的分肯定不夠清北，試都不用試。”

吳夢是他們班的第一名，642分。

“你想呀，去年還有清華北大呢，今年只有複旦啦，哎我不是說你們考得不好啊，我的意思是……”

紹吳：“我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說嘛，”朱菁菁望着老班，嘆了口氣，“他也夠累的，咱們高三這一年，他都跟着瘦了。”

紹吳沉默幾秒，低聲道：“大家都辛苦。”

他明白，大家都辛苦，所以也明白，他會令很多很多人失望——很多很多。

兩點四十，老班站在講臺上拍拍手：“行啦，別聊啦，開始交志願表——從第一排開始，不要亂啊！這個可亂不得！”

“好嘞，”一個體育生笑嘻嘻地，“老師你別緊張！”

第一排的學生們起身交表，交上去了，老班要清點人數、記錄姓名。紹吳坐在第三排，環視四周，只見大家都把填好的志願表平平整整地放在桌上，安靜等待着。

紹吳轉身，從書包裏取出文件袋和碳素筆。

文件袋裏是他的志願單，“本科第一批次”那一欄中确實填了滿滿的四行，分別是複旦、人大、浙大、北外四所學校的學校代碼和專業代碼。

然而仔細看就會發現，為首的複旦，竟然位于第二志願，換句話說，紹吳的志願表是從第二志願開始填的，第一志願空缺。

紹吳向後望去——這個動作他重複過不知多少次，裝作看表，裝作學習累了扭扭脖子，裝作和後面的同學說話。他找過很多理由，只是為了向後望。

這大概是最後一次吧，紹吳想，最後一次坐在這間教室，坐在這個位置，做這個動作。他的目光掠過朱菁菁，掠過鄭小寧，掠過撐着下巴的沈琦，掠過體育生打着小卷的頭發，終于跋山涉水一般落在楊書逸身上。楊書逸面向窗外，是他一貫的樣子：神游天外。

在楊書逸神游天外的幾分鐘裏，紹吳提筆，在第一志願的那一行，寫下重慶大學的學校代碼以及英語系的專業代碼。

交了志願表，學生們夥着老師去聚會，算是2009屆文（1）班的散夥飯。他們在悶熱如火的夏夜吃露天火鍋，班裏的體育生玩得瘋，帶着大家全都瘋起來。這會兒老班也徹底放開來，和學生一起喝啤酒，一紮接一紮。

紹吳和楊書逸沒坐在一桌，不知他那邊情況怎麽樣，只是紹吳自己被灌了一肚子酒，好像大家都商量好了整他，一會是朱菁菁說紹吳謝謝你給我講數學題啊，喝一個！一會是周磊說紹吳咱倆可是哥們，喝一個！一會又是體育生們輪着來，都說紹吳你可太給咱班争光啦！考這麽好！來敬你一杯……到後來紹吳才明白，大家都喝得上頭了。

就這麽鬧過一輪，紹吳實在受不了，起身去便利店買礦泉水。他感覺自己的腦袋已經有點昏沉了，但好在只是“有點”——啤酒的度數低。紹吳攥着水瓶慢慢走出便利店，正打算歇一會兒再回去，便看見人行道邊蹲着個人，在抽煙。

可不就是楊書逸。

紹吳走過去，也蹲下：“你這是，這是吃飽了？”

楊書逸笑了笑，伸出食指放在唇邊，做個“小點聲”的手勢：“他們太能鬧了，我躲一會兒。”

兩人便一起蹲在樹蔭裏，天已經黑了，這條街上都是吃夜啤酒的攤子，各色的小彩燈把夜晚映得喧鬧極了，四周也盡是推杯換盞的吆喝聲。紹吳的襯衫仍黏在身上，連鬓角都是汗濕的，他覺得燥熱，目光釘在楊書逸臉上。楊書逸卻專注地抽着煙，眼睫半垂，又像是這個世界都和他沒有關系。

紹吳想，我有點醉了。于是戳戳楊書逸的手臂：“能給我一只嗎？”

楊書逸總算看他了：“你沒抽過吧？”

“嗯。”

“那還是算了，”他笑了一下，“會嗆着的，這個煙沖得很。”

“沒關系，你給我……給我試試。”

楊書逸倒也痛快：“行。”

紹吳接過煙，學着楊書逸的樣子，很生疏地，用食指和中指捏住煙屁.股。楊書逸“嗒”地一摁打火機，給紹吳點了煙。

“第一口別吸太多。”

“嗯。”

确實是一股很沖的味道，有點辣，自舌尖湧進口腔。紹吳忍不住咳了兩聲，有些狼狽地想，楊書逸是怎麽忍得了這味道的？

抽了幾口，适應一些了，紹吳注意到自己口中吐出的煙霧，是灰藍色的，由于沒有風，便彌漫在空氣中，好一會兒才漸漸散去。吞雲吐霧，還真有點那個意思。紹吳隔着自己吐出的煙霧凝視楊書逸，無風的悶熱的夏夜，天空像被折疊起來，光線淩亂地散開，什麽都影影綽綽。紹吳想，隔着這些煙霧，楊書逸不會發現他的目光。

其實他的目光是清亮的，盡管喝了酒。因為他有點委屈，也有點害怕，被嗆出來的眼淚團在眼眶裏，忍住了，沒有流下來。他改了自己的志願——嚴格來說也不算改吧，只是在某個位置添了幾筆。但就那麽幾筆，能把他的人生完全轉到另一個方向。

等到錄取結果公布時，老班會怎樣？爸媽會怎樣？親戚們會怎樣？而他又該找什麽理由解釋呢？

這些事他通通不知道，也不敢想。

倒是唯一可以幻想的，是去找楊書逸，見了面，告訴他，我不去北京了，我也去重慶上學。

我，也，去。

楊書逸，我，也，去。

紹吳吸完這只煙，聲音嘶啞：“楊書逸，我今晚，喝醉了。”

楊書逸好像還是笑着的：“我看出來了。”

紹吳站起身，朝他張開手臂：“抱一下，好不好？”

楊書逸：“嗯？”

“抱一下，我喝醉了。”

大概因為懶得和醉鬼講道理，大概因為他們倆都是男生，大概因為他們已經很熟了……楊書逸起身，向前半步，抱住了紹吳。

他的一只手虛虛環住紹吳的腰，一只手在紹吳後背拍了拍，像所有好兄弟之間無言的親密一樣。然後他後退一步，輕快道：“好了，抱了。”

紹吳笑了一下，也跟着他說：“嗯，好了。”

第二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