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不原諒”
八月八號奧運會開幕,那一天,楊書逸請紹吳吃飯。那時他手上的紗布已經拆掉了,十指如新,指尖發紅,因為新長出的皮肉确實是紅通通的。這一次吃飯,不是在他家旁邊的麻辣燙小店,而是在一家開張不久的飯店,兩個人,楊書逸點了四道菜:酸菜魚,粉蒸排骨,清炒紅苕尖,涼拌折耳根,外加一壺銀耳雪梨湯。他鄭重地對紹吳說:“這段時間謝謝你。”
三個月不到,他好像長高了不少,聲音也變了,變得更低沉,也溫和,只是再也不像之前那樣調侃地叫紹吳“好學生”。
紹吳搖頭:“跟我別客氣。”
楊書逸說:“快吃吧。”
飯店新開張,菜量大,味道好,但也不算便宜。紹吳知道楊書逸得了不少錢:王叔給了三萬;楊龍所在的運輸公司給了兩萬;經過新聞報道,整個永川都知道,二中有個學生的父親不幸在汶川大地震中喪生,這位學生孤身一人遠赴災區尋找父親,找不到,又參與了抗震救災,于是縣政府派人到楊書逸家中慰問一番,送來三萬塊錢。
父親沒了,小娟阿姨沒了,楊書逸手裏多出八萬塊錢。
紹吳不敢問他接下來的打算。
飯吃到一半,楊書逸說:“我會讀大學的。”
紹吳筷子一頓,想問因為這是你爸的心願嗎?但是又不敢,糾結好幾秒,只是點點頭:“哦……好。”
楊書逸垂着眼睛,很平靜:“珑珑開學該讀六年級了,等我大學畢業,她才念高中,那時候我就能賺錢供她上大學了。”
紹吳想了想,小心地問:“小娟阿姨……在映秀還有親人嗎?”他想,如果還有親人,那麽或許楊書逸的壓力可以小一些。
“不知道,”楊書逸看着紹吳,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那裏完全毀了,即便有,也不好找。”
紹吳突然覺得自己問了個很蠢的問題。
可他沒去過災區,雖然天天和爸媽守着電視掉眼淚,也仍然無法想象那裏究竟被毀滅成什麽模樣……節目上說,很多記者離開災區之後必須接受心理疏導,否則根本無法回到正常生活的狀态。還說,在災區,護士們白天救治傷者,晚上就抱在一起痛哭哀嚎。
可是楊書逸——紹吳看看楊書逸——他好像既沒有心理問題,也沒有痛哭哀嚎,他回來了,把珑珑和公婆接回家,為父親和小娟阿姨處理後事,再到現在,請紹吳吃飯以表謝意,一切都這麽有條不紊,仿佛他是個執行程序的機器人。唯一一次意外是王叔給錢時他流了淚,但很快,淚就收住了。
“我知道了……”紹吳輕聲說,“家裏還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你就跟我說。平時有不會的題,也來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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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書逸沖紹吳笑了一下,又說:“謝謝你。”
紹吳很想伸手碰一碰他的臉。
八月二十號,永川二中開學——本該九月一號開學的,但每屆高三都要提前十天,這是學校的慣例。他們終于搬進了那棟獨立的高三教學樓,教學樓前立着高考倒計時的牌子,“距離2009年高考還有291天”。
搬進高三樓那天清晨下了場雨,天氣格外燠熱,連蟬聲都拖長了,顯得有氣無力。學生們背着書包,扛着箱子,為了把沉重的書本運到新教室,各個想盡辦法。紹吳把家裏的拉杆箱帶來了,運了自己的逸運。即便如此還是足足跑了三趟,出一場大汗,T恤都黏在身上了。
教室裏亂糟糟的,有人在聊天,有人在趕暑假作業,有人站在空調下面吹冷氣,紹吳聽見周磊問韓惠媛:“這學期咱倆還是坐同桌吧?”
韓惠媛聲音很小:“我不知道,老班好像要調座位。”
周磊點頭,聲音也變得很小:“啊,那好吧。”
所有學生都十分默契地,對汶川大地震絕口不提——就連一句“換座位”也偷偷摸摸的,他們都記得楊書逸父親和老班的那場争吵。
座位表還沒貼出來,大家也就不急着整理東西,只把書包或者箱子随意地立在窗臺上、角落裏。幾個值日生正在掃地,還有幾個拖地、擦玻璃,教室裏既混亂又嘈雜。
紹吳問楊書逸:“要不然咱們去操場走一走?”
“不了,”楊書逸就近拖起一張桌子,“我得收拾一下。”
他把那張桌子拖到教室最後面,還是靠近垃圾桶的位置。然後對紹吳說:“我把書拿出來了。”
紹吳喃喃道:“你……你先別急……這學期可能要調座位。”
楊書逸蹲下,拉開拉杆箱的拉鏈:“你們調,我還坐那兒就行。”他利落地搬出一本本教材和練習冊,整齊擺放在桌子上。
又過幾分鐘,老班走進教室,手裏捏着張A4紙,他用透明膠把紙粘在講臺旁邊的牆上:“都來看看座位表——”話沒說完,他的目光猛地凝固在教室後方,楊書逸身上。
那是很微妙的一瞬間,所有人都噤了聲。
“大家,”像要強調什麽似的,老班頓了頓,“都來看一下,新學期開始了,你們的座位……調整了。”
學生們轟地湧上去,楊書逸坐在座位上,沒動。
他桌上攤開一張數學卷子,正在做,仿佛是過于專心以至于什麽都沒聽見。
紹吳也擠過去,看到新座位表上,楊書逸的同桌是王沁,他們班政治課代表。大家都在拉桌子調座位,周磊笑得咧出一張大嘴:“班長,咱倆還是同桌啊!”
王沁也在拉桌子。
紹吳看着巋然不動的楊書逸,心又繃緊了。
十多分鐘過去,座位調整好了,唯有王沁旁邊是空蕩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