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生日(3)
後來,對于川渝的人們來說,2008年變得再也不一樣。那不是欣欣向榮的一年,不是歡慶奧運的一年,那一年是——是深夜裏大地長嘯般的餘震,是超市捐款箱裏的五毛二十一百,是獻血車外排起的長長的隊。
那一年成為一道無法消除的疤痕,一把劈進骨骼的冷刀,又或者一扇門,送紹吳離開前十七年不知疾苦的樂園。
紹吳記得那天的一切,甚至在夢中也頻頻返顧。
其實重慶的震感并不是非常強烈,外加永川二中每年都進行逃生演練,故而學生們很快集中到操場上,沒有發生任何意外。紹吳記得很清楚,兩點二十八分的地震結束之後,甚至有老師提出,要不大家回去上課吧?然而地理老師們強烈反對,表情都不大好看。那位提出回去上課的老師還發了句牢騷:“缺的不是你們的課哦。”
很快,有消息說,成都那邊地震了,大地震。
終于反應過來的學生們開始給家長打電話,有的用老師的手機,有的掏出自己的手機——這會兒也顧不上違反校規偷帶手機的事了。紹吳在第一時間就接到了爸媽的電話,便把手機借給楊書逸,公公婆婆都在午睡,甚至不知道發生了地震,珑珑在學校,也很安全。
反正也不上課了,學生們便三兩個湊在一起,席地而坐,閑聊起來。紹吳坐在楊書逸旁邊,見楊書逸眼神發愣,便伸手在他面前晃晃:“吓着了?”
楊書逸搖頭,聲音很低:“沒有,我就是……突然不太舒服。”
紹吳驀地緊張起來:“怎麽了?”
“胸口有點悶,”楊書逸沖紹吳笑了一下,“沒事,別擔心。”
“是不是剛才跑得太急了?要不找鄧老師幫你看看?”鄧老師是他們的校醫,就在不遠處和老班站着聊天。
“不用,真沒事。”楊書逸說。
他的表情還算正常,只是整個人顯得心不在焉,但平日裏他也總是這幅神情,所以他說沒事,紹吳也就覺得沒事了。日後紹吳回想起這一幕,總有種皮肉被寸寸碾過的感覺。楊書逸為什麽會突然胸悶呢?跑得太急了嗎?其實哪裏跑得急,那可是整棟樓的學生都擠着下樓啊,根本跑不快的。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心電感應這回事——後來紹吳才明白——那便是至親之間的心電感應了。
那天下午他們在操場坐了足足兩個小時,不斷有消息傳來,一會兒說成都那邊地震了,一會兒說西藏那邊地震了,一會兒又說不是地震,是西昌發射衛星出了問題……直到崔老師面色凝重地走過來,對他們班說:“汶川地震了。”
那是他們所有學生——包括楊書逸在內——第一次聽說“汶川”這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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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壩那邊,情況很嚴重,”崔老師沉聲道,“今天放學回家都告訴家長,晚上很可能有餘震,最好到空曠的地方睡覺。”
然後便是放學,高一先出門,然後高二、高三。老班挨個叮囑他們:“到家發短信,小心餘震。”
此時才下午四點多,出了校門,只見大街上車水馬龍,商鋪都開着,似乎也沒什麽異樣。紹吳去推自行車,路過門衛值班室時聽見收音機的聲音:“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縣發生特大地震……”“汶川”這個地名仍令紹吳感到陌生,特大地震?他對特大地震也沒有任何概念。
此時,舉國上下都以為受災最嚴重的地方是汶川縣城,故而新聞裏頻頻出現的便是紹吳聞所未聞的“汶川”。要再過大約兩天,震中的位置才會被重新确定——不是汶川,而是映秀。
而映秀,這個地名,紹吳已經聽過了。
出了校門,學生們便各自散去,公交車照常運行,紹吳在公交車站和楊逸乘公交,紹吳騎自行車——但并不回家。生日是過不成了,但他可沒忘記楊書逸送的禮物,手機揣在兜裏,他要去拍下那面塗鴉。
照舊是兩站地,經過小學,穿過菜市場,半路上自行車鏈子掉了,幸好路邊就有個修車的小攤。紹吳蹬着車,想到那面塗鴉,心又像浮在雲朵上,輕飄飄的,好像能哼出調子來。
楊書逸真是給他找了個好差事,那面牆——除了仔仔細細拍下來,他怕是每天都要去看兩眼。簡直恨不得用栅欄圍上,像博物館那樣,在牆邊立一只牌子,上面寫:楊書逸贈紹吳十七歲生日禮物。要叫來往的每個人都知道,這是楊書逸送紹吳的,楊書逸親手畫上去的,五只福娃。
好吧,紹吳又想,雖然也沒什麽人會從那廢舊筒子樓旁經過……這倒也好了,他還想偷偷藏着不給他們看呢。寶貝着呢。
紹吳減速,停車,推着自行車繞過筒子樓。
視野裏出現一輛拖拉機,兩個打赤膊的男人。
卻沒有那堵牆。牆不見了,地上幹幹淨淨,唯剩一小堆灰白磚塊。
如果說下午經歷的地震像一場夢,那麽直到此時,這場夢終于成了真。
足足好幾秒紹吳才反應過來,撒了手任自行車倒在地上,騰起一陣細細的灰塵。他走上前去,感覺自己的腿肚子在打顫:“這、這兒的牆……牆呢?”
“震垮了噻——”男人有些奇怪地看着紹吳,“危險得很,還好沒砸到人。”
震、震垮了?
怎麽可能——紹吳一片空白,腦子裏只一句話:怎麽可能?!
那分明是一堵牆啊,即便再頹坯再殘破,那也是一堵牆,怎麽可能說垮就垮了?哦下午地震了,震垮的——但又不是大地震,又不是大地震——
“怎麽啦?”男人問。
“……牆呢?”
“诶你這人!震垮了,地震震垮了!聽不懂唛?”
“你看見了嗎?”紹吳急得眼底發熱,險些流下淚來,“牆上畫了畫的,福娃,就是奧運會的五只福娃!剛畫上的,楊書逸畫的——”
男人一頭霧水:“沒看見,牆倒了才通知我們來拉走。”
“就是這些?”紹吳沖上前去,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竟然一躍翻上拖拉機,校服褲子似乎被挂破個洞,顧不上,紹吳在小山般破碎的磚石間翻找起來,他要找出那些帶顏料的磚塊——
“你幹什麽!下來!”
“算了算了,”另一個男人說,“你沒見過唛,現在時興在牆上畫畫……等他翻吧。”
紹吳蹲在拖拉機上,蹲久了,幹脆跪着,細碎的石子硌着他的膝蓋,好像很疼,又好像沒有感覺。灰塵嗆進嗓子,紹吳咳嗽連連,但手上的動作沒停,他不斷翻出帶塗料的磚塊,有的還完整,大多都碎了。
不知過去多久,那個說“等他翻吧”的男人走過來,站在拖拉機旁:“小兄弟,你翻出這些,也帶不走啊?”
紹吳的手指已經麻木了,右手拇指的指甲蓋微微滲着血,拾撿出的磚塊堆在他腳邊。
男人說得對,他能翻出一塊,十塊,一百塊——可他帶不走。而他也不可能翻出所有帶顏料的磚塊,所以就算把腳邊這些都帶走又怎麽樣呢?它們仍是殘缺的。楊書逸為他畫的塗鴉,是再也拼不回來了。
他以為他能把塗鴉保留下來,哪怕以照片的形式,可竟然、竟然連拍照的機會都沒有。天地不仁,對誰都一樣。
5月12號傍晚,紹吳帶着一身灰塵回家,指尖的血跡已經凝固了。老媽接過他的書包,驚訝道:“你這是幹什麽去了?啊?”
紹吳兜裏揣着半塊磚頭,他只帶回了這半塊磚頭。
“沒幹什麽……”他已經連解釋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是什麽?同學送的禮物?”提回家的另一只袋子裏,是朱菁菁的大禮盒,鄭小寧的小禮盒,周磊韓惠媛的三套卷子,還有些別的禮物。
紹吳已經沒力氣拆了,他點點頭,疲倦道:“嗯,你找個地方,放起來吧。”
沖了澡,總算精神一些,老媽正在炒菜:“蛋糕吃不成喽,小鄭的店都關門啦,說是今晚還有餘震嘛。”
“嗯。”
“咱就還是在家吃吧,我喊你爸回來路上買點鹵牛肉和泡椒雞雜。”
“好……”紹吳看着老媽的背影,忍不住心裏的委屈,問道,“媽,怎麽突然就地震了呢?”
“誰曉得,”老媽嘆了口氣,“這東西預測又預測不來,沒辦法。”
“是……是沒辦法。”
“哦,對了,”老媽端起鍋,把炒好的松仁玉米倒進盤子裏,“下午你們班周磊打電話來找你,你回個電話。”
“周磊?”
紹吳回到自己房間,拿起手機,這才看見一連串未接來電。周磊打了五個,然後——然後竟然是楊書逸家的座機號碼!五點十二分,那會兒他應該正在拖拉機上翻找磚塊。
“你幹什麽去了!操,”一向嬉皮笑臉的周磊竟然分外焦急,“楊書逸打你電話不接,打來我這了!他叫我告訴你,這幾天幫忙看看他妹!”
“什麽?”紹吳摸不着頭腦,“看看他妹?”
“我也不知道,反正他特別着急!他說他要去找他爸——他爸怎麽了?”
———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