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楚槊做了一個夢,這可新鮮,上一次做夢是什麽時候他已經記不清了。
要睡着才能做夢,而楚槊雖然學着人類每晚把自己擱床上閉上眼——人類在睡覺,他就真的只是閉上眼打發時間而已。
能睡着已經是中獎,如果還能做個不錯的夢,他覺得醒來有必要點開抽卡游戲來一發。
他夢到了以前的事,說不上好壞。
十一歲的楚槊爬到一棵高高的大樹上,眺望西北方,一夜鵝毛大雪,視野裏全是白茫茫一片,官道上時不時有黑影移動,都不是他想看的。
“楚槊,樹上全是積雪,太危險了,快下來。”
尋找他的人來到樹下,語氣頗為無奈,楚槊坐在枝桠上抱着樹幹,聞言松手挺直了脊背,雙手離開樹幹,抓住身上坐着的樹枝來支撐身體,一聲不吭依舊直勾勾盯着遠方。
樹下的人更無奈了:“将軍不出三五日便可歸來,下來吧,夫人尋不到你,很着急。”
年幼的楚槊終于動了動,他低頭朝下看了一眼,稚嫩的臉上無悲無喜,用不符合他年齡的沉穩道:“她不會。”
不會尋他,更不會因為找不着而急。
他娘似乎天生感情缺根筋,将軍征戰在外楚槊跟着娘,一年四季她那無悲無喜的性子傳染了他,于是小孩兒雖不懂卻把皮毛模仿了來,老成的拉着一張小嫩臉。
別的孩子熊起來大張旗鼓,嘴上要吵手上要鬧,人盡皆知才有熊的成就感跟樂趣;他熊起來悄無聲息,悶聲放啞炮,雞飛狗跳後驚覺把人逮住,理直氣壯跟你橫眼,知錯不悔改,非常的讨打。
他約莫非常期待他娘能揍他一頓,可他娘纖纖玉手能沏茶弄花,不揍人。整個将軍府能賞臉揍他的只有楚大将軍,可惜他爹在家時楚槊根本沒時間也沒精力熊。
于是他就跟大人賭氣,心裏期待着關心,嘴上就不肯說,到底是個孩子。樹下的路易斯朝楚槊張開手,用眼神示意他趕緊麻溜的下來。
楚槊低着頭想,将軍府裏從上到下都是怪胎,大逆不道把爹娘也算了進去,還有這個異域番邦的客人,人很有意思卻也是個怪人,楚槊以兄長稱呼他,雖然不肯承認,但楚槊确實比較黏他,喜歡他。
他也喜歡自己爹娘,但不知道爹娘是否喜歡自己。楚大将軍常年征戰在外,似乎邊關茫茫沙漠才是他的家,回來總是待不長,有限的時間裏跟楚槊相聚,沒什麽父慈子孝——他倒是想,可惜将軍不給機會,抓緊時間把他操練得死去活來,十一歲的楚槊腿腳功夫已經比得過不少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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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脾氣就更摸不透了,喜歡不說,讨厭不說,清心寡欲像個出家人,就差青燈禮佛,活脫脫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仙。別的娘親把孩子哄成心肝兒,記事以來他娘連個抱抱也不給,做了噩夢磨蹭到她房外,她只會把人送回去,不肯陪着他同睡。
楚槊在煙花地的姐姐們那裏學來甜言蜜語哄人手段,總是能把姑娘們哄得開心,大街上良家姑娘他也試過,效果拔群,只在他娘這兒吃過閉門羹,收不到一個多餘的表情。
他們要是喜歡我,爹為什麽不肯帶我策馬踏青,娘為什麽不肯朝我多笑笑?
你呢?楚槊在心裏問:兄長,你喜歡我嗎?
一群大怪胎能帶出正常的小孩兒?不能。所以我也是個怪胎。楚槊給自己下了定義。
樹枝被凍了一宿,終于承不住積雪跟小孩兒的重量,耳邊傳來清晰的“咔嚓”聲,楚槊心裏一驚,跟着樹枝一起摔了下去。
陡然下墜的趨勢把他吓得不輕,但小屁孩兒硬氣,頭腦一片空白還能咬着牙連個驚呼都沒脫嘴,預想中的疼痛沒有來,他落入了一個冰涼的懷抱。
懷抱是真冷,絲毫沒有溫度,跟這冰天雪地融為一體,讓楚槊産生一股依舊摔在雪地上的錯覺。
可是不疼,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就算被接住了也會有磕磕絆絆吧,為什麽一點不疼?懷抱雖然冷,但意外的讓人安心,有種一輩子都能被護着的錯覺。
楚槊渡鴉似的眼羽扇了扇,睜開雙眼,他将醒未醒,瞳孔竟沒有僞裝,染着泣血的紅,他臉上擱着一只手,動作非常輕柔,睡夢裏的他毫無知覺。
路易斯在床邊:“是我吵醒你了?不好意思,好久沒見你睡着,沒忍住。”
楚槊搖了搖頭,眼睛裏鮮紅的色彩收縮,被墨汁的顏色浸染,也就路易斯的氣息沒讓他早早驚醒,換個人進房間來他肯定立刻警覺的睜開眼。他伸手握了握路易斯的手,跟夢裏感覺不一樣。
當自己變得跟他一樣冰涼,就不會再覺得此人身上盡是冷意,零度的冰跟零度的水依偎在一起,冰會融化在水裏。
夢裏的楚槊是小孩兒,夢境外楚槊也是個老吸血鬼了。他能從路易斯的手掌察覺到暖意,是因為跟人類比起來他也變得冰冷了。
很久沒遇上楚槊的睡臉,路易斯覺得可惜,他還想多看一會兒。
楚槊懶洋洋躺在床頭,一根根掰着路易斯的手指玩,骨節分明手指修長,像玉雕藝術品。
“我接了個真人秀,一共有五期,我覺得聽起來蠻有意思,第一期是在a市內拍攝,但是按照劇組要求我得去安排的酒店住,先跟你說一聲。”
承蒙楚槊終于能從梁烽費心争取來的各個資源裏看上一個,梁大經紀人簡直感激涕零,別的藝人都是搶着争着要擔心搶不到,到他這兒是哭着跪求藝人您老行行好。
楚槊感興趣的真人秀名叫《挑戰前線》,節目的宗旨是宣揚優秀文化,體驗多重廣袤之美,弘揚正能量,傳播積極健康的思想。制作組是大班底,經得起收視率檢驗,播出的衛視跟黃金檔期,還有已确定影帝跟影後的加盟都決定了常駐嘉賓的位置必須搶得頭破血流。
梁烽是撸起袖子殺出一條血路給自家藝人搶來個位置,還得看祖宗樂不樂意要,真是掬一捧辛酸淚。
楚槊的行程路易斯當然知道,盡管如此,楚槊肯事無巨細跟他講依然讓他開心,就是要又要把分開的時間拉長,路總是很不樂意的。
要不是楚槊真心喜歡,藝人什麽的——
路易斯擠出一個笑:“我知道了。”
“假。”
楚槊揭穿他并非發自內心的笑,伸手捏捏他面皮,楚槊盯着被他手指捏出奇怪表情的臉,自己面色也變得古怪起來。
“我剛夢見你從前的模樣了。”
路易斯就着被拉出弧度的嘴角說話:“哦?什麽時候的模樣?”
“将軍府……府外,不知哪兒的一棵樹,太久啦,實在記不清了。你來找我,冰天雪地裏,都快看不清你。”
路易斯因為被扯着臉,所以臉上的懊惱不分明,夢見什麽時候不好,怎麽偏偏是那時候?
并不是說将軍府中路易斯對楚槊不好,但那時的好與後來相比總歸太淺,當時的路易斯更像一個偶施援手的旁觀者,卻成了那孩子心中最大的慰藉。每每回憶起年幼的楚槊,路易斯又是心疼又是自責,人類的孩子成長得太快,眨眼間幼小的身影就沒了,當初為什麽沒有對那孩子再好一點呢。
他度過了太漫長的歲月,記憶雜亂,于是路易斯練就一項技能,想忘就能忘,無數的記憶褪色被他抛棄,他裝不了那麽多東西,也總有珍而視之永遠大放異彩的寶貴記憶:跟楚槊有關的,事無巨細他全記在心裏。
路易斯按住楚槊的手,解放自己面部肌肉,他無奈:“怎麽偏偏是那時候。”
楚槊盯着他,笑了:“那時候挺好。”
那時候他還是個不懂得何為恐懼的孩子,口是心非只會悶騷的小屁孩兒啊,卻有比現在的他更執着的勇氣。小小的楚槊板着臉,故作堅硬的外表裹着一顆柔軟的心;吸血鬼楚槊坦率的笑,連自己也分不清面具或是真實的外表底下,那顆心已經逃去深淵。
楚家的楚槊被他遺留在歷史長河裏,現在他想去把那個孩子找回來,他有問題要問問他。
這些話他只能問自己,靠自己去尋找答案。
楚槊閉了閉眼,确認自己沒流露出什麽情緒,其實他挺适合演戲,平日裏不也是百張面孔麽。楚槊伸手去摸手機,半途被路易斯按住了,楚槊居然從他的語氣裏聽出了幽怨,路總涼絲絲道:“昨天也抱着手機看了半天,還看呢?”
我在這兒,手機比我好看?
楚槊動了動手指,靈活地滑溜出去精準把手機撈了過來,樂滋滋道:“新鮮啊~”
昨兒他就抱着手機看微博粉絲留言不亦樂乎,雖說這些人根本不能成為路易斯的情敵毫無威脅,但占據了楚槊大量的注意力也足夠讓路易斯呷醋了。
在無涯路劇組的新花絮公布艾特楚槊後,萬年冷清的微博終于因為主人的顏值吸引了一群新的粉絲,并不龐大,但對新人來說也不錯了。楚槊喜歡新鮮的事物,漫長的歲月如果不想過得太無聊就得不斷發掘新鮮事物來找樂子,每一個有趣的新鮮事剛接觸時總能讓楚槊多幾分關注。
粉絲數量不算多而且這時候關注的基本都是被楚槊的臉吸引,純顏控,對楚槊的信息不太了解,暫時誇贊也只能誇顏值跟氣質,評論裏也是這個走向,今天終于出現了一個不同的聲音,楚槊“喲”了一聲,眼睛都亮了,路易斯挑眉,湊過去一起看。
在一水的“啊啊你長得真好看啊”“我覺得我愛上你了加油”正面評論中,一條畫風明顯不同的脫穎而出——
極樂淨土:“呵呵又是個靠臉吃飯沒演技的,現在娛樂圈還能不能好了#揮手##揮手#”
楚槊饒有興致看完,餘光分了一點給路易斯——很好,看起來很平靜,沒有要發作的樣子。楚槊要演戲但對娛樂圈其實一知半解,他不需要關注全部,算起來他還不如路易斯對整個圈子了解:因為楚槊要做藝人,路易斯可是下了功夫全面從上到下深入探究了娛樂圈。
楚槊看過的新聞八卦類,路易斯當然也看過,id極樂淨土的這位發言在黑裏算起來已經是非常溫文爾雅素質高的類型了。
“有不同的聲音太正常了,這就是輿論嘛。”
楚槊說着耐心地開始回複粉絲們的評論,路易斯也沒對剛才那條評論多說,點頭:“确實,成為藝人是要面對這些。收拾好就起來,我下樓等你。”
“好,等我回複完。”
反正不太多,挨個回複也不費勁。
路易斯心平氣和出了房間關上門,迅速掏出手機登錄微博,在極樂淨土的評論底下留了評——
楚家老蝙蝠:“呵呵你就什麽都看出來了?等着被我楚才貌雙全打臉吧#微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