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碎山河》的戲終于臨近殺青,少年的部分拍完之後直接跨越到老年,黃少天第一次飾演這種幾乎跨越一個人一生的角色,老年時候的妝化完之後他看着鏡子裏的人,幾乎認不出來。
化妝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時間在身上留下的痕跡,能用各種各樣的工具和化學品模拟出來,而且幾乎看不出破綻來,眼角的皺紋、皺起的額頭、幹癟的臉頰還有微微向下的嘴角,全部都昭示着老去的意味。
最後一場戲拍完,謝黎喊了卡,全劇組歡呼雀躍,工作人員還拿着小小的禮花,砰地一聲彩帶紛飛,風一吹,漫天都是。黃少天對大家鞠躬感謝這一段時間以來的照顧,雖然沒有《白玉老虎》時間那樣長那麽艱難,但是《碎山河》是他真正意義上第一部 擔綱的單男主電影,是他人生當中的裏程碑,重要性不言而喻。從電視劇走到電影,從小熒幕到大熒幕,這一步黃少天跨越得比很多人順利,卻絕不輕松。
喻文州站在謝黎身後,和所有人一起鼓掌。對于喻文州來說,這也是屬于他和黃少天的一部作品。
“老了,就變成這樣。”黃少天回到化妝間,對站在他身後的喻文州說。“就這樣,老頭子,咳咳,你幫我看看,我的拐棍呢?”
語氣壓得很沙啞,他故意這樣講起話來莫名地帶着一股深沉的疲憊感,弓着身子,皺着眉頭,伸手四處亂摸,然後沒有抓到拐棍,抓到了喻文州的手,眼神裏閃過一絲狡黠的笑。
喻文州也笑了。
“真的,”黃少天又正經起來,他抓住喻文州的手,去摸自己的眼角,“就是這樣了,我老了的時候說不定比這還要醜,你摸一下,皺紋都可以用手摸得到。”
明星是吃青春飯最嚴重的行當,氣質或許可以幫你贏得尊重,但是青春真的只有一次。所有的美好都是稱贊年輕的,而所有的惋惜和哀嘆,都是給那些匆匆如流水的年華,一縱即逝,未有回頭。
“你老了之後,應該會戴一個眼鏡。”黃少天看着鏡子裏的喻文州說,擡手比劃着,“眼鏡呢,最好是金色鏡架的,比較符合你的氣質,我讨厭戴眼鏡,你可以拉我的手,帶我走路。我呢,老了的時候可能還是話會比較多,希望到時候你還沒有嫌棄我。我趁年輕的時候一定要多演幾部作品,你也要多設計幾套衣服,等我們老了,就坐在沙發上,一起看當年的我們是什麽樣的……”
“顧砺城是什麽樣的人,我不知道,但是他老的時候,真的很可憐,”黃少天怔怔地說,“他什麽都沒有,他想喝水,只能自己撐着拐杖去倒,他想說話,只能說給自己聽。”
“你可以說給我聽,”喻文州回握他的手,很溫柔地在他耳邊說,“我願意聽。”
喻文州吻過他很多次,黃少天從來沒有覺得像此刻這樣,一個吻讓他不知所措,手都不知道放在哪裏才好,眼神不知道該看什麽。嘴唇柔軟而又溫熱,落在滿是皺紋消瘦的側臉,那種感覺難以言喻。
“別躲,躲什麽?”喻文州攬住他的腰。
“別親了,都是化妝化的,”黃少天眼睛透亮,“喻文州你看,看我眼睛,是不是炯炯有神一看就是年方二八風華正茂?”
黃少天滿嘴跑火車,可是喻文州卻一本正經地像是宣誓。
Advertisement
“葉芝有一首非常經典的情詩,叫做《當你老了》。”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喻文州語速很慢,每一個單詞每一個音階念過去,字斟句酌,優雅而莊嚴,他的英文發音韻律就像一段跳動的旋律,每一個節拍都恰如其分,足以把所有的疑慮和恐懼全部抹去。
“And that is me.”
《碎山河》正式殺青,接下來黃少天終于又回到了G市,葉修的電影的洽談順理成章地提上了日程,李軒終于揚眉吐氣、氣宇軒昂了起來,他非常認真地兌現了當年的承諾——“我會争取比《異界》好的電影的。”
黃少天突然想起來這件事情,覺得恍恍惚惚好像做了一個夢一樣,也沒有過去很久,年初到年末,只不過還不到一年的時間,卻好像換了一個世紀一樣,黃少天還記得當時李軒是怎樣每天都像是一顆定時炸彈一樣蓄力的,蓄着蓄着,後來也就忘了。
但是李軒沒有忘。
“說話算話的,”李軒裝模作樣地拍了拍黃少天的肩膀,“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馬難追,說到就要做到,也不是什麽困難的事情,我就那麽一說……”
“你該不會是出賣了色相吧?”黃少天突然沒由來地冒出這麽一句。
“你學壞了。”李軒痛心疾首。
“不過也應該不是,”黃少天搖頭晃腦地分析,“葉神對男性的審美就是他自己那樣的,對女性的審美就是蘇沐橙那樣的,你……兩邊都不沾,實在是沒可能。”
“黃少天你這個人就是嘴賤。”李軒十分肯定地給他蓋章。
興欣工作室門面非常低調,還沒進屋就聞到一股煙味和噼裏啪啦的鍵盤鼠标聲,方銳想了想,在門口停下了腳步。
“嗯?”黃少天一愣。
“完了,老葉逮住我就完了。”方銳的表情就像是要慷慨就義,劉胡蘭都沒有他大義凜然。
“你認識葉修?”李軒緩緩轉過身來,眼神裏滿是殺氣。
方銳想了想,然後誠懇地點頭:“是認識,認識了很多年了,還有蘇沐橙,嗯……我和葉修是初高中同學……”
李軒一把掐住方銳的脖子:“你他娘的不早說!”
黃少天摘下墨鏡搖搖頭,出師不利啊出師不利,這還沒開始談呢,己方就開始內鬥,血濺三尺啊。
不出方銳所料,葉修正在打榮耀,除了葉修之外,對面的電腦後也跟着冒出一個腦袋,嘴裏叼着餅幹,李軒定睛一看,嚯,這不是蘇沐橙嗎?
“要死了要死了還打呢?!”方銳最先蹿到葉修身邊,猛地推了他一把,果然,屏幕上的戰鬥法師三下五除二就被砍死了。
“廢物啊。”方銳指着葉修鼻子感慨,“來讓我試試我的黃金右手讓你開開眼——”
葉修嘴裏叼着煙,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又把頭轉向了屏幕,一言不發。
蘇沐橙站了起來,招呼面面相觑的黃少天和李軒,她走到冰箱裏去拿了兩罐飲料遞過去,然後指了指在一處嘀咕着搶鼠标的兩個人笑了起來。
“原來方銳在藍雨啊。”蘇沐橙笑。
事情的轉折總是奇妙而讓人難以理解,沒有一點點防備也沒有一絲絲顧慮,好好的說商量劇本的一次見面,變成了五人下副本。
“其實這個角色不太好演——”葉修叼着煙,“拜托大哥,你的鬼陣不要亂放——”
葉修比黃少天想的還要劍走偏鋒,他又和黃少天見過的所有導演都截然不同,如果非要歸類,那麽葉修完全屬于“無法歸類”的那一類。沒有固定的套路,也沒什麽特殊的風格,葉修身上只有一點可以确定的是,他拍的電影幾乎沒有正常審美和價值觀評價下的“爛片”,叫座和叫好,總是要占一個,大多數的時間還要占全。黃少天想,他大概知道為什麽所有人卯足了勁想要上他的電影了。
真正開始談的時候,葉修表情非常認真,他對一部電影的準備,充足到黃少天驚訝。黃少天以為他已經足夠細心和勤懇了,可是一對比葉修,他還是吃了一驚,葉修之所以間隔兩年才能拍出一部電影來果然是有原因的,最大的原因就是沒有太多的精力吧。
蘇沐橙最先離開,方銳在黃少天和李軒都走了之後還強行蹭了葉修一頓飯,這頓飯蹭得着實不易,以葉修懶的程度,在家下了兩碗面已經是極致了,最關鍵的是方銳還蹭到了葉修煮的一只荷包蛋,端着面的時候方銳都快淚如雨下了。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方銳歡脫地去葉修的櫃子裏翻出來一瓶酒,咣當一聲放在桌子上。兩碗面一瓶酒,有夠凄苦的。
“司機一滴酒,親人兩行淚啊。”葉修接過話。“別別別,給我倒一點,讓我聞聞就行了。”
方銳嘴裏說着好,然後手一抖,嘩啦倒了大半杯。
“呵呵,”方銳把酒杯端給葉修,“就一點。”
葉修是出了名的一杯倒,這一點方銳比所有人都知道得早,初中畢業時候的同學聚會葉修身先士卒,一杯啤酒下肚就醉得不省人事,方銳當時都快傻了,趕緊給葉秋打電話讓他來,葉秋和同學們也都認識,歡歡喜喜地和大家打招呼,然後被灌了一杯,就和他哥哥倒一起去了,連姿勢都一模一樣。只是苦了方銳,折騰了兩個大活人送回葉家,還被葉爸爸的目光解剖了好幾個來回,一回憶起來就覺得全身冒冷汗。
“葉導,牛啊。”方銳眨眨眼睛。
“不要用這麽真誠的眼神看我。”葉修低頭聞了聞酒杯,“黃少天還不錯,我早就挺看中的。”
“你這麽說我就放心啦。”方銳給自己又倒了一杯,“以後你就得和我打交道了。”
“嗯?”葉修一愣。
“李軒要走了。”方銳搓搓手,“馬上我就是黃少天經紀人了。”
“他才要走啊。”葉修樂了,“不是早就有了虛空嗎?”
“重情重義呗。”方銳又喝了一杯,“軒哥rnb!葉神rnb!柯基汪汪汪!”
葉修:“……”
方銳的酒量明顯比葉修強一點,但是也僅僅是強那麽“一點”,葉修一杯倒,他是兩杯倒。兩杯酒下肚,方銳也醉了,然後就開始滿嘴跑火車,葉修聽着十分納悶,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他擡手戳了戳方銳的嘴角,方銳對他咧嘴一笑,嘿嘿兩聲:“有,酒窩在這兒!”
真喝多了。葉修斷定,精神都不正常了,這麽大個人了,賣什麽萌。
方銳的手機嶄新嶄新的,葉修拿過來擺弄了好一會兒,這才找到通訊錄在哪兒,葉修想打給黃少天或者李軒,可是居然沒有這兩個名字,倒是看到了柯基和哈士奇。
這都是什麽鬼。
排在第一位的是林敬言,葉修一看,這不是張新傑的經紀人嗎,怎麽會名字前多了個空格,人為地占據了通訊錄第一的位子?葉修也沒考慮那麽多,電話打了過去,問林敬言能不能來接方銳回去。
“我馬上就來。”林敬言問清了地址,只說了一句,就匆匆挂了電話。
葉修和方銳坐在路邊醒酒,方銳被風一吹再加上冷的,醒了大半,開始和葉修胡吹海扯。唐柔正好回到興欣來拿東西,方銳酒勁上來,非要給唐柔表演魔術。
方銳這個人如果放在古代肯定就是一個風流多情的種子,讨好女孩子逗女孩兒笑簡直就是天賦技能外加裝備加成的,各種小把戲,別的能耐沒有,把妹技能一流。變魔術就是小把戲其中之一,還挺像那麽回事的,起碼葉修坐在路邊抽煙,死活也沒看出來方銳到底是怎麽變出來一朵花的,還把唐柔逗得很開心。
“老葉,”方銳醉醺醺地說,“你說我,喜歡男人還是喜歡女人?”
葉修一激靈,煙灰差點掉到褲子上:“你不是早就說你喜歡男人?”
難不成想反悔?
“bingo!”方銳沖他比大拇指,然後又垮下臉,“太喜歡了,沒出息。”
“你不是很有一套?”葉修笑。
“沒有用啊。”方銳賣了個萌,“你說,賣萌有用嗎,能讓家長接受嗎?我跟你說,他的爸爸媽媽前段時間給他的郵件不小心被我看到了。”
“然後?”
“沒有然後了。”方銳抱住腦袋,“我不知道怎麽辦——我一言難盡!忍不住傷心!”
葉修長出一口氣,十分确定過了這麽多年,方銳還是那個方銳,總是喝多了說着說着就唱起來,就是這人,假一賠十。
林敬言匆匆而來,把車停在外面,走過來就看到方銳站在馬路中間滔滔不絕地發表演說,連說帶唱,這次唱的不是黃梅戲,改成搖滾了,一個人high到不能自拔。
“沒事,讓他瘋。”葉修抖了抖煙灰,饒有興致地對林敬言說,“這裏沒車過來,也沒有別人。”
“葉神?”林敬言一愣,他着實沒有想到拿方銳手機給他打電話的會是葉修,實在是很令人震驚。
“嗯。”葉修點點頭,“幫我給新傑帶個好。”
林敬言點點頭,沒再說別的,方銳看到林敬言來了,立刻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一樣,整個人都僵在原地了。
“回來了,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林敬言手臂上搭着外套,走過去幫方銳整整被扯開的領帶。
“呵呵。”方銳幹笑了兩聲,酒全醒了。
“方銳,別鬧了,回家。”
方銳在《碎山河》劇組的時候,林敬言在天南海北地陪着張新傑跑《你和你》的宣傳,兩個人屬于典型的天各一方,《碎山河》殺青,《你和你》也正式上映,兩個人工作暫時告一段落,方銳卻回來連個招呼都沒打。
他實在是不知道怎麽面對林敬言,林敬言父母雖然沒有和方銳正式見過面,但是對于林敬言的坦白,兩位老人顯然非常不滿意,方銳看了郵件,當裏面甚至出現了“斷絕父子關系”字樣的時候,方銳不得不承認,他真的被吓傻了。
有,這麽嚴重?父母十分開明的方銳完全無法理解。
一開始林敬言就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意思,完全是方銳一廂情願地表白,而林敬言現在和父母鬧得這麽僵,在他看來,完全是拜他所賜。
“喝多了?”林敬言笑,給他系好安全帶。
他的動作非常溫柔,溫柔到方銳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的手。
“所以是裝醉?”林敬言打趣他,然後捏了捏他的鼻子。
“醉了醉了。”方銳松開手,整個人向後仰過去,“還是醉了吧,我願這一夜長醉~流年似水的滋味……”
唱歌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化為喉嚨裏低低的一聲。
汽車平穩地行使,窗子開着,十一月的時候已經很冷了,冷風吹得方銳直打哆嗦,林敬言試圖關上車窗,胳膊剛剛伸過來,就被方銳一把給攔住了。
“我覺得我需要冷靜一下。”方銳說。“林敬言,不如你先說說。”
“我?”林敬言一愣,眼神逃避地看向一邊,“我說什麽?”
方銳睡了個好覺,他從來沒有想過,林敬言這個人居然還帶有安神功效的。李軒要離開藍雨,他馬上要接手成為黃少天的經紀人,忙得焦頭爛額壓力山大,整夜整夜都睡不好,一想到林敬言父母的事情他就更加心煩意亂,直接導致白天頭痛欲裂,腦子都轉不過彎來。
早晨醒來的時候林敬言正背對着他坐在床邊疊衣服,方銳從被子裏伸出腦袋來看着他,就這麽愣是看了整整半個小時,直到林敬言把所有的衣服疊好,意欲轉身,才發現方銳像個兔子一樣,眼睛滴溜溜地轉,盯着他半天了。
“方銳大大,”林敬言笑,“你又要釋放真誠大眼睛的絕招了嗎?”
“咳咳。”方銳尴尬地咳嗽了兩聲,坐了起來。“你起的好早啊,哈哈,早飯吃了嗎?嗯,哎,啊,呵呵,哈哈哈。”
“你就沒有什麽話對我說嗎?”林敬言說。
方銳隐隐約約記得自己昨天做了些什麽,應該是在葉修那裏喝多了,又唱又作的,然後林敬言來接他,然後他好像說了點什麽,他有點記不清了。
“我昨天喝多了?然後我……我唱歌了!我昨天唱了一言難盡和似水流年……”方銳想了半天,就想起了這個。
林敬言無奈地點點頭。
“唱的好聽嗎?”方銳突然問。
林敬言:“……”
“不開玩笑了。”方銳翻身下床,走到林敬言身邊,“那我說正經的。你和叔叔阿姨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覺得,不如——”
“不要分手。”林敬言突然搶了一句,方銳一怔,下面的話就說不出來了。
“不要,”林敬言緩緩搖頭,“方銳,什麽都可以,不要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