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複見
年複一年,一日複一日,不過如此。
顧段沂端坐在蒲團上,沉吟着什麽,晃動着腦袋甚是有趣的模樣。侍立他身側兩旁的小尼姑偷偷觑着他,掩着嘴偷笑。
何林靜聽到聲音,回首看顧段沂,冷冷地問道:“你這是做什麽?”
“誦讀佛經。”顧段沂笑吟吟地看她,眉梢微挑,“這樣讀不容易困,我怕我會睡着。”
“心不靜,是亵渎佛祖的行為,你給我出去站着。”何林靜厲聲說道。
顧段沂虔誠地沖着佛像鞠了一躬,然後淡淡然地走出大殿,端端正正地站在門口。
何林靜盯着他的背影看,眼裏閃爍着複雜的心緒。不得不說,這孩子是有靈性的,一年多的時間,他就養成了那淡然釋然的性子。只是,他是否真的做到無牽無挂,怕是難。
“師太,元英在內室求見。”
“嗯。”何林靜起身,回頭看了看,道:“讓段沂在門口站着,不準進來。”
“是,師太。”
何林靜穿過內堂,走進內室。看着沾染了幾分血腥之氣的元英,蹙眉道:“這是怎麽了?”
“族長,不日大皇子就要登位了。”元英說的時候,神情十分激動。
“嗯,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情,他這是逼宮了?”何林靜淡然地坐下,盯着他看。
“清君側,四皇子造反了,所以我們……”
“知道了,你現在功成身退了?顧段沐沒有許你一個将軍做?”
元英收斂了神情,散了幾分朝氣蓬勃的氣息,溫聲道:“族長,我并不為了功名利祿,只是做了自己認為該做的事情而已。”
何林靜點頭,頗為難得地露出一抹笑意,“我想說,你這樣做是對的。”
“嗯,”元英得了肯定,心裏很是歡喜,接着就拱手問道:“不知道六皇子是否還在這兒?”
“六皇子已經死了。”何林靜擡眼看他一眼,随即揮手道:“可以了,你走吧。”
元英腳步躊躇,他思及王紫宜念起顧段沂時,那黯然的眼眸,就有些不忍心。他終是咬了咬牙,問了出口,“族長,還要瞞着六皇子還活着的消息,多久?”
何林靜不悅地盯住他,冷聲道:“別忘了,是誰把他帶到這兒來的,又是誰幫他制造了死亡的假象,還将這個消息散播得人盡皆知的。”
“……”元英猛地跪了下來,俯首,懊悔道:“我錯了。”
“行了,錯不在你。要看就看段沂想不想回去,不然,就當他死了吧。”
說完這話,何林靜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她一點不想摻和這些年輕人的事情,她的心已經死了。如今支撐着她活着的信念,是她腦中漸漸模糊的記憶。
顧段沂蹲在門口數螞蟻,突然一只螞蟻就被一雙布鞋給踩死了,他肉疼了一下,擡頭不解地看着何林靜,道:“師太,佛曰不可殺生,你剛剛踩死了一只螞蟻……”
“夠了,不要裝傻了,跟我來。”
何林靜懶得和他多說,拎起人就給拉到了一旁的靜室。
顧段沂坐到她面前,不明所以地左看右看,接着問:“我做錯了什麽嗎?”
“你沒有做錯什麽,是我做錯了。我不該留下你,給自己平添了這麽多麻煩。”
顧段沂思索了會兒,“那沒關系,我可以到別的廟宇去修行,也不是不可以。”
何林靜靜靜地看着他,那兩道目光帶着審視的意思,“段沂,我以為了卻一段情緣很容易。最痛苦的莫過于心死,你心死了,自然就該靜心放下了。可是,我忘了一點,那就是你牽挂的人還活着,就一直活在你心裏。除非你死,不然就抹滅不了。”
“師太,你在說什麽呢?我現在六根清淨,什麽情緣早斷了。”
“若是如此,你為何還留着那套衣服。”
顧段沂燦爛的笑容瞬間就破碎了,如同脆弱的玻璃,一擊就擊碎了。
“我沒有認錯,那就是你第一次留在這兒,琀兒給你換的吧。”何林靜看他仿若散去了所有氣力,失去了他僞裝的爽朗灑脫,整個人就憔悴了。
“是又如何?”顧段沂勾起一抹笑容,笑得很艱澀,“我就留着它,只是為了等我死的時候,一塊兒埋了而已。就當,就當留個念想。”
何林靜不忍心,她經歷過這種心碎的感覺,時隔多年仍舊痛徹心扉。現在她要用這種方式來剖析一個人的靈魂,沒有人比她更能理解顧段沂現在的脆弱和不舍。可是不經歷這個過程,人都不會得到真正的解脫,留着一份執念,生來帶去,總歸是累贅。
“我不相信你沒有想過,讓他跟你一塊兒死。”
“是啊,我是想過,那又如何?我能真的讓他跟我一塊兒死嗎?”顧段沂嗤笑,目光變得銳利,“師太呢,你舍得你的兒子死嗎?”
何林靜坦然地搖頭,沒有猶豫,“我自然是舍不得,他是我親生兒子。”
“所以,你和我說這些,是為了什麽?”
“我是想說,我打算讓他和你見一面。”
顧段沂瞬間眼眶就紅了,鼻子一酸,眼前迷蒙一片,他只覺得胸口悶得很,喉嚨梗得慌,快喘不過氣來了。
“為,為什麽?為什麽要逼我……我難道……退得還不夠嗎?”
何林靜指着他的心口,垂眸道:“這裏的傷口已經愈合了,可是留下了傷疤,只要這個傷疤還能一扯就痛,你就永遠不算是真的愈合了。聽我的話,和他見一面吧。我不想,等到你們其中一人,真的陰陽相隔的時候,也跟我一般追悔莫及。”
說到後面,何林靜的聲音也跟着哽咽了,她依舊端坐着,只是那眼睛流下了淚水。
“你們還有機會,我卻是……沒有機會了……”
顧段沂看着她,沒法拒絕,只能艱難地點了點頭。
見面并不是直接約定了地方,彼此相見。畢竟,顧段沂已經死了。
何林靜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喝着茶水,聞着檀香,輕撫着膝蓋上的包裹,等着小尼姑從外面喚道:“師太,人到了。”随即就看到許久未見的兒子朝自己走進來。
蕭允琀還是如同以往那般潇灑率然,劍眉星目甚是風光灑脫。
“母親突然讓我過來,是有什麽事兒嗎?”
“我想來想去,還是該把這東西交給你。”何林靜把自己手中的包裹遞了過去。
蕭允琀盯着那包裹,沒有伸手去接,而是疑惑着問:“母親,這不是當年我給你的嗎?”
“你給我的那個,和這個不同。”何林靜把包裹放到兩人之間的桌子上,目光淡淡然掃過佛像後面,回到桌面上,道:“那個是曾詩交給我的遺物,這個是段沂托我交給你的遺物。”
“……”蕭允琀怔然了下,腦袋隐隐作痛,“母親,你剛剛說什麽?”
何林靜盯着他的神情,施施然道:“你聽得沒錯,這是段沂的遺物。”
“不可能,沂兒沒有死,他沒有死。我肯定能找到他的,肯定能。”蕭允琀笑得很勉強,他的眼睛裏,已經泛着水光。
何林靜知道他信了,就主動将包裹給打開了,裏面是一套顯舊的衣服。
蕭允琀最後一絲信念随着這衣服磨滅了,他不敢置信地摩挲着那衣服的紋路,艱難地搖頭,“不可能,他不會死的……怎麽可能呢,我明明确認了那屍體,不是他……”
“那跳崖的的确不是他,他是抑郁而終的。”何林靜說到這時,自己都忍不住哽咽了下。
“這,這怎麽可能……”蕭允琀一時間,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說什麽好。
何林靜似是在回憶,極為隐忍地說:“你娶了陌雅公主,就沒有想過他心裏有多難過?誰能夠忍受自己愛的人和另一個人過一輩子?”
“我并不是真地娶了她,這只是一場交易……”
“你覺得他知道嗎?你何曾把你的心意告知了他?你娶了別人,不就是在告訴他,讓他死心嗎?他最終郁郁而終的,不就是你造成的嗎?”
何林靜說到這,狠狠地閉上了眼睛,可是她還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淚水奪眶而出。
“母親,你和曾詩,是不是就是這樣?”蕭允琀神情黯然,“彼此有心,卻選擇了避開不見,進而一方苦苦相逼,另一方黯然神傷?”
“如此相似,就連這最後的遺物,只是一套借出去過的衣服而已。”
蕭允琀沉默了,他哭不出來,實在是痛心疾首了,也哭不出來。這是他應受的,失去了,就不複存在,他早該懂得的。
何林靜用衣袖拭去眼淚,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自己靜一靜吧。”
說罷,離開了大殿,眼神掃過兩旁侍立的小尼姑,三人前後走了。
蕭允琀将那衣服抱在懷裏,猛地嘶吼出聲,“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