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東青鶴不敢置信眼前這個人竟已入過輪回再活一遭了?
他一把将花浮調皮的指尖緊握在手心, 驚訝地問:“可你為何……”
“我為何還記得前世?為何修為會練得那麽高嗎?”花浮眨眨眼, 笑容狡黠,“誰說投胎一定要走黃泉道, 要喝那勞什子湯的?只要我想法子上得了輪回臺, 下一輩子做人做鬼還是作妖, 誰都管不着。就是那些耀武揚威的鬼差有些不好對付,不過好在幽冥界夠大, 裏頭的好東西也多, 不枉我孤魂野鬼的在那兒摸索了幾百年,終于尋到了一條最好的捷徑……”
所以, 東青鶴明白了, 這幾百年間花浮一直以魂魄的形态在地府邊修煉邊尋法子重生, 最後他越過了陰司慣常的輪回路,避過地府的一幹耳目,帶着他的修為跳下輪回臺重新轉世了!
他的膽大妄為讓東青鶴驚異,可對方這般不屈不撓只為活下去的倔強又讓東青鶴十分動容, 且佩服。怕是不用細想也該知道, 這幾百年間花浮會吃多少的苦, 受多少的罪,那樣的地方,不見天日,亡靈遍地,便是真正的修羅地獄,而花浮卻活下來了。
眼前那張臉笑得十分自得, 彎起的殷紅唇瓣同他左耳上的紅色瑪瑙耳飾交相輝映,襯得整個面容都脫了蒼白,泛出一絲緋色來,也看得東青鶴心神激蕩。
“我以前總是不明白,”花浮道,“為何有些人生來富貴無慮無憂,有些人卻卑身賤體世世凄苦,幽冥地府的人都愛将之歸結于什麽為善為惡的報應?可我不信!不信報應,也不信命!做人做妖,命長命短,到頭來還不是靠自己!?一個人命再不好,也總能尋到好好活下去的法子,區別只在于,那代價是大是小而已……”而現在重活一遭的他,自然願意用任何代價去交換這個可能。
說到此,花浮臉上的笑容斂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沉沉的詭光,不過轉而對方看着東青鶴又笑了,笑得東大門主跟抱着塊炭坐在冰洞中似的忽冷忽暖,悲喜交錯。
東青鶴想,花浮歷經兩世起落,對命運有所怨怼也是情有可原,相較于花浮這心內的不忿,東青鶴反而更擔憂他的身體,既然是那樣高深的修為,此刻又怎會說沒就沒了?聽花浮那口氣,這事情還時常發生?東青鶴實在不明白。
一邊思忖東青鶴的手指一邊在花浮細嫩的腕間滑動,只覺對方的脈象空乏中又帶了一些凝滞,竟有些像……那一日走火入魔後的常嘉賜?
東青鶴心頭一跳。
而對面的花浮感覺到眼前人看着自己的目光從深沉忽然變作了疑窦,花浮長眉一蹙,不爽道:“幹嘛?東門主不同意我的話,是否另有高見?”
東青鶴一窒,忙收了要質問的心:“沒有。”
此刻花浮對自己還懷有些敵意,許是上一世留下的小小心結,又或是為了他天羅地網的歸屬,總之,他能對自己坦言那麽多已是不容易,接下去的真相東青鶴覺得沒那麽容易打聽,不過他也不急,只要這個人還在這兒,東青鶴就有信心,總有一日能把他摸透,兩人之間的關系也會緩和,只要他還在……
“哼。”花浮白了他一眼。
綿延深厚的氣息在花浮的體內游走良久,已徹底沖散了他方才的寒冷,雖然人還有些虛弱,但面色已是好了許多。
見東青鶴慢慢收回了手,人卻依舊坐在那兒,花浮好笑的将本就被他扯開了的衣帶又全抽散了,大半的外衫剝落而下。
“夜已深,我想睡了,東門主不請自來已是失禮,難不成還想留宿?”
東青鶴眉尾一挑,目光便下落到對方細白的頸項上,還有歪斜的襟口處露出的大片肩頭和纖秀的鎖骨。
花浮以為這世人眼裏的大雅君子勢必會被自己的不羁言行所吓退,誰知東青鶴又跟之前一樣,不閃不躲,那溫溫熱熱的視線反倒把花浮曝露在外的皮膚都看出了一層雞皮疙瘩。
花浮正猶豫着是要先拉衣裳還是先打人,那頭的東青鶴終于好整以暇地調開視線,對花浮溫柔一笑,點了點頭。
“時辰的确不早了,那我就先告辭了,花浮長老好好歇息,若有何不适,自可喚我。”之前還是讓他喚小厮的,現在就是喚他本人了。“對了,明日我會讓金長老送些補氣補元的丹藥過來,看看對你浮動的修為可否有所助力。”
說到丹藥,花浮眸色一亮:“我倒的确有些靈藥想問門主讨,就不知您舍不舍得給了?”
東青鶴想也沒想:“你開張方子,我讓人一道送過來。”
花浮笑得滿意:“那多謝東門主了。”
東門主又在對方臉上盯了片刻,盯得花浮的嘴角都酸了,對方這才轉身離開。
望着那道修長的背影遠去,花浮臉上的笑容徹底隐沒,他輕撫着自己一直被對方溫暖着的脈息處,仿佛還能感覺得到那人有力的指尖和圈握,眼神一片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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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一個好覺,嘉賜起床時面色已比昨兒個好了許多,一番簡單的運氣後,摸摸索索的自床底拖出了一個小籃子挎上,嘉賜離開了片石居。
走了半晌來到水部的後屋處,卻沒有看見那個本該在這兒洗衣裳的人。
難道是身子不适所以沒來?又或是被欺負被罰脫不了身?
一時間嘉賜腦補出了好一段有的沒的,并成功吓到了自己。正要不管不顧地往客殿而去時,卻在半道上遇見了一個久遠沒見的人。
未窮從半空躍至嘉賜面前,笑着問:“何事這麽着急,跑得臉都紅了?”
常嘉賜猛然頓步,對上忽然出現的眼前人:“我……我摘了一籃果子,很好吃,就想拿去給大家分了吃……”
未窮瞥了眼裝了滿籃的山果,不客氣地擡手拿了一枚。
“那也給我嘗一個?”
嘉賜幹笑一聲,立馬點頭。
未窮便咬了一口,的确鮮甜爽利。
“唔,是不錯。不過你這是要去客殿?那兒的人都走了。”
“走了?去哪裏?”嘉賜一頭霧水。
未窮将吃完的果核朝前一丢:“回九凝宮啊,我也要去送客呢。”他本來到的更早,不過昨日酒喝多睡迷糊了,現下才剛起。
常嘉賜卻聽得睜大了眼:“她……她們都要走?”
“應該吧,就是不知日部那兒兩個養傷的女弟子要不要一道,其實就算回去,這人也廢了。哎,你為何那麽吃驚?”
“我、我是在想那刀……要怎麽辦。”常嘉賜眼睛咕嚕嚕的打轉,反正不是高興的臉。
“你這小家夥倒也懂行,跟慕容長老一樣舍不得那神兵就這麽送給旁人了是吧?”未窮伸指在嘉賜鼻子上點了點,“門主沒讓她們帶走,畢竟這刀現在還沒定下是不是九凝宮的呢,不過我覺得那位心高氣傲的花宮主沒那麽容易放棄。”那樣的好東西,沒見過也倒算了,見過的除了他們門主一顆佛心,誰能那麽大度的拱手相讓?
“未窮長老……”嘉賜聽罷一臉殷切地看着對方。
未窮明白他什麽意思,哈哈一笑将少年拽到了雲端:“知道你想湊熱鬧,我帶你過去吧。”
有長老帶着浮雲,那速度自然比常嘉賜自己走要快上許多,幾個游轉便到了那裏。
“多謝未窮長老。”抱着籃子一落地常嘉賜就要跑,不過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去,“長老……見過那個人了嗎?”
未窮其實不愛湊熱鬧,見着那頭一片混亂,只打算站在遠處看兩眼就當來過了,聽見嘉賜這樣問,不由疑惑,不過一想又明白過來。
“你是說那竹死島來的‘客人’?”
常嘉賜颔首:“他們都說我和他長得很像。”
未窮回憶了下,點點頭:“像,卻也不像,你若要長成他那樣的脾性,也不知要遭多少罪。”
常嘉賜一愣,又盯向對方眼睛:“那……長老你說過曾認識另一位和我長得很像的故人,是否就是他呢?”
未窮堅定地搖搖頭:“不是他。”
“什麽?!”嘉賜怔然,“不是他,那是誰?”
未窮只是微笑:“我說過,那個人不會撒謊,更不會害人,除了門主,他是我見過最善良的人。”
善良?!這個詞讓常嘉賜聽得嘴角抽搐,眼神跟見了鬼一樣。
未窮看了,無奈的揉了把他的頭發:“好了,這與你無關,這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有你和花浮,再多一個也不奇怪。”
怎麽可能不奇怪!
嘉賜在心裏莫名其妙。
不過他又覺得也許真是未窮認錯了人,現在追究怕一時也問不清楚,不如暫且擱置一旁。嘉賜心頭記挂着旁的,随意又和未窮道了謝便匆匆走了。
多虧半道上有人相助,嘉賜到那兒的時候九凝宮人還未離開,他看見自家師父正同那花宮主說話,二人一派和氣,想是之前那月部之事根本沒發生過一樣。
嘉賜掃了那頭兩眼,趁人不備,悄悄往角落一個蒙面女子挪去。
妘姒正抱着劍隐在暗處,不同于受人擁戴的宮主花見冬,她就像是九凝宮一道見不得人的影子一般。
感覺身邊有東西靠近,妘姒不快地擡眼,一下就對上了一對亮晶晶的視線。妘姒卻跟沒看見一樣,又淡淡別過了臉。
常嘉賜卻半點不受打擊,小心翼翼地擠到了她的身邊,低低叫道:“妘、妘姒姐姐……”
妘姒不理他。
嘉賜又繼續道:“我之前說了要天天去看你,可是我沒有做到,因為……因為這兩日我病了,妘姒姐姐,你別生氣……”
修真界又不似人界,生老病死與他們早就無關,妘姒聽罷只當常嘉賜在诓她,一個莫名其妙冒出來的小孩兒,是真是假同她有何幹系,于是見宮中人紛紛上了車辇,妘姒也打算返身離開。結果又被常嘉賜攔住了。
嘉賜上前幾步,一邊跟着她一邊舉起手裏的籃子。
“我、我知道你要走了,你怪我也無妨,不過,我摘了些果子給你,請你一定要收下……”
“我不要。”妘姒想也沒想就一把推開。
她用的氣力并不大,但是常嘉賜卻被一把推到了地上,籃子也險些翻了,幸好他抱得穩。且二人正處角落,才沒有被人注意到。
“姐姐……姐姐……”
見對方仍是要走,常嘉賜不放棄地輕輕叫着,反反複複,終于讓妘姒住了腳步。
她回頭看着坐在地上的少年,還有他一雙赤忱懇切的眼,妘姒心內忽然一揪,最終冷着臉将人拉了起來。
“姐姐……果子,給你。”常嘉賜立刻高興地笑了起來,将果籃捧到了對方的面前。
妘姒看得皺起了眉,關于冷言冷語的口中也說不出什麽好話:“我不吃這種東西,你莫不是要毒死我吧?”
常嘉賜聽了一呆,不知想到什麽,表情有些僵硬,不過當即否認起來:“不會的,我怎麽會害你,我絕不會害你。”
這少年奇怪的語氣惹來了妘姒狐疑的目光。不過她到底還是沒有面上看着冷冽乖戾,在少年期待的表情裏,妘姒還是伸手将籃子接了過去,直接轉身跟上了九凝宮一行。
嘉賜望着對方離去的背影,眼中終于帶上了一絲喜色。
直到車陣離了青鶴門良久,車辇上的妘姒才打開那只果籃,上頭的确堆壘了一枚枚滾圓可愛的野果,然而翻到最下頭時,卻躺了一只方方正正的木盒。
妘姒四顧了一圈,見無人注意,便小心地将木盒打開了一條縫,一看之下不禁呆然。裏頭整整齊齊碼放了至少三十瓶丹藥。
再湊近一聞,那味道悠遠清雅,甜而不膩……
正是千金難求的紫芙蓉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