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關你屁事
我年少的時候就開始入土,大動脈埋進去了正巧看到你。
然後我就瘋了,我走火入魔。
入土為安成了荒唐,我癡心妄想了生機。
我不自量力地飛起來,企圖去浩渺的蒼穹犯罪,黑暗讓我嘔吐,我很恐懼。
——但我偷到了星星。
——你好,有紅玫瑰的少年。
————
鐘水西這幾年發展得像星星月亮,整條街道堪稱輝光鋪路,深更半夜熠熠抖擻從不睡眠。
各色俊男靓女聚集一堂,從街頭的路牌子轉過三個彎兒往後延伸,洋洋灑灑的聲色犬馬此起彼伏,在嗖嗖冷的小冬夜裏毫發無損,熱呼呼地發酵。
晏江何泊好車,鞋底兒剛落地,就被冷風抽了一個哆嗦,他趕緊抓着外衣領子立了起來,手指修長,動作舒展,肩背挺闊,挨凍挨出了活脫脫的一份兒優雅潇灑。
繞過前面帶着手套手牽手的一對恩愛情侶,又躲過旁邊抻天鵝頸擎手機自拍的一位姣好姑娘,他眼皮都沒擡一下,一頭紮進了一扇玻璃推門。
門頂上舉了個招牌,粉紅色熒光閃爍的英文,顏色并不是很搭襯——Azure,光色撲棱撲棱得能給眼招子晃出重影來。
進門除了熱氣,還有音樂撲進了耳朵。不是什麽正經舒展的搖籃曲,是為夜生活代言的狂嗨迪斯科。只不過聲源隔着距離,這會兒進耳朵跟捂着一樣,不是那麽勁爆罷了。
先像模像樣糊弄事兒地進了個安檢,晏江何剛準備上樓梯,兜裏的手機就開始狂震。
他掏出手機劃開接聽,聽鐘甯在裏面歇斯底裏地喊出雞叫:“二排第三個臺!進來直接找我!”
鐘甯的聲音和不要命的迪斯科混在一起,跟晏江何耳邊的音樂又一鍋炖,高亢成強弱大重唱,擰出一股子麻繩兒,抽得他耳膜顫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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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江何捂住另一只耳朵,皺着眉頭仔細辨認,好不容易才咂出鐘甯的雞叫喔喔了些什麽玩意兒。
他沒說話,把電話挂了揣進兜裏,在心裏嘆氣,想說下了晚班來夜店像極了大錯特錯。
醫院最近…...也不是最近了,個倒黴地方一年四季都忙得開鍋,消毒水滋拉冒泡能把人熬成漿糊。
今天下午一個大手術,晏江何無影燈底下挺拔如斯站了六個多鐘頭,累得感天動地眼球抹黑,于是就算他明天休息,他此刻依舊很想回家跟那兩米三的床相依為命。
一邊喟嘆着一邊往上走,走過樓梯拐角的時候晏江何歪了下頭。
樓梯口跨着個毛崽子,看相也就不過十七八。他坐在樓梯扶手的拐角上,姿勢無比奔放,跟騎大馬似的君臨天下。
他一雙腿挺長,腳尖兒杵着地,蹬着一雙瞎了眼的紅藍雙杠白色運動鞋,把迪斯科的催命節奏改編成安樂死,“動次打次”四下一頓晃晃悠悠,從下往上全部特別随性。
再叨一眼腿上那條破洞緊身黑牛仔,腿型倒是修飾得漂亮,但晏江何二十八奔三,估摸受不得過多風雪,眼看便覺那要被凍出骨質疏松,“嘎嘣”一下成雙兒渣滓。——怪不得冬天骨科那麽忙,因為世道上不要腿的太多。
上身更是風口浪尖,裏面套個滌綸黑衫,開懷大敞,一件黑色短款夾克,鉚釘連片兒不怕釘穿,好不漏風。腦袋擎掌全身精華,自然風華絕代,發色雖然是黑的,沒有五彩缤紛,但劉海一撇毫不客氣蓋了一只眼睛。
Azure是鐘水西最大一家夜店,此說法摸良心叫謙遜客套,誇它一句袖珍娛樂城根本不虛。
鐘甯是Azure老板,渾不吝王八德行,從娘胎裏就是財大氣粗暴發戶,小獨棟五層全部包攬。
一樓大廳,二樓迪吧,三樓游戲廳,四樓休閑酒吧,五樓辦公室,簡直自動一體化,白晝黑夜分層開工,愣差個洗腳浴池電影院,就能稱霸整個休閑娛樂界。
晏江何跟鐘甯稱兄道弟近十年,Azure火了也四五年,他什麽樣的鮮豔腦熱貨都見識了不少,一個過時殺馬特實在不值得歪一眼。
然而,晏江何不僅還歪了,這一下甚至歪了兩秒鐘。不為別的——這位殺馬特太過奇特。
他嘴裏“雙管齊下”,左邊擎着根煙,右邊蜷着根棒棒糖,含糖臉頰鼓了個包,但并不妨礙他跟個香爐碗一樣往外噴煙氣兒。
兩秒過後,晏江何歪回頭,從對方身邊走過繼續上樓,暗罵現在的臭小子可真是妙哉,果然時代潮流日新月異,作貨擺架都時尚出了新花樣。
音樂聲越來越大,轟隆轟隆跟八毛一大錘一樣往下砸,毫不吝啬劈着精神頭兒,想不清醒都難。
晏江何早已放棄安眠,他在一片漆黑中進場,詭谲多變的光色輪換打着,把臺上臺下一群年輕人照得活色生香,鬼魅倩影美到榮登極樂。
他眯縫了一下眼睛,懶得從邊上繞圈,幹脆選擇了兩點之間線段最短。遂是,他從一堆扭擺着的妙人裏耐好性子溫吞鑽洞,登時後了悔,深覺自己可被比喻成歷經滄桑的愚蠢大地鼠,着實惡心了一把。
等終于排除萬難鑽到了第二排第三桌時,已經糊了一身汗。他皺皺眉,一眼就看見了鐘甯。
太明顯了。光明正大開一個臺子,皮革黑沙發本能坐一圈兒人,而鐘少爺豪氣側漏,桌上擺一排四位數貴酒,自己一個大馬闊刀橫跨疆土,那儀态可美哉,像極了東方不敗,獨孤求醉。
晏江何走過去坐下:“抽什麽風?”
“……”下一秒他就閉了嘴,發現并說不出什麽東西,音樂跟打巨浪一樣都能給淹了。
于是他拿出手機,點開備忘錄開始敲打:怎麽了?他把手機往前一伸,差點怼鐘甯臉上。
鐘甯一巴掌打飛他的手機,給手機甩到沙發上颠了一屁墩子,又往他手裏塞了個冰塊酒杯,張嘴扯出個屁一樣的淡:“我他媽今天遇見我初戀了!他娘了個羅圈腿兒!”
“……”晏江何抹了一臉的唾沫星,并沒聽見他胡咧咧了些什麽癔症。反正犯癫瘋了。就這麽着吧。
晏江何猶豫了一下,揚頭幹了酒,又拎起醒酒器倒了杯紅的,往鐘甯杯子上磕了磕。鐘甯看了他一眼,幹脆拿起玻璃醒酒器跟他喝。
晏江何沒稀得搭理他,冷眼看他造作,冰涼的紅酒滾下喉嚨,摩擦喉管,成了溫熱的。
有服務生又拿了個醒酒器走過來,在醒酒器裏一通兌,倒了兩小瓶紅牛。
“……”晏江何依舊沒掀眼皮,只是擡手把自己的外套脫了。
鐘甯喝幹了醒酒器,把玻璃瓶子往桌子上“咣當”一磕,大有暴發戶土包子一擲千金包二/奶的豪邁。
晏江何轉了下眼睛,看見瓶底兒裂了一條縫。
“走,去蹦迪。”鐘甯叨叨了一句“啞語”,抹了把臉,扯起晏江何就走。
晏江何轉了轉脖子,撿了手機,把襯衣袖子挽了起來。
上了舞池就是放縱,酒池肉林算個什麽低級趣味,現在生活壓力大的小年輕被社會壓彎了脊椎,就剩尾巴骨後一截還翹在天上勾着所謂的自尊倔強,理想秘而不宣的方式就是如此狂飙甩到頭掉。
該說不該道的,蹦迪的确陶冶身心,能分泌激素,能避免動脈硬化。
不知道哪個想掉頭的小年輕拎起了話筒,吼了一嗓子:“小哥哥小姐姐蹦起來!”
工作人員也是配合到位,音樂陡然切換,這一瞬間奔流如注,沸反盈天。
晏江何和鐘甯早就被擠散了,一個高個子姑娘猛地搭上晏江何的肩,跟嗑大了一樣,勁兒挺大,正肩并肩按着晏江何一起,跟着音樂瘋狂鞠躬。
鞠到第八個的時候,晏江何眼皮抽了抽,一陣眼冒金星。他此人白長了一身好皮囊,絲毫不會憐香惜玉,毫不客氣地一把扯下了姑娘的手。這姑娘實在,或者是蹦瘋了,渾不在意,立馬又搭上了旁邊的另一個女生,繼續開始鞠躬。
晏江何仰着腦袋,抹了把下巴上的汗,瞪着眼珠子搜索了一圈兒,沒看見鐘甯,反倒被撲楞一下擠出了舞池。
“……”
他啧了一聲,轉頭瞥見一旁的服務生朝他揮舞胳膊。對方張着嘴聽不見在喊什麽,看口型是“晏哥”。
晏江何走了過去,想讓服務生幫他找鐘甯。于是他掏出手機打字,遞出去:幫我看看你們老板在哪。
服務生立馬接過手機敲上:老板剛從場子出去了,去樓下了,徐哥說下面有人打架。
晏江何眼皮一跳,心裏硬邦邦罵了句娘,轉頭就往樓下跑。
他一般不安慰朋友,再說都多大小的成年人了,臉皮厚得要堆出褶子,安慰這東西實在是髒了胃口。
鐘甯抽風,他就陪着抽一通就完了。誰知道這個一瓶醒酒器喝得稀松二五眼的王八犢子,還沖下去摻和事兒。
服務生也是懂,二話不說立刻跟着晏江何下去了。兩人出了門,耳邊的音樂小了一些,能聽見說話聲了。
晏江何捯饬着長腿往下快走:“老徐是瞎眼了?沒看見鐘甯什麽德行?還跟他說?”
“沒想讓老板去,徐哥帶着人下去了,也是寸,老板被擠出舞池摔地上,正巧看見了,拽了我問徐哥下去幹嘛,我哪敢拉老板啊!”服務生也是難做。
晏江何懶得再說話,樓梯下一轉腳看見了鐘甯的背影。他被徐懷拎着胳膊半扛在肩上,累贅得不行。
晏江何往前掃了一眼,心放下了。
一樓廳裏就是一群小年輕,粗略一看大概六七個,這道行根本算不上找事兒。只是打一眼望過去就不像什麽狗屁好東西。小混混,滿街滾那種,窮不着調,臉嫩,模樣基本還是學生年紀。
徐懷身前也杵了三個店裏的,但肯定比對面的大,都二十出頭了,拳頭,不出意外應該也比對面的專業些。
廳裏是個鐵三角,幾個小年輕站在一角,徐懷鐘甯店裏人一角,另外一角有些單薄,竟是“雙管齊下”的殺馬特。
晏江何走了下來,還沒等張嘴,徐懷就跟背後長眼睛一樣直接把鐘甯摔他身上去。
晏江何閃了身沒接,鐘甯灌多了酒尿腳軟,晃得活像打擺子,幸好後面的服務生長眼色上去迎了一把,他這才不至于狗啃地。
“來,我們跳皮筋..….”鐘甯嘟囔。
晏江何實在看不下去,反手在鐘甯臉上“啪啪”拍了拍,也沒稀罕給他這個老板留面子:“跳個醒酒器啊跳。”
“把你們老板搬五樓辦公室去。”晏江何吩咐道。
服務生立馬照搬。
“怎麽回事兒?”晏江何走到徐懷身邊。
徐懷看了他一眼:“小屁孩子打架。一群王八羔子。”
晏江何自然知曉是小屁崽子皮癢鬧玩意兒。他掃了一眼:“一對多?”
瞧這一邊倒的陣容,很明顯是對面一幫子對陣殺馬特獨苗。
晏江何看見對面那一幫基本都耷拉着肩背,還有的臉上有血。但瞄一眼殺馬特,這臭小子完好無缺且一副悠哉,他左右手開工,一手煙一手棒棒糖正香,橘色糖球兒,大概是橘子味。
晏江何心裏哼着,敢情是一群完蛋貨。
“都出去。回家找媽,年紀不大不知道學好,滾蛋。”徐懷橫了一聲。
那一堆兔崽子動了動,殺馬特倒是沒動。
走到門口的時候,一個頭染黃毛的男生應該是氣不過,抛棄陣營又沖了回來,他鼻孔嘴邊都帶着血:“我操/你媽張淙!你他媽…...啊!——”
他伸出去的手剛要碰上張淙的鼻尖,晏江何就一把擰住了他的手腕。
“啊!大哥!大哥你輕點兒!”黃毛擰了臉。瞥眼見了徐懷那張冷面,還有他身後三個人,又吓得不敢叫喚了。
“別廢話,快點回家。”晏江何鼻孔出氣,卻是語氣平平,無波無瀾,甚至聽着還挺和氣的。
下一秒他松開黃毛的手,黃毛立馬屁股抹油,刺溜沖到了門口等待的那小群裏。看樣子他好像是這堆癟犢子的頭兒,他帶頭推門跑路之前,又伸手隔空點了點殺馬特的方向,指尖戰戰兢兢抖出了丁點不忿。
晏江何看了一眼對面的殺馬特,這小子眼皮都沒稀罕動一下,正巧從口鼻裏噴出一陣煙霧,糊了他一臉。
晏江何閉了閉眼想罵,倒是沒罵。他懶得跟小孩兒一般見識:“你還不走?”
張淙低着頭,把棒棒糖塞進嘴裏嘬了一下,他低頭盯着自己腳尖看了幾秒,一言不發轉身出去了。
“江何,你怎麽來了?”徐懷擺擺手讓身旁的人回去忙了。
晏江何拆臺損,嘴裏不吐好話:“鐘甯叫我。電話裏豪氣沖天,揚言要包自己家的場。我就知道鐘老板犯富貴病了,哪敢不來捧。”
徐懷一副不堪回首:“也不知道他有什麽病,今天晚上過來就開了個臺,還往前臺甩了八千八百八十八的現金買酒,紅綠藍的砸了一臺,全都是嘎嘎硬的新票子,跟唱戲似的。”
“老徐你這就不懂了。”晏江何樂了,“鐘老板哪裏是戲子,他起碼得是包戲子的爺。”
徐懷:“……”
論一張嘴,他真的比不過晏江何,這厮衣冠楚楚,卻不可鬥量,可謂是一座巍峨青山,高攀不起。
徐懷臉皮一抽,只道:“今晚我在場子,沒事,放心吧,有問題我給你打電話。”
“嗯。”晏江何應了一聲。
鐘甯喝趴了,廢物點心一個,晏江何對一屋子魔鬼蛇神興趣缺缺,于是決定回家與兩米三相親相愛。
他過關斬将,把場子裏各路精靈抛在腦後,回去拎出來外套,套上就出了門。
出門瞬間一陣冷風打上臉,晏江何受了這連環冷巴掌下樓梯,發現地上鋪陳了一層淺薄的雪花,半空中也洋洋灑灑着細碎。
他斂了斂衣領子,穿過馬路,沒先去開車,倒是先進了對面一家24小時便利店,準備随便買打挂面什麽的扔家裏明天吃。
鐘水西半夜繁華,他家樓底下那塊兒的便利店這時候早關了。
晏江何進去,搓了搓手,走到放面條的貨架前面挑揀了一圈兒,拎了兩捆細的,又拿了一大根哈爾濱紅腸。正轉身的時候,發現身後蹲了個人。
“哎!”晏江何吓了一跳。
竟然是剛從Azure被他親自攆出來的過時殺馬特。
張淙蹲在貨架角落,擡眼直勾勾盯着晏江何,嘴裏還叼着一根棒棒糖。
便利店燈光挺足,晏江何這會兒定睛仔細打量,才看清他長得不錯。
張淙依舊被劉海蓋了一只眼睛,雖然審美完蛋又落後,但底子好歹的不賴。也不知道是不是燈照的,張淙臉煞白,嘴唇又薄又淡。鼻梁挺高,露出的一只眼睛乍一看眼型很妙,如果忽略掉裏面不太友善的目光,真不算愧對觀衆。
由于張淙瞪着晏江何,于是晏江何擎着兩捆面條一根紅腸,本着上下五千年的傳統文化精神,禮尚往來與之對視:“你怎麽還沒回家?”
張淙停頓了一會兒,嘴裏“咔嚓”咬碎了糖蹦響兒聽:“關你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