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雲嫣極幼的時候喜歡偷架子上的東西藏起來叫自己能多些安全感,被阮公公發現了幾次, 阮公公便主動拿一些精巧的小玩意兒贈她, 要她順服于他。
後來雲嫣便發覺自己愈是順從,能得到的好處就愈發得多, 連帶着周圍的下人都不敢再欺負她了。
只是她們的目光有些古怪,就像看着什麽壞東西一般, 即便不說出來,眼底的嫌棄也深深地刺傷了雲嫣。
這樣的雲嫣并沒有變得自卑怯懦, 反而因為借了阮公公的勢力, 變得性情乖戾。
起初是阮公公打量着她孤弱無助, 撫着她粉白軟嫩的臉頰很是喜歡。
後來卻是雲嫣慢慢學會了反噬,知曉如何利用這樣的關系讓阮公公不得不去滿足她的一些要求。
不少的宮人和太監都被阮公公殘害至死。
這個時候宮人們再看向雲嫣的目光卻又變了, 畏懼卻占據了絕大部分。
阮公公對雲嫣愈發地有求必應,她喜歡狗, 他便給她特意尋來了一條樣貌威武的狼狗。
結果誰也沒有想到阮公公會被這條狗給咬死……
早上雲嫣醒來得極早, 她似乎夢見了很多奇怪的事情, 可偏偏又什麽都不記得了。
她只記得昨兒晚上似乎怕極了, 然後被身旁的男子安撫了許久,她才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氣息慢慢睡去。
景玉睜開眼睛看了看時辰, 見時候還早,聲音略有幾分沙啞道:“怎麽了?”
雲嫣小聲道:“肚子餓……”
景玉聞言,便也陪着她提早起來,吩咐下人去準備早膳。
宮人們将早上的膳食呈上,景玉便挑她喜歡的東西放到她碗中, 他吃了一個,可她卻并不動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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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玉道:“你不喜歡?”
雲嫣有些失望的看着桌上的水晶餃與湯包,說:“要吃面……今日是嫣嫣的生辰。”
景玉發覺她說的竟與上回過過的生辰都不是同一天。
“這個生辰是真的嗎?”他撫着她的頭發口吻溫和。
雲嫣點頭,滿臉的認真,一點都沒有要弄虛作假的意思。
景玉便又吩咐下人煮面。
不過稍等了一會兒,雲嫣要的壽面便又被端呈上來。
雲嫣望着香噴噴的壽面還是不吃,景玉明白她的意思,卻仍是道:“倘若我同你吃一個碗裏的面,會分走你的壽命。”
雲嫣卻像是不在意這點,頗是執着地看着他。
景玉垂眸望着她,忽然發覺倘若能與她平分壽命又有什麽不好……
她若是一輩子都這樣,難道他死了之後她就能好過了嗎?
他端起壽面吃了一半,留了一半給雲嫣,雲嫣這才安心地接過筷子吃了起來。
今日恰逢休沐,景玉便推開了旁的雜事陪着雲嫣,問雲嫣有什麽想要的東西。
雲嫣掃了他一眼,覺得他分明是阮公公,卻又不像是阮公公。
她想了片刻才怯聲道:“想要木偶……”
她這說法同她上一次生辰時的說法都如出一轍。
她的謊話裏摻着真話,真話裏摻着謊話,叫人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但景玉也仍是像上回一般按着她的要求,尋了塊木頭做了個極簡單的小木偶給她。
雲嫣發覺他竟然會做木偶,雙眸都微微閃光,像是瞧見了什麽了不得的人物。
“是嫣嫣……”
她指着小木偶腦袋上不明顯的兩個小揪揪輕聲說道。
景玉問她:“你還有什麽願望?”
雲嫣聞言更是遲疑了。
她的生辰日裏可以有許多的願望嗎?
可他就像個神通廣大的人,什麽都能滿足她,待她是極好的……
他越是如此,雲嫣就愈發茫然,疑惑他真的是阮公公嗎?
他若不是阮公公又會是誰……
雲嫣眼睫又忍不住輕輕地顫了顫,聲音小得不能再小。
“哥哥……”
景玉的動作微微頓住。
雲嫣卻還是殷殷地望着他。
景玉沉默了許久,這回卻叫來了韶微。
雲嫣不安地被他領進殿中,見他一直都面無表情也不開口,心裏也愈發地又有些害怕起來,也不知道自己哪裏做得不對。
直到一個神色蒼白憔悴的男子被人帶進大殿之中,雲嫣愣了愣便極是歡喜地投入對方懷裏,叫了聲“哥哥”。
景和頗是無措地望着她,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都未來得及做出反應,更不明白坐在殿上的那位新君是什麽意思……
雲嫣抱着自己的“哥哥”終于相信許多不好的事情都只是她自己臆想出來的。
就像是一場尋常的噩夢,夢裏許多的東西她都當了真,讓她的記憶也跟着出現了許多許多的偏差。
夢裏的哥哥死去了,夢裏的阮公公很可怕,可她現在醒來了,發現那個像阮公公的人其實對她極好,又發現哥哥都沒有死。
所以夢只是夢,再可怕也只是夢罷了……
雲嫣覺得自己慢慢想明白過來了,這時忽然後領一緊,跟前空了空,便落到了另一人的懷裏。
她微微擡眸,便發覺景玉平靜久了,這個時候好似又生出了濃重戾氣的模樣,便像是她一開始見到的那樣,令她又害怕地縮回手臂。
景玉卻并不看她,而是看向景和。
“朕已經決定放你去往封地……”他緩緩說道。
景和動了動幹澀的唇,正要說什麽,便聽見景玉聲音極冷道:“……只是往後未得傳召,永不許入京。”
雲嫣聽見他二人像是水火一般互相不容的姿态,心裏有些緊張,便将腦袋往習慣地地方埋了埋,她極依賴着景玉的模樣又頗是刺傷了景和。
過了一會兒雲嫣擡頭便發覺哥哥已經不在了。
她身旁的人卻撫着她的臉頰,聲音冰涼得很。
他終究還是做出了所有的讓步。
“最後事事皆能如你所願,你是不是會更高興一些了?”
雲嫣聽見“高興”兩個字,只點了點頭,小聲重複道:“高興……”
景玉道:“還有什麽願望嗎?”
雲嫣擡眸瞧見他的臉,這次卻瞧見了他眼底濃濃的郁色。
像是在心底深處埋了一件極為憂傷的事情,可他并不會告訴任何人,也不會讓任何人為他承擔。
今日雲嫣本該是快樂的。
可不知怎麽地,像是染上了一種難過的心情,心口也沉墜墜地被什麽東西給攥住。
深夜時雲嫣醒來,發覺自己身上被被子壓得結結實實,而睡在自己身邊的景玉卻并沒有蓋到多少,她便下意識地捉住被角往他身上提了提,卻見景玉驟然驚醒來。
他睜開眼,看向她的目光有一瞬全然都是戾色,過了片刻才慢慢地反應過來。
雲嫣慢慢收回手指,目光亦是直直地落在他的臉上。
“怎麽還不睡?”景玉見她僵住又問道。
雲嫣卻抿着唇兒,過了片刻才輕聲道:“其實我已經慢慢都想了起來。”
景玉整個人僵了僵,似乎意識到了什麽。
這代表他們之間,又要回到先前的狀态之中,她也許還是會想着離開……
“……你如今該恨我的,對不對?
我傷到了你的心,也曾毫不猶豫地擡起簪子朝你刺去,叫你心裏留下了傷,所以……”她的語氣極為緩慢,“所以你方才醒來時也怕我嗎?”
他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她那日簪子沒有取了他的性命,卻也是傷了他心口的位置,他若留下了陰影,才是正常人有的反應。
畢竟只要她再用力一些,就可以刺中他最為脆弱的地方,令景玉在這個世上消失。
“沒有。”
景玉緩聲否認了她的話。
然而驟然陷入這樣的局面,兩個人一時都相對無言。
過了許久景玉才對她道:“你如今好了,我很高興。”
天一亮,景玉便讓人請來太醫給雲嫣仔細地檢查一遍,診斷之後并無大礙,他這才又賞賜了太醫一番,令對方退下。
景玉給雲嫣穿上鞋,聲線平淡道:“以往的事情過去便過去,都不要再提了可好?”
雲嫣卻低聲道:“不好……”
景玉擡眸,發覺她眼角微紅地望着自己。
“你連阮公公的事情也都知道了,是不是?”
“你必然也知曉我是個極壞的人,你如今是可憐我,之後便會将我擱在一旁,再也不喜歡我了是不是?”
景玉緩緩蹙起眉心,替她理了理裙邊,輕聲道:“不是……你并不壞,你當時做得很對,況且許多事情都是傳言罷了……”
雲嫣搖頭:“不是傳言。”
“那些都是真的,是我後來才知曉我母親并沒有瘋病,而是被一個妃嫔下了藥,才變得愈發不正常……
後來我便學會讨好阮公公,然後将那些害了我母親的所有宮人包括那個妃子,都借着阮公公的手慢慢除掉。”
雲嫣垂眸望着景玉衣襟上的花紋,輕聲道:“再後來,阮公公也死了……”
她做了很多壞事,在啓國許多人眼裏就是這樣。
雲嫣的身上從來沒有一個“可憐”的标簽,在啓國也從不會有人敢同情于她。
“你若是壞,焉會為了維護我,而弄斷了秋千讓景榮遭殃?”景玉緩緩說道。
雲嫣有些詫異,像是十分驚訝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景玉抹去她眼角的淚珠道:“難道不是因為景榮說了我的壞話,你才欺負他的?”
他的幾個兄弟,卻只有言語最為無狀的景榮最先順利離開京城。
他從前最不知深淺,對景玉一再冷嘲熱諷,可景玉卻沒有過分刁難他。
除卻一些利害關系,還因為他是唯一一個被雲嫣因為景玉的緣由那樣讨厭的一個皇子。
他在靈檀寺中嘲笑景玉的出身,在雲嫣面前說起欺負景玉的過往,不論雲嫣出于什麽緣由,都讓他受到了教訓。
“你怎就知道了?”雲嫣怔怔地望着他。
他竟是頭一個能發覺她做的壞事背後真正的意圖。
景玉道:“因為我喜歡你,自然忍不住會想知曉你同其他皇子在一起都做些什麽……”
他并不喜歡這樣坦誠的告訴她。
可他發覺他什麽也不告訴她,她就會想得更多。
雲嫣看着像是信了,卻又不敢信的樣子。
沒幾日,雲嫣便搬回了自己原先的宮殿,身邊伺候的玉芽與淺草也重新回來了。
然而她們卻發現已經恢複了正常的雲嫣卻少了以往幾分慧黠,一人靜坐的時日更長。
而景玉也愈發忙碌,竟也一次都沒有來過這裏。
他們之間的氣氛不像是和好,也不像是矛盾,那種微妙的感覺讓人把握不住方向。
直到這日雲嫣終于叫來淺草,讓她帶話給天子,想要與對方出宮去走走。
淺草心裏其實是遲疑的,畢竟景玉忙碌,态度又不那麽熱情,若是回絕了豈不叫雲嫣難堪?
好在她去傳話之後,小太監才進去沒多久便出來告訴她景玉答應了。
等到景玉抽出了空,便穿着常服與雲嫣出宮去,雲嫣要去哪裏他都應下,跟随的随從發覺這路線隐隐眼熟,倒像是許久之前雲姍公主提出要陛下陪同去過的地方。
衆人暗暗發覺這是雲妃的醋壇子打翻了。
景玉面上并不曾顯露出什麽,直到雲嫣再提出與他要一起游船,他才淡聲提醒道:“天要黑了……”
雲嫣口吻偏執道:“我就是要去……”
景玉撫了撫她的鬓角,便只好随她。
等到了船上,他二人便坐在外邊吹着涼風,雲嫣欣賞過湖面上的景色,才慢慢看向景玉。
“陛下送我回啓國去吧。”
雲嫣冷不丁提出了這句話。
景玉握着杯子的手指僵了僵,擡眸看向她。
兩個人出來一整日,她的眼中也漸漸現出疲色。
當日景玉讓人送信給她的時候,她已經糊塗了,但不代表她之後就不會知曉了。
他那時候對她最嚴厲的懲罰,便是讓她離開景國,讓她從他的世界裏消失。
他興許真的是在懲罰她,也興許是在懲罰他自己……
“其實你知道送我回啓國去,我并不會真正的回到啓國的,是不是?”
“我這樣的聰明,有了機會離開景國,會想辦法半路上自己離開,我對啓國來說毫無價值,那些不想擔責任的人只要扯個慌說我路上病死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真正的天高海闊,從此自由了,是嗎?”
“我那時确實是這樣想的。”景玉也沒有再騙她。
似乎從她醒來的時候開始,他們之間便有了某種默認的約定,不會再去欺騙對方。
“你瞧,即便那個時候,你也沒有真正的想要毀了我、沒有想要我不好過,你只是想要放我自由,可我卻做了許多過分的事情,一次都沒有彌補過你什麽……”
感情的事情極難分出對錯,但它必然是相互的。
倘若兩個人都有錯處,可景玉至少一再包容忍讓過,而她至今給他留下的卻是許多的傷害。
“所以我想了一個辦法。”
雲嫣走到船沿,回頭看向景玉,“我那日要與陛下決裂,似乎也在差不多這個位置的地方丢了陛下送我的信物,倘若我現在跳下去找不到那信物,我便永遠與陛下分開,我們再也不要見面了……”
“如果……我找到了,那我們就永遠都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這偌大的湖并不是自家後院的小池塘,想要找到一件已經丢出去的東西堪比大海撈針。
景玉沉默地望着她,并沒有開口。
他的目光沉靜而複雜,深深的瞳仁裏映着雲嫣身後的湖泊,似乎有着某種諱莫如深的情緒埋藏在這片湖水之下。
雲嫣便只當他默認了這種非走即留的結果,便轉身潛進了水裏。
就像是她上回想要離開他一樣,在一個近乎相同的位置落水。
然而這回她并不是為了離開,而是為了留下。
景玉看着漸漸平靜的水面,似乎也有許多事情同時飛快地掠過他的心間。
過了許久,雲嫣終于重新地浮出水面,扶住了船沿。
景玉像是預判到她會在哪裏出現一般,正站在船沿邊上與她恰好對視。
雲嫣擡起手舉起一只濕漉漉的小木偶,小聲道:“你瞧……我找到了是不是?”
景玉只深深地望着她,并不伸手将東西接過來。
“就這樣喜歡我麽?”他忽然問道。
雲嫣僵了僵,發覺他似乎從一開始就看破了什麽。
她手裏的木偶做的再像,也不是原來那個,而是她自己按着記憶自己一個人躲在屋裏重新做的。
她手上許多小口子早就已經将她出賣了,只是景玉也并未揭穿罷了。
雲嫣是想消除他心裏的心結,可卻發覺自己自作聰明地幹了件蠢事情。
景玉俯下身去捏住她的下巴,聲音低沉道:“你想叫我感受到你對我的喜歡,你的喜歡其實一點都不比我少是不是?”
心思被人直接戳破,雲嫣眼裏的淚珠子終于忍不住墜出了眼眶。
景玉将她手裏的木偶放到一旁,将一顆捂得滾暖的玉塞進她的掌心。
那塊玉上赫然刻着個“景”字,與景玉某個夜裏的說法不謀而合。
那是他昔日效仿其他皇子給自己做的信物,并将這塊景玉嵌入了木偶中送給了雲嫣。
“既然找到了,日後就不要再任性想離開了。”
早在她想要水遁離開他的當天晚上,他便讓許多會水的人在這水底将東西連夜打撈了回來。
她抛了這東西就要與他了斷,他又怎麽願意就那樣與她了斷了。
她能夠這樣對他主動一回他就已經能滿足了。
知曉她這些時日一次也沒有來探問過他,便是為了偷偷琢磨怎麽雕刻出一個一模一樣的木偶,他心裏便更是愉悅。
就像她也不知道他這些日子與欽天監商議出了一個極佳的日子,是為了準備她即将作為他皇後的冊封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