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雲嫣在船上睡得酣香,後半夜她的夢裏的那陣黑霧像是被星夜裏的涼風都吹散了, 是一副空靈而靜谧的畫面, 讓人無端感到心安。
早上雲嫣睜開眼便發覺自己還睡在自己屋裏頭。
淺草疑惑地盯着她的臉道:“您睡覺前屋裏頭都熏過香,不該再有蚊子才是, 您臉上怎麽還多出了幾個包?”
雲嫣撓了兩下,懶散道:“昨晚上我睡不着, 殿下就帶我出去走了走。”
淺草只當他們是在庭院裏吹吹涼風,嘴裏略有幾分羨慕道:“公主, 我瞧殿下待你極好, 你往後莫要再與他別扭了。”
畢竟能大半夜不睡覺還有那耐心哄着睡不着覺的小嬌妻的男人可不多了, 便是淺草自己都沒這樣的好耐心。
雲嫣眨了眨眼,道:“是啊, 他總是這樣叫人難做呢。”
她的聲音輕軟溫柔,像是對自家夫君的嬌嗔, 在外人看來竟還有幾分甜蜜的意味。
淺草看在眼裏, 心中也無端安逸了幾分。
可見這人與人之間就該以真心換真心, 那六皇子對她家公主這樣的好, 還不是撬動了公主那副本該柔軟的心腸了。
往後幾日雲嫣膝蓋上泛了些青紫,日日塗抹着藥膏, 沒半個月又恢複得活蹦亂跳。
只是她像是忘了府裏頭有蘇嬷嬷這號人物一般,不提不問,亦不再去晨昏定省。
蘇嬷嬷聽到她的事兒也只是嗤之以鼻,待這日見到了景玉之後,便勸告他說:“殿下年少受了不少罪, 如今正該調養好自己的身體,往後多納妾,延綿子嗣傳承香火才是緊要之事。”
她對雲嫣是發自內心的不喜,聲音裏亦是多出幾分刻薄意味,“也不是我看那皇子妃不順眼,只是她本身便生得妖異,行事又乖張無理,始終不像是個正派人物,殿下要多親近賢良遠離禍水才是正理。”
景玉聽她講完後,便一面擡手摩挲着椅子扶手上的海棠紋,一面緩聲道:“她是啓國公主,如果外祖母一直都這般與她不待見的話,那麽景玉也只能将外祖母安排到別莊去頤養天年了。”
蘇嬷嬷原也猜想到他興許會護着雲嫣,也正想好了要勸說他的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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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萬萬沒想到他竟說出了要送她去別莊頤養天年這樣的話。
她驀地起身,臉色頗是不可置信道:“殿下這等忤逆不孝的事情也敢做得出來?”
景玉面色沉靜道:“忤逆不孝的事情景玉亦是不敢,而是這樣對嬷嬷與公主才是最好的。”
蘇嬷嬷冷笑說:“這番話必然也是她蠱惑你說出的,我告訴你,這天底下就沒有做小輩的忤逆長輩的道理,她在啓國是個嬌生慣養的公主不錯,可如今她是你的妻室,她在這府裏一日,就沒道理再擺出從前高貴架子!”
蘇嬷嬷從景玉這裏回去之後,心裏便越想越氣。
過了幾日她也沒有再等來景玉的只言片語,而那皇子妃也再沒假惺惺的來與她問過一回安。
蘇嬷嬷心火焦躁,面上不動聲色,可嘴上卻生了一串燎泡,每日盤着一串佛珠,心裏卻半刻都不得寧靜。
伺候她的丫鬟見狀,便開解道:“殿下雖與您有血緣關系,可他到底不是您親手帶大的孩子,要說關心您,這幾日卻還是二皇子曾叫人托信問過奴婢您在府上一切都還安好?”
蘇嬷嬷聽到景和臉色頓時緩和幾分,問道:“二皇子幾時問過的?怎也不與我說?”
小丫鬟道:“二皇子殿下也是不想叫您挂心,您一進府來之後他便問過了一番,後來陸陸續續又打聽了兩回,聽說您在府上一切都好,這才安心許多。”
蘇嬷嬷眉心舒緩,嘆了口氣道:“二皇子是我一手帶大的孩子,他自幼便沒了娘,是個可憐的孩子,如今離了我,他心裏必然也是會有些失落。”
“您整日裏在府上也是悶煩,不如去回去看看他,這樣也好散散心是不是?”
這丫鬟其實也就是順着蘇嬷嬷心裏的念頭說的,她說完這話,蘇嬷嬷臉色便頓時不再緊繃,心情也爽利許多。
待吩咐下去之後,蘇嬷嬷便乘着管事安排好的車馬出了府,往景和那處去了。
等到景和身邊的下人瞧見了她,個個都深谙她的脾性,待她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将她迎去上座,又溫聲問候了一番,可見她原本在二皇子這裏地位就是尊貴,之後去了六皇子府後那番高傲的态度也便見怪不怪了。
“您回來的正好,二皇子殿下這些日子一直心神不寧,前些日子還因為喝醉了酒被門檻絆了一下,摔破了膝蓋。”
蘇嬷嬷一聽,臉色驀地沉下,“怎麽我前腳才走,後腳便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殿下是萬金之軀,他出了什麽事情你們擔得起責任嗎?”
說話的人頓時也臉色微微一變,誠惶誠恐道:“嬷嬷可真真是冤枉奴婢們了,這裏頭其實還另有些內情……”
蘇嬷嬷一聽,臉色愈發凝重,逼得對方将所有的事□□無巨細地交代了一遍。
直到對方最後交代出二皇子醉酒後曾經喚過六皇子妃的名諱。
這婢女也是二皇子身邊忠心耿耿的心腹,自然不會亂說話。
但這種事情對于蘇嬷嬷而言,無疑是往她腦子裏丢了顆驚雷。
她本就對雲嫣不待見,認定雲嫣是個妖異的禍水,如今發覺對方身為人婦竟還做出了這等不守婦道魅惑二皇子的事情,焉能坐得住?
她也不等二皇子回來,立馬回了府往雲嫣院子那裏尋去。
玉芽在屋裏頭偷閑,正要一個瞌睡睡過去時,便發覺蘇嬷嬷帶着幾個仆婦氣勢洶洶地闖進屋來。
玉芽立馬驚醒,連忙迎上前去行了個禮。
蘇嬷嬷目光冷冷地望着她道:“你們皇子妃人呢?”
玉芽望着她身後那些婆子,遲疑說:“皇子妃應當是到涼亭裏吹風去了,不如等她回來奴婢告訴她一聲兒……”
“不在正好……”
蘇嬷嬷面色陰沉地揮了揮手,她身後的仆婦便自顧自地往屋裏去開始翻箱倒櫃。
旁人都又驚又怕,礙于蘇嬷嬷的威儀都不敢多吭一聲。
玉芽見自己攔也攔不住,縮着腦袋便溜了出去。
待那些仆婦搜了有一刻鐘,便有個丫鬟興匆匆跑來,将個盒子拿給蘇嬷嬷道:“奴婢從前在二皇子身邊伺候時便見過他有一塊這樣的玉呢。”
蘇嬷嬷将那盒子捏在手裏,頓時像是抓到了什麽把柄一般。
玉芽到的時候,雲嫣還支棱着腦袋在荷塘水榭上喂魚。
待對方将事情說了一遍,她才懶散應道:“你瞧瞧,我服侍六皇子不夠周到,她就罰我下跪,知曉我與二皇子有了什麽幹系,她卻急得都失了理智,這兩位皇子真真是叫人不知道該同情誰才好……”
玉芽心說這是該同情誰的時候嗎?
“公主就任由她這樣讓人翻去,她這分明是在欺負公主,往後公主在這府上還怎麽擡起頭來?”淺草心急如焚道。
雲嫣道:“你說的是,看樣子在這府上,我與她只能容下一個了……”
她抿了抿唇,拍去手中的魚食屑兒,這才轉身回去。
半道上,雲嫣便與那蘇嬷嬷撞了個正着。
蘇嬷嬷一見到她,便面色譏諷道:“你身為皇子妃竟做出了如此不守婦道之事,難不成這便是啓國給你的仰仗,教得你水性楊花?”
雲嫣掃了她一眼,語氣輕慢道:“您說的什麽話,我怎就聽不懂了?”
蘇嬷嬷将那盒子裏的玉展露出,冷笑道:“皇子妃難不成真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
只是二皇子為人純善,是我一手帶大的皇子,焉能再受你這妖女蠱惑?”
雲嫣眨了眨眼,伸手将那塊玉拿在手裏打量了一眼,輕聲道:“原來您說的是這個……”
她緩緩揚起唇角道:“我也覺得二皇子是個純善之人,能有這樣一個皇子天天惦記着我,我又何樂而不為呢,嬷嬷這樣激動,倒像是二皇子才是你親外孫,六皇子是假的一樣。
可惜您對那二皇子再是親厚,也不過是個奴婢出身,您如今老了,資歷是厚了,可您也不過是個老奴婢罷了,您又有什麽資格替二皇子出頭?”
蘇嬷嬷想過雲嫣心虛亦或是狡辯的場景,但萬萬沒想到她竟這麽快就暴露了自己厚顏無恥的面目。
而雲嫣口中的話既是毒辣地戳中了蘇嬷嬷的心中的想法,又是将這蘇嬷嬷這幅自視甚高的假面捅破,将她那難堪的身世一再揭出。
雲嫣恍若對她這忍耐到極致的怒意視而不見,反而還湊到她耳邊繼續煽風點火道:“嬷嬷覺得我紅杏出牆更難堪些,還是二皇子殿下他背負了與弟媳通、奸的名聲更難堪一些?六皇子比二皇子差只差在一個母親身上,而您這樣護着二皇子,莫不是痛恨着自己是個老奴婢而沒能有一個做貴妃的女兒?”
蘇嬷嬷頓時怒不可遏,反手便回了雲嫣一個耳光。
落在旁人眼中,老嬷嬷雙目赤紅,無疑是氣到了極致,那一個耳光響亮不說,還将那弱不禁風的小公主一巴掌給扇得一個趔趄,叫她往那路邊的假山石上倒去。
旁的下人見此情形都頗是面面相觑。
淺草忙将雲嫣扶起,卻發覺小公主像個軟泥一般竟也扶不起來。
淺草頓時吓得臉色發白。
蘇嬷嬷半點也不覺心虛,出了這口惡氣便揚長而去。
回去之後,她便叫人去看着,等六皇子一回到府上來,便立刻讓對方過來見自己。
然而到了傍晚時,蘇嬷嬷只等來了幾個臉生的下人。
那些下人二話不說進了她屋裏去便開始将她的東西收拾出來。
蘇嬷嬷揪住個小丫鬟的衣領問道:“誰許你們這些賤婢以下犯上?”
小丫鬟惶恐道:“是……殿下的吩咐,他說您不喜歡呆在府裏,喜歡呆在別莊去,叫咱們收拾好東西将您送去別莊……”
蘇嬷嬷幾乎都氣笑了,咬牙切齒道:“他怎敢?!”
她今日受的刺激太多了,着實叫她消化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她猜想定然又是啓國公主做的妖,便也不聽下人勸阻兀自往雲嫣那裏尋去。
景玉見到她來也絲毫不覺意外。
“你可想清楚了?”
蘇嬷嬷見到他那張肖似其母的面貌,心裏怒火便像是驟然蓋上了一層冰沫子般,透着一股寒意,“我朝自開國以來,最重孝義,你今日敢将我送走,只怕往後少不得要背負上忤逆之名,我不過是成全你顏面才留在你府上,讓你有機會施行孝道,修補自己的名聲,如今你卻要為了一個女人而将自己毀了不成?”
她見景玉沉默不語,只當他還知道好歹,這才緩聲道:“你該明白,你喚我一聲外祖母,我才是你至親之人,我若不是為了你好,焉能不計較你母親做的那些背棄主子下賤的事情……”
景玉聽到此處,緩緩放下手裏的茶盞,道:“你焉能知道她就是個下賤的人了?”
他冷不丁打斷了蘇嬷嬷的話,還叫她愣了愣。
“昔日聖上與寧貴妃發生了別扭,卻要拿一個無辜的奴婢來怄氣……我那生母先是被聖上強迫,而後被主子厭棄,也被自己的母親視為恥辱,她有何之錯?”他擡眸,漆黑的眸子裏宛若醞釀出了一層濃霧,叫人愈發捉摸不透。
蘇嬷嬷瞪着他,臉色愈發難堪,“你說的什麽話,貴妃娘娘待她不薄……”
景玉繼續說道:“連她的親生母親都唾棄她,想來她懷着孩子時定然也充滿了絕望。
只是她懷着孩子時都不願死去,生下的孩子還是個男孩,便叫您愈發覺得無顏面對舊主,您為了證明自己的忠心,不惜在她崩潰絕望的時候對她落下最後一根稻草,将她徹底壓死,逼她自缢……
您為了和這個孩子撇清關系,不惜親自替貴妃處置了這個孩子,将他賣給了一個想要求子的婦人當做養子。
貴妃果真被您感動,乃至臨終之前還向聖上提出要将孩子找回來的要求,從頭至尾,我與我那生母不過都是你們主仆深厚情誼的犧牲品罷了。”
他說完這席話後,蘇嬷嬷臉色都隐隐發青,只是她仍要極牽強道:“你為了維護皇子妃,連這些話都編造出來了是不是……”
景玉垂眸道:“我一早便已經決定好要将您送去別莊,只是公主總是需要一些磨砺才一直沒有将您送走。
如今她昏迷不醒,還傷到了自己,我也着實不願再叫她受您磋磨了。”
蘇嬷嬷臉色反複,最後咬牙道:“所以你沒有送我離開,只是因為覺得她需要受些教訓?而并非與我有祖孫之情?而是借我這老婦之手要她明白在這府上誰才是她的倚仗……”
景玉不言,态度卻等同于默認。
蘇嬷嬷怒極而笑。
“妖女……她把你迷惑成了這個樣子,也難怪都成了親,叫二皇子像是着了魔一樣對她念念不忘,我今日便是豁出去了,也要同她同歸于盡!”
她說着便要往屋裏闖去,卻聽見景玉語氣不徐不疾道:“想與她同歸于盡,只怕還輪不到你。”
蘇嬷嬷頓時僵在了原地。
雲嫣阖着眼兒,昏昏沉沉的腦袋漸漸清明。
她才睡了一覺,醒來後下意識想要翻個身,這才想起自己是裝得昏迷,不該亂動。
待小公主打算睜開眼睛來偷看一眼,臉頰上卻被個冰涼的手指觸碰到,叫她險些沒忍住瑟縮。
“公主即便自己受傷,也想要讓我背負上不孝的名義,如今公主還滿意嗎?”
那道幽涼的聲音像是溫情脈脈,又像是透着一股詭谲,令人無端肝顫。
好在這聲音的主人也并未停留太久,等到腳步聲遠去,雲嫣才睜開眼來重重地緩了口氣。
雲嫣手掌裏都是些冷汗,她随意在裙擺上抹了抹,想了片刻才将淺草叫來。
“公主醒了?”淺草正要打量,卻被她抓住了手腕,聽她問道:“我往日裏睡覺的時候可曾說過夢話?”
淺草面露疑色,卻仍是搖了搖頭,“公主從來都沒有說夢話的習慣。”
雲嫣自然也知曉自己沒有說夢話的習慣,得到了确認,心裏卻愈發感到一陣涼意。
她既沒有說過夢話,他又是怎麽看出她的意圖與心思的?
雲嫣似想到了什麽,忙推開淺草,趿拉上繡鞋便登登登地跑到自己往日裏藏東西的櫃子裏。
她打開櫃子,又揭開個暗格,發現裏頭原本存放的兩幅畫卷竟也不翼而飛。
淺草見狀也跟了上來,憂心道:“莫不是蘇嬷嬷叫人将公主的畫也翻出來帶走了?”
雲嫣忙合上了櫃子,神色如常道:“倒也沒有什麽不對,畫也都還在……”
淺草立馬松了口氣。
等到晚上用晚膳時,府上都似乎因為白日裏發生的事兒陷入一陣莫名的低沉。
雲嫣才醒來還不忘裝着虛弱模樣,晚飯都是景玉一口一口喂到她嘴裏。
待景玉喂她喝消食湯時,雲嫣才遲疑道:“殿下生氣嗎?”
景玉垂眸望着她道:“為何要生氣?”
雲嫣低聲說:“因為我氣走了蘇嬷嬷呀。”
景玉卻垂眸問道:“公主以為自己如今是個什麽身份?”
雲嫣也不知他問這話是何意圖,只咬唇不語。
景玉卻淡聲道:“公主是六皇子妃,是我心愛之人,也是我的妻室,過去的事情既往不咎……
只要公主做好一個妻子的本分,那麽日後自然也不會受到薄待,公主明白嗎?”
這是雲嫣第二回 聽到他提出要她“做好妻子的本分”這樣的話,心裏不知怎地就是一個咯噔。
她走了走神,見景玉擡眸看向自己,便立馬捂着腦袋小聲道:“頭疼得很……”
她也不肯再喝湯,只揪着他的衣襟靠進他懷裏,叫他也瞧不見自己的臉色。
“殿下一直都護着我,我心裏全都明白……”
小公主此刻嬌嬌弱弱的模樣倒像是一根柔弱的藤蔓,恨不得将自己纏到他身上去。
景玉放下湯,反手将她攬住,若白玉的面容上宛若沒有任何實質情緒。
“你明白就再好不過。”
他的語氣透着溫柔,卻同樣沒有一絲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