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當那個女人還意識清醒的時候,她也曾拉着我的手對我說:’只要你不放棄,你一定會成為作家的。‘當年我七歲,寫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故事,關于母愛。
“女人的這句話挺讓我着迷,聽過後,我覺得自己擁有了無垠的選擇。仿佛被人親手推入一個新奇的世界中,這裏全是一扇扇關閉的門。她跟我說,你喜歡哪扇門,就能打開哪扇門。我激動地握住她的手,覺得這輩子我都能在這個世界中沉浸下去。
“後來也是這個女人,在她癫狂的時候,妄想掐斷我的世界。她瘋狂地指着我說:’你不要寫了,你寫的都是垃圾,沒人看的!‘我不以為然,我想,我只是寫出了實情。身為寫東西的人,不說實話,就是我的不對。可我還是沒寫了,不,應該說當年我只能背着她偷偷寫。
“最後這個女人的聲音随着一扇大開的窗而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過往的聲音仿佛穿過一層層白紙透到我的耳朵裏,模模糊糊。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那天是下着雨,還是出太陽。不記得最後那一瞬間我在想什麽,只感覺她曾帶我去的那個世界下了一場滔天的大雨。
“那個世界裏氣溫驟降,連門上都結了冰。她沉重的呼吸聲、溫柔的呼喚聲、以及決絕的叫罵聲都開始遠去。聲音交織的纜繩離我越來越遠,間隙越來越大,直到最後聲音消失,只剩大段大段的空白與間歇。
“我贏了,我想。然後我的世界轟然倒塌。”
狄初敲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久久坐在桌前沒回神。他站起來麻木地走到窗邊,從包裏摸出煙點上。夜晚清涼的風順着道往他身上灌,清醒了許多。
二十樓,狄初趴在窗口往下看去,很高,高得令人晃眼睛。在這裏幾乎可以俯瞰整個縣城,這個城市很小,小得有點擠。
車燈、街燈、廣告燈連着樓盤裏的燈,能彙成一片海。孤獨的海。閃閃爍爍,為鋼筋森林披上一層鮮亮的外衣,華麗地有些可憐。
這與白天的破舊是不同的,到了晚上,在夜色的掩飾下,很多東西都不同。
比如狄初寫的那篇《門》。
狄初沒有開燈,站在黑暗的房間裏,唯有電腦還亮着,手指間猩紅的煙頭也亮着。
手機屏幕驀地亮起來,葫蘆娃發了條消息。
—初,不是說今天更新嗎?你他媽看看,離星期五結束只有一個半小時了,你跑哪兒嫖男人去了!正經事還做不做!
—後臺都要炸了!迷妹們我攔不住啊!
狄初把最後一口煙吐出來,沒有回消息,走回電腦前開始排版。
素材編輯完同步到後臺,狄初擡頭看了看時間,23:58分。
狄初給徐陸回了消息。
—直接上後臺發表,我睡了。
等了幾分鐘,手機沒動靜。
狄初估摸着葫蘆娃正在後臺忙活,把電腦關掉上床了。
迷迷糊糊手機一連串響,狄初從床頭櫃摸過手機一看,還是徐陸的消息。
—大爺,你今天寫這文章……沒事吧?你心情好點沒?
—最後那句話我看着有點懸。
—我操!狄大爺你真的不去後臺看看?迷妹們的留言都快瘋了!打賞了一大堆,我覺得你以後就算不上學了,每天窩家裏寫東西都行。
狄初的瞌睡醒了不少,半坐起來靠着床頭看徐陸的消息。他沒想過要用文章吃飯,愛好就是愛好,只是眼下別無他法。
結果越往後看徐陸的畫風越不對勁,直到一句話讓狄初愣了。
—我操!我操!初初初初!遇土豪了啊!贊賞金額直接來了三個兩百!
—你看到沒?看到沒?
—快去看快去看!這對你必須是真愛!
狄初用手機打開後臺,眉毛一挑,嘿,還真是。不知道是誰這麽捧場,狄初看了看頭像,不認識,也不是自己朋友列表裏的人。
一般列表朋友留言的話,微信名後面會有個括號,裏面顯示“朋友”倆字兒。
狄初又退回去看文章,下面精選出來的留言挺多。然後他在一串花花綠綠的頭像裏,找到了打賞的那位“土豪”。
頭像新奇,白底黑字一個:帥。
不過這位土豪的留言還是挺正經
——只是覺得,人生就算走投無路也無所謂。但并不是要你豁出去了,可也不是自暴自棄。人都有這種時期,背對一切,堅守自己是特別的。而記憶根本無法記錄,你現在寫下的東西,都算是故事。
你自己的故事,然後以旁觀者的姿态去看。
不是現實,故事,都是随別人說的。
狄初總能收到長評,但今天獨獨這段話握住了他內心的要害。
過去的,就是故事。故事,就是随別人說的啊。
狄初給對方回了一句話
——英雄所見略同,晚安。
這一夜,狄初睡得格外好。沒有做夢,也沒有不斷被驚醒。
早上鬧鐘響起的時候,狄初花了兩秒重啓腦子。
今天星期六,和溫如水約好了要回奶奶家吃午飯。
狄初出卧室的時候,發現對面祁遲的房間門是敞開的。
祁遲的床上一大堆衣服,人正埋在衣櫃裏不停地翻,時不時還大叫幾句:“啊啊啊啊!這件不行啊!這件也醜爆了!我他媽以前什麽品味啊!”
狄初看蠢貨似的從他門口飄過,祁淩正坐在客廳裏吃早餐。
茶幾上擺滿了包子油條稀飯小菜,甚至還有面包牛奶。
“你今個兒也抽風了?”狄初洗漱完畢在沙發上坐下,“買這麽多準備下周接着吃?”
祁淩用筷子指了指祁遲的房門:“別賴我,傻逼在那兒!他買的。”
“放假還起這麽早?”狄初在茶幾上挑挑揀揀,選擇了喝粥。最近吃飯不規律,胃不太舒服,又有點犯病的前兆。
“哪兒能啊,不知今早吹的什麽風,春光滿面地爬起來買了早餐回來。直到現在都還在自己房間裏選衣服。”
祁淩聳肩,覺得祁遲今天八成是要出去造作。
狄初沒在意,反正又不是自己弟弟,管那麽多也不怕閑得慌:“我中午回一趟奶奶家,下午幾點集合?”
“兩點?先排練還是先去書店?”
“排練,買了書到時候直接回家洗澡。”
狄初喝着粥,完全能想象今晚一身大汗回到家裏再洗個澡的舒爽。看來今晚又能睡個好覺了。
“行,聽你的。”
祁淩一向對發表意見的主動權沒什麽要求,不過對方得是狄初才行。
“哥!哥!哥!爸爺!爸爺!爸爺!”
正在兩人默默吃早餐的空當,祁遲一身風地從卧室裏沖了出來。
祁淩聽到這毀天滅地的一聲吼,氣得差點沒把油條插他鼻子裏去:“哎哎哎!停停停!找抽啊你,你他媽叫我哥,叫他爸爺,輩分兒怎麽算的你?!”
“好好好,兩個爸爸!”祁遲已經無所謂有沒有面子了,反正在這兩個二世祖面前,自己永遠處在食物鏈低端,“你們看我這身搭配怎麽樣?”
狄初靠在沙發上,吹了聲口哨。
祁淩長得帥,有目共睹。他弟弟自然不會差,将近一米八的個子,只比狄初矮了一個頭頂。算是個衣架子,穿什麽都有模有樣。
此時祁遲穿了身休閑裝:白色T恤還是Stussy champion的經典款,反戴着棒球帽,下身迷彩五分褲,一雙板鞋。
別說,挺潮。
“就這身,半大點孩子注意那麽多幹什麽?”祁淩揮揮手,“搞這麽隆重你今天上哪兒浪去?”
“不浪不浪,約了朋友。”祁遲對着黑屏的電視轉了個圈,自己覺得也還不錯,“那就這麽穿了?沒問題吧?”
“沒問題,帥。”狄初難得給出一個肯定。
祁遲差點沒哭出來,不容易啊,兩大祖宗都沒怼他。
祁淩忽然從早餐裏擡起頭:“約了朋友?喲——女朋友?”
“也不是……”祁遲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就普通女性朋友。”
“普通女性朋友你折騰這麽一上午,又是剪頭發又是配衣服,還不惜浪費掉玩游戲的時間。”祁淩很懂他親弟,用手點了點他,“你他媽是對別人姑娘有意思吧!啊!”
“喲呵,泡妞兒啊。”狄初看鬧熱看得起勁,大抵所有人在學生時代都有這樣的心理——撮合別人談戀愛,跟他媽自己談了戀愛似的那麽起勁。
祁遲連連擺手:“沒有沒有,才剛認識不久。”
“別!我跟你說,你要真想追,哥教你!”祁淩大爺似的往沙發上一靠,雙腿架在茶幾上,“還有你初哥,我們倆包教包會,不出一個月,那是手到擒來!”
狄初在旁邊樂得直不起腰,快要笑死了。他以前也撮合過徐陸,雖然沒幾次是成功的,但反正現在無聊嘛,陪祁遲玩玩也可以。
“對,你哥沒說錯。我們倆給你坐鎮,不可能失手!”
祁遲聽了這話,就差原地跪下去了。
今天這什麽日子啊,他哥和爸爺居然這麽好相處!
天天這樣的話,他至于折壽嘛!
祁遲激動地大吼一聲:“好!那我努力!到時候找你們取經!”
兩人看着祁遲二百五一樣的背影飄進了房間。
對視一眼。
“年輕的傻逼真好啊。”
“是啊,蠢成這樣了還有心思追女生,不容易。”
狄初中午到家的時候,溫如水正在準備午飯,溫瓊芳坐在陽臺上看報紙。
這個不到八十平的小家裏邊邊角角都溢滿了溫馨,狄初感覺自己身上的戾氣都被捋順了。
“哥,你陪奶奶聊天吧,一會兒吃飯叫你們。”溫如水柔柔的嗓音從廚房裏傳出來。
“好。”狄初應了聲。
他往陽臺走去,坐着跟溫瓊芳聊了會兒。老人的關注點無非是身體和學習,而溫瓊芳只問了幾個問題:“小初,最近心情怎麽樣。”“有沒有按時吃飯,租的房子住着還習慣嗎?”“學習不要太累,自己學會調節。”
狄初聽得有點酸,這些話直戳他心裏最軟的地方。
此時對曠課逃學竟有些愧疚,但還是擰不過那個彎。自己是被放棄的,那為什麽還要往上爬。
這頓飯吃得挺簡單,和平日無異。只是狄初的話多了些,人也正經了些。沒把對外人那樣嚣張跋扈、渾身是刺的模樣拿出來。
吃過飯,溫如水在廚房洗碗,狄初想了想,走進去接過她手中的碗筷。
“我來洗,你來擦。”
溫如水愣了愣,當即笑開了:“好。”
兩人低着頭默契地分工合作了會兒,狄初突然問:“最近學習怎麽樣?”
“挺好的啊,初中生又不像你們高三那麽累。”
狄初一頓:“我們不累,你也初三了,學習……不懂的可以問我。”
溫如水眼睛像汪水,聽到這話眸子裏水波蕩漾:“嗯!謝謝哥!”
“別謝……我能做的也就這麽多。”
狄初不太習慣同女生單獨在一起談話,內容還這麽正式。自己平時吊兒郎當慣了,還教別人好好學習。
真是不要臉。
“對了,你下午去照顧孩子嗎?”狄初洗完最後一個碗,撐在水槽邊問。
溫如水把毛巾遞給他擦手:“不去了,今天下午約了朋友。”
“好好玩。”
狄初和溫如水在家門口道別,心想,果然是孩子啊,周末都是約出逛街。
自己以前是不是這樣的,還真想不起來了。
狄初給祁淩打了個電話:“你到工作室沒?”
“到了,你過來吧,今天沒人。”
祁淩說話斷斷續續的,電話那頭還傳來搬動桌椅的聲音,似乎在騰場地。狄初想說地下廣場那麽大,随便找個地兒練練就成。
轉念一想,算了,到時候吸引一堆人圍觀,自己也成他媽的大猩猩了。
還是關上門自己練的好。
狄初到達工作室時,門是虛掩着的。推門進去,差點沒把門給卸了。
“操!你他媽跳脫衣舞啊!”
祁淩正坐在工作室中央,沙發和桌子被推到一邊,留出的空地完全夠兩人跳舞。狄初進去的時候,祁淩正在脫衣服,漂亮的腹肌猛地暴露在眼前,狄初下意識吼了聲。
祁淩把衣服扔到沙發上:“你想跳我陪你啊,看誰脫得快。”
“滾!不練老子走了。”
“我日啊,這麽熱的天我脫個衣服怎麽了!”祁淩從地上爬起來,今天穿得比較嘻哈。“狄初,你是不是心裏有鬼?”
“有你媽的大頭鬼。”狄初走過去,看了一圈,“你這身,是打算跳Hiphop?”
祁淩點點頭:“Hiphop舞步簡單,跳起來也好看。反正到時候也沒幾個真正懂舞的在下面看,都是圖個熱鬧。”
狄初瞅着他,兩人的想法總是驚人的相似。
學校裏表演節目無非圖個熱鬧激情,上面的人可勁兒跳,跳成啥樣都可以;下面的人可勁兒鬧,鬧得嗓子啞了,這表演就算成功。
“行吧,你有沒有編舞?”
狄初今天也穿得比較寬松,抄起手站在那裏。
“有,”祁淩跑去打開音響,“我先跳一遍,你看看。”
祁淩選曲是Usher的《Yeah!》,音樂響起的一瞬間,整個人都變了。
狄初承認祁淩平時很吊很霸氣。
可是沒想到跳起Hiphop的祁淩能有這般傲視群人的拽。
拽得很有範兒,帥。
祁淩站在工作室中央沖狄初亮起虎牙笑了笑,一擺手,腳下步子踏出的一剎那——狄初知道,今天是躲不掉的。
這太他媽吸人眼球了。
祁淩跳得相當潇灑,動作幹脆利落。無論是關節的屈伸、轉動、擺振還是翻滾、倒立、彈跳都做得很到位。
一場舞下來,祁淩跳得眉飛色舞,嘴角始終挂着傲睨自若的笑容;狄初看得沒喘氣,有些入神。
音樂結束的時候,兩人就那麽站着對視良久。
祁淩身上的汗水順着肌肉紋理往下淌,他叉着腰走過去:“喂,是不是被本大爺迷住了?”
“啊?”狄初回神,“是跳得挺好。不過這是你的步子吧,我們跳組合?”
“嗯,你的步子我給你編好了,不過你想即興發揮也可以。”祁淩聳肩,“不過,我覺得你沒我編得好。”
“操,給你賤的。”狄初莫名被勾起了好勝欲,當即把手機摸出來扔沙發上,“就剛剛那曲子,再放一次。老子讓你看看什麽叫即興。”
狄初的勁頭一上來,也不是那麽好惹的。
随着音樂開始就來了幾個漂亮動作,最後結束時還不忘朝祁淩豎起拇指,接着向下倒轉、一壓。
眼裏眉裏全是挑釁。
操!祁淩叼着煙,太陽穴突突跳,狄初這操蛋玩意兒!
跳的過程中眼神勾人,跳完了還他媽趕着趟來搓火!
音樂沒停,節奏相當帶勁兒,兩人同時一笑。
祁淩彎腰在煙灰缸裏把煙頭戳滅,擡頭說:“喂,鬥舞?”
狄初很久沒有聽到鬥舞這個詞了,上道地擡起雙手,腳下踏着節奏,對祁淩做了個“來來來,誰怕誰。”的動作。
這倆人一杠上,整個工作室都充滿了硝煙的味道。
你有你的鬼步舞,我有我的霹靂舞,你來一個Poppin,我來一個Log。
你來我往之間,鬥得是汗水飛揚,痛快之至,還有那麽點豪情萬丈的意思。
雙方都使出了全力,要讓對方佩服,要讓自己徹底釋放。
不料,随着兩人的氣氛高漲,靠得越來越近,這舞他媽怎麽就有點變味兒。
狄初眼神勾人,祁淩的手上功夫也不甘示弱。
一會兒從狄初腰上滑過,一會兒從狄初下巴上掠過,直到祁淩若有若無地撫過狄初的屁股時,狄初原地炸毛了。
“我操你大爺的!手往哪兒摸呢你!”
狄初停下動作,轉身就是一個回旋踢。
祁淩暗道不好,可反應也是賊迅速。側身躲過襲擊,趕緊退了幾步。
“不就比個舞嘛,至于不。”
祁淩讪笑,往沙發後面躲。
狄初跳了一場舞,熱得心煩,随手把衣服一脫,直接摔在沙發上。他指着祁淩道:“你他媽別躲!老子讓你知道什麽叫至于!”
“我日,幹架就幹架,你他媽脫衣服幹什麽!”
祁淩腳下抹油趕緊溜,兩個人圍着工作室的桌椅沙發繞起圈來。偏偏狄初的身材也好得不像話,祁淩一邊跑,還一邊色心不死地往狄初身上瞟。
操大發了,只能看不能摸,這感覺賊他媽升天。
“哎哎哎,爸爸我錯了,您別追了行不行?”祁淩實在忍受不了狄初光膀子在他面前晃,晃得他腿軟,哪兒還有力氣跑路。
祁淩往沙發上一躺:“打,你随便打,今天打死我算數!”
狄初停下來,祁淩不再反抗的模樣看得他牙癢癢。
打架要的是什麽?要的是雙方怒火中燒,拳頭釘子不長眼。一方妥協,另一方再火冒三丈,就顯得跟那褲衩外穿的紅藍大傻逼似的。
狄初停下來,一窩子火又找不到地兒撒,狠狠地看着沙發上奸計得逞的祁淩。
甩甩頭,從沙發上把衣服撿起來。
“操!跳他媽的羅圈舞!走!去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