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四平遇春蕊
西平縣,距離廣陵城大約有八百裏的距離,不算隔得遠,但也不近了。除非騎馬趕驢,不然走路,也得耗你個十來日。
三年前,阿七頂着一身病痛離開廣陵,來到了這裏。老聽安容說,要帶他去四平找賽華佗治病,那人最終也沒帶他來,他只好自己來了。這一晃,便是三年,病治好了,還跟秋官一起在縣城擺攤賣起了蔥油餅。
阿七心善,周圍一圈賣布料的、賣豬肉的……每次餅一出鍋,阿七總會給周圍人先嘗嘗,縣城不大,這一來二去,大家都知道了臨邑街上有個賣蔥油餅的中年男子,餅好吃,人還善良。這下,慕名來光顧阿七攤子的老百姓越來越多,他跟秋官每日很早便要起來和面,攤餅,擺攤……日複一日,一年到頭,掙的錢也還算可觀。
小日子過得挺舒心,一般早上出攤,過了辰時便可收攤回家,晚上花生米加腌制的小鹹魚,再沽幾口酒,偶爾街東頭還有江湖人雜耍,阿七都會去湊個熱鬧。
要說唯一有點遺憾的,就是剛來四平的第二年,他做主,以秋官兄長的身份替她尋了戶人家,那男的在四平縣專門幫人跑腿送信來賺取點跑路費,從小死了爹娘,吃百家飯長大的,家裏不富裕,人長得還算周正,也挺老實,當然最主要的還是秋官對那男人也頗有些好感,于是阿七就提了一提,兩人就成了。
好景不長,兩人成親半年後,秋官的男人說是要去外頭謀生,一去便再也沒回來,幾個月後,當初一同去的幾個人回來了,一打聽,才知道他男人染了痢疾死在半道上。秋官沒哭沒鬧,又回來繼續跟阿七賣着蔥油餅,六月後,誕下一子。這是阿七心頭的痛事,每每想到,都會自責不已,倘若不是他的主意,秋官也不至于年紀輕輕就守了寡。
不過二人之後再也未提過秋官那個短命的相公,就跟從前一樣,和面,攤餅,撒蔥花……只不過阿七身後背了個娃兒。尚是咿咿呀呀學語的年紀,小嘴兒老是嘚啵嘚啵幾下,不知在說什麽,周圍人得閑總喜歡逗幾下這個小家夥。
這是阿七心頭自責的事兒,還有件令人惶恐的事兒,就是前段日子,碰到了一位故人,這是阿七始料未及的。
那日孩子哇哇直哭,大概是餓了,秋官就把孩子抱回家吃奶去了,攤子就阿七一人照看着,正好趕上忙的時候,買餅的客人挺多,旁邊賣布料的嬸兒還幫忙在一旁打了下手,可今兒的人實在是多,阿七忙得連擡眼的功夫都沒有。
就在阿七把餅遞到客人手上,等着他付錢的當口,那客人遲遲未有動作,阿七不禁擡頭看了一看——居然是春蕊。
自從阿七離了長春院,再也沒有見過館子裏的人,掐指一算,四年多了。春蕊也是滿臉震驚,這內心波動不亞于阿七,她甚至開始汗毛豎起直打哆嗦,死了四年多的人居然在異鄉又被她碰上了。
“你是……阿七?”春蕊尚且存疑。
“嗯。”阿七沒有否認。
“這……我剛才在對面瞅了你好久,太像了,沒敢認。”
後面的客人開始嚷嚷,春蕊趕緊移到旁邊,還站在攤子周圍,絲毫沒有離開的打算,阿七能猜得出,她大概有好多話要說,敘舊談不上,可能就是異鄉碰到熟人難免想與之攀談幾句。
一個時辰後,阿七收攤準備回家,收拾完畢,瞥了眼春蕊,她就直杵杵地站在前面,阿七說了句,“我家就在前頭,去坐坐吧。”春蕊很是高興,一路跟着阿七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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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了,剛把他哄睡下。”秋官的聲音從屋裏傳來。
兩個女人碰面,眼神交彙的那一刻,就是一出戲,春蕊是天生的戲子,所以她能客客氣氣地逢人就打招呼;秋官聽着她不陰不陽的腔調,未發一言,直接就把這開場戲演砸了。
春蕊從不是個薄臉皮的人,因此她也完全沒把秋官的冷臉色當回事。阿七給春蕊倒了杯水,她就直接坐了下來,抿下一口水,潤潤嗓子,這才開始了她的“說書”戲碼。
“長春院被官府抄了後,我就逃出了館子,回了老家,嫁了人,我男人是販賣茶葉的,我總跟着他,四處跑,這不前幾天剛到這四平縣,誰曾想居然碰到了你倆,你們說巧不巧。唉,幾年前,阿七你的事兒館子裏傳得沸沸揚揚,大家都說你死了,真沒想到今兒……”
春蕊說了好多,阿七跟秋官都在聽着,甭管以前多有嫌隙,總歸是個認識的人,這在四面陌生、舉目無親的異鄉,總能生出點難得的安心。
說着說着,也就一盞茶的功夫,內室倏的傳來了孩子的啼哭聲,秋官趕忙進了去。春蕊很是訝然,再看看秋官梳着的婦人發髻,自己心裏已然有了想法。
春蕊笑了笑,“挺好挺好。”
阿七知道,她大概是誤會了,但也懶得費口舌去解釋什麽,本就是片刻的相逢,日後再見到,微乎其微。
春蕊一咕嚕喝完了那杯水,起身,作欲走之勢,臨走的時候,她終于還是提到了一人——
“還記得伶公子嗎?”春蕊眼神若有似無地掃了眼阿七,見他無甚反應,繼續說道,“他現在當官了,官做得還挺大,我中途也回過廣陵城幾趟,見着過他一次,伶公子變化太大了,我第一眼都沒敢認,只當是位風度翩翩的貴公子,仔細瞅瞅,才發現就是他。”
說了這麽多,阿七臉上都沒太大波瀾,春蕊也覺着自己的話大概有些不合時宜,甚至還多少帶點冒犯的意思,畢竟阿七跟伶公子以前是那樣的關系,現在人家娃兒都落地了,還擱人眼前提伶公子,就太說不過去了。
“阿七,我先回去了……”
阿七也沒挽留的意思,只說了句“嗯”,語氣淡淡,春蕊轉身走了。
“她走了啊。”秋官從內室走了出來,“我在裏頭都聽見了,她嗓門那麽大。”
阿七垂下眼,抿抿嘴,“其實也沒什麽的,他肯定已經成親了……我沒多想,就是突然聽她提到過去的事兒,有點感概。”
“你沒想就好,那人也不能想。”
秋官永遠都不會忘了,三年前有位姓趙的公子來找她,說是阿七病得十分嚴重,她着急忙慌地趕了過去,看到的就是瘦得幾乎沒人形的阿七躺在床榻上,嘴裏嘀咕着,“我不想呆在這兒等死了……”
秋官強忍住戳心的疼,走到床榻邊,“阿七,你說他現在待你好得很,全是騙人的吧。”
……
春蕊走後,中午的時候,阿七便把本該晚上才喝的酒拿出來自斟自飲,秋官知道他心裏別扭,也沒去勸阻他,只說,“我去給你炒個下酒菜。”
過了會兒,下酒菜上桌,簡單的一道炒雞蛋。此時阿七已經醉得不輕,雙頰都呈坨紅,嘴裏嗫嚅着,“你說他現在是不是也該有孩子了,都三年了,肯定有了,我在說什麽呢,腦袋脹……”說完竟狠狠敲了幾下頭。
秋官知道,這是阿七的一道心病,三年前,賽華佗能治好他的咳喘之症,卻醫不好他心裏的病。這塊心病,沉浮了三年,如今只是見了春蕊,只是聽她說了幾句安容,卻又犯了。
難得的,秋官坐下,也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幹了,“阿七,你老實說,你心裏是不是還老想他?”
阿七愣住了,卻也瞬間清醒了許多,“有的時候,我也管不住自己的腦子,偏偏就冒出個他的影子來,漸漸的,那團影子開始模糊,然後就變成了蔥油餅。我就在心裏想,我大概已經不是很想他了……”
秋官被他逗樂了,“大概你現在心裏想的只有蔥油餅。”
阿七沒有附和她的話,久久沉默,最終說了句,“其實,我已經不太記得他的長相了……”
一面說腦子裏又想他,一面又說已經記不清他的長相,秋官到底也沒能搞清楚,這是想還是不想?就在秋官苦苦琢磨不得解的時候,卻聽阿七又說,“想是一回事兒,願不願意再跟他過下去是另一回事兒,賣賣蔥油餅,掙點小錢買酒吃,挺好。”
這拗口難懂的言辭,大概是目不識丁的阿七說得最有學識的一番話,秋官想,還好她聽懂了最後一句——
“賣賣蔥油餅,掙點小錢買酒吃,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