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杏林之死(二)
梅姨用手裏的梅花團扇遮住口鼻,生怕染上死人的污濁氣,匆匆忙忙指揮着幾個龜奴把屍體趕緊擡了出去。
秋官的情緒大起大落,剛才還一陣萎靡,這會兒倒似發瘋一般想伸手摸上杏林冰冷的遺體,想阻止他們移動杏林,阿七在一旁死死攔抱住她,這才制住她。
阿七實在不忍心看下去,直接把秋官扛了出去,緊接着杏林的屍體被草席裹着,由三個龜奴擡了出去,估計是找個亂葬崗随意一抛。數月一過,就只剩下茕茕白骨,根本辨不出死人的身份……
“媽媽,求你,不要把杏林丢到亂葬崗去!”秋官擋在了梅姨面前,重重地磕着頭。
“滾開,一個卑賤的丫鬟死了也是一條賤命,難不成還要我給她立個碑不成?”梅姨鼻孔裏出着氣,顯然對于杏林的死,她連半分同情都沒有,更甚的是,她覺着杏林給她憑空惹了晦氣,好好的詩友會,竟然死了人。晦煞人!
“媽媽,不要,求求你!”
安容隐在樹下的暗處,一直冷眼旁觀,直到那人也跪了下去,自己再也無法置身事外。
“媽媽。”從黑暗中現出身來,夜晴明,月光灑在安容身上,竟不像這凡塵裏的人,好看得晃人眼。
“花伶……你怎麽來了。”梅姨打量着他,一邊私下暗忖着。
“今天是個吉日,發個善心,不如就賜她個碑墓吧。”
梅姨面下犯難,倒也不是舍不得這點小錢,只是這安葬丫鬟的先河實在開不得,畢竟尊卑擺在那兒。可是現下,安容都開了口,自己縱使千般不樂意,也不敢拂了這位當紅頭牌的面子,更何況他身後的靠山各個都是不可得罪的厲害人物。
“好好好,都依你,我明天就派人去訂做一口棺材。”指揮那三個龜奴,“你們幾個,把她擡回屋裏吧。”
秋官跪着頂着膝蓋移到了安容跟前,感激涕淋地給他連磕了好幾個響頭。唯獨阿七還是呆跪在那裏,垂着頭,整個人傻愣愣的。
三個龜奴跟着梅姨,一道走了,秋官起了身,直接奔到屋裏,很快就傳來了哭天搶地地嚎哭聲。
一雙赭黑色長靴現在阿七眼前,阿七知道是誰,也不說話,膝蓋有些發麻,微微挺直了佝偻的背站起身來。
“伶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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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容看着他低眉順眼的樣子着實來氣,又不能發作,看看屋子裏那具丫鬟的遺體,淡淡問道,“人怎麽突然去了?”
“小的也不太清楚。”
安容冷睨着阿七,這人現在恨不得跟自己保持千丈遠,他剛才若是告訴自己,再軟言細語相求,自己一定會幫他。可這人寧可什麽也不說,只回他一句不清楚。
安容沒有再繼續理會阿七,也進了屋子,秋官還蹲在屍體旁抽泣,房梁懸挂的白绫,倒地的木凳,還有這個丫鬟脖子上的勒痕……
“她為什麽尋死?”
秋官的眼裏充溢着冰涼的淚珠,只是搖搖頭,什麽話都沒說。
安容兩頭碰壁,也不想再管這些閑事,踏出門檻,血紅的廣袖衣衫,映襯着漆黑的夜空,分外耀眼,行至阿七處,只略微停頓下,留下一股淡淡的木蘭花香。
杏林的身後事都是秋官和阿七在忙前忙後,當初梅姨應允了一口棺材,這兩人又自己掏錢把遺體運到了城西的鄉野間,尋了處山清水秀的地方,挖了坑把棺材埋了,給杏林立了塊碑。
“阿七,我現在突然明白了。”清風拂過她的面龐,鬓間的碎發随風飄飄,阿七瞅着秋官,總覺得她有點不一樣了。
“明白了什麽?”
秋官深吸一口氣,清冷地說,“人被逼到一定份上,死才是唯一的解脫。”
阿七心裏咯噔一聲,不敢茍同,那是因為,膽小如鼠的人,即便活得卑如草芥,也不敢死,比如他。畢竟當湖水漫過胸前時,他最終還是被吓了回來。
“活着,才有盼頭啊。”阿七低哼出一句。
“什麽是盼頭啊,這苦日子永遠沒個頭。”
阿七很不喜歡這樣悲天憫人的秋官,自己必須得把她從悲痛的深淵裏拖拽出來。
“怎麽會沒盼頭,咱們可以整死陳秋寶。”
秋官大笑,“他是主子,我們是下人,怎麽整?你告訴我!怎麽整!”
阿七沉慮良久,“我會想辦法的。”
杏林的死在長春院并沒有引起多大騷動,大家似乎都習以為常,這些年來館子裏也沒少死人,梅姨甚至都沒去追究杏林自殺的緣由,按她的話來說,費力不掙錢的活兒堅決不幹。
只是秋蝶公子這下沒人伺候,梅姨突然就想起杏林死去時,秋官情緒激動悲傷難抑的模樣,于是心裏很快就有了人選。
這件事後來梅姨竟是派春蕊去告知秋官的,兩人相見,春蕊免不了一頓口舌上的譏諷。
“媽媽讓我來知會你一聲,從今天起,你搬去杏林之前的屋子。”聲音像是從鼻孔裏冒出來的,語氣低冷,不懷好意。
秋官愣了半會兒,随即說道,“好。”
春蕊還想繼續宣洩着趾高氣昂的欺人傲态,橫了她一眼,“喲,我該恭喜你啊,踩着小姐妹的屍體一步登天了。”
秋官絲毫未露半分怯色,言辭冰冷,“春蕊姐,要是沒什麽事兒,您請回,我收拾收拾就搬過去。”
春蕊冷哼一聲,“不識好歹的東西!”扭頭走了。
阿七晚上去找秋官的時候,發現她不在,連床榻上的被褥都消失不見,只剩下空蕩蕩的床板。聽屋子裏其他三個丫鬟說起,這才知道她是頂替了杏林的位置,去侍奉那個殺千刀的陳秋寶。一時情急,趕緊跑了過去。
秋官正在杏林生前住的丫鬟房裏收拾自己攜帶而來的衣服被褥,臉上死氣沉沉,連阿七在門口杵了好一會兒,她都不曾注意。
“聽他們說,你搬到這裏來了。”
秋官停下了手裏的動作,“嗯。”
阿七環顧房間四周,簡單的床榻,暗紅色的小方桌,死寂的壓抑感籠罩着阿七,他仿佛隐約可見,那條懸于正中的三尺白绫,還有地上面色青紫的杏林……
他捉摸不透這個丫頭腦子裏怎麽想的,她沒哭,也沒鬧,反而過于安靜,甚至對于自己要去服侍陳秋寶這件事沒有任何反應,這一切都太詭異了。
“那個陳秋寶,他是什麽貨色,秋官你可以……告訴……”阿七欲言又止,言語中尚有不确定。
誰知秋官竟然笑了,像是自嘲,“告訴媽媽嗎?她那種利欲熏心的市儈人怎麽會管我們這些低等下賤的人,估計連聽都懶得去聽,倒不如……”
“倒不如什麽!別犯混兒!秋官,我說了,咱們再想辦法!”
“再想辦法,想什麽辦法呢?哥,這麽多天也過去了,你想出來什麽了嘛?”
直覺告訴阿七,這個丫頭可能要幹傻事,比如殺了陳秋寶,然後自殺;再比如、殺了陳秋寶,然後逃走。不管是哪一種辦法,對她來說,都是無望的深淵。阿七一定要阻止她,可是同為低等無能的下等人,他做不出言辭鑿鑿的許諾來,急在臉上,卻無計可施,只得一遍遍告訴秋官——
“你等等,會有辦法的,肯定會有的!”
說到最後,殊不知是在寬慰秋官,還是在給自己底氣。
“哥,不會有辦法的……”
秋官臉上的笑意看得阿七心驚膽戰,越發覺得這個丫頭越走越遠,已經拉不回來,阿七不敢再看她,轉身跑走了。
夜色涼如水,阿七坐在門前的石階上靜默許久,石頭縫裏是不知名的野草冒了大半個頭,根莖死死紮在土裏,展示着勃勃的生機。擡頭望天,頭頂滿天繁星,皓月不見蹤影。屋子裏傳來也大也小的鼾聲,陣陣麻麻,刺激着阿七的右耳。
沒有盼頭的人生,無奈的人。
也許是幽藍的天空,今日覺得甚美,也許是青翠的野草冒着勃然的生命,阿七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他決定去找安容,那人前幾日出言幫助過他們,也許這件事他也能幫到忙,抱着殘存的這點信念,阿七想這事兒也許還有轉圜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