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柯一夢
阿七自己覺着沒什麽,年輕力壯身上的傷很快便好了,就是自己挨餓了三個月省下的那五兩銀子白白糟蹋了。每半年家裏大哥會來廣陵城找他一次,眼下又快到日子了,翻翻木頭匣子,裏面只剩下三兩錢。
再次見到安容已經是一個月之後了,阿七在一樓大堂裏收拾桌子,安容正好在下面跟老鸨說着話,春蕊也跟在一旁。
阿七一下子就看見他了,也許是他身着紅衣的樣子異常妖嬈,把旁人都給比了下去,很難不去注意到他,他的頭上插着一只粉玉簪子,式樣極簡,材質一看便不是普通料兒。阿七突然想起自己送他的象牙簪子,它雖然便宜,但也是自己辛辛苦苦攢了三個月才買來的,糟蹋了心意無所謂,可是浪費了錢,阿七心裏疼得很,可是恐怕就連阿七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心到底在疼什麽。
阿七怕了春蕊,并不想面對那人,低着頭匆忙收拾完桌上的殘羹剩飯,轉身欲走。誰知那邊的安容跟老鸨已經說完話,也準備離開。
春蕊瞧着梅姨走遠,大喝一嗓,“站住!”
阿七心裏知道她是在叫喚自己,卻假裝充耳不聞,一直往前走。
“阿七,我叫你了,你聾了是不是!”
名字都喊出來了,阿七再想裝聽不見都不行了,轉身,就看見了春蕊頤指氣使的模樣,旁邊站立的伶公子倒是一派溫潤清和。
春蕊今天氣勢更加了得,他們家公子在一旁呢,那得意威風的神色,隔了老遠,阿七都能感受出來。
阿七不情不願地走了過來,給安容打了聲招呼,然後便垂下頭不說話。他現在看到安容,就想起自己辛苦攢錢送他的簪子,這份心意對他來說很珍貴,本來他攢的錢是要補貼家用的。其實阿七完全多慮了,這份真摯的心意或許對自己來說難能可貴,希望那人能好好珍惜。可是對于錦衣玉食的安容來說,那不過是他衆多愛慕者送他的東西中的其中一件,況且還是最不值錢的那個。
想來,若是阿七知曉這些,他定然會離那雲端上的人遠些,他做雜役的髒手永遠都不配去觸碰那妖冶的錦繡紅服。可是現下他卻一頭紮進那浩瀚泥潭裏,深陷其中,自己恍若未知,那人對他比旁人稍稍好點,阿七恨不得把整顆心都掏給他。是愛嗎,阿七不懂。
春蕊先前是怕阿七被自己打出事,這些日子也沒敢提那日的事情,心裏正憋着氣沒處撒呢。這會兒子瞧見他相安無事地在幹活,一個月前的那筆賬怎麽也得跟他算算。
“阿七,現在我們伶公子也在,你倒是說說看,當日我頭上的那簪子怎麽就成了你的。”
阿七不想跟她說話,依然低頭沉默不語。
許是被人忽視,心裏是又急又氣,恨不得提溜起阿七的耳朵,強迫他擡起頭來。
安容在一旁聽着,不明所以,往常他都是直接忽略這些丫鬟龜奴間的芝麻破事的,可這會兒,他無事可做,就當圖一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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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簪子?”清冷的聲音響起。
聽見他家公子發話了,春蕊的底氣更足,勢焰更甚,眼裏明明透着精光,這話到嘴裏,卻成了慘兮兮的語氣,添油加醋道:“伶公子,那日奴婢在廚房炖燕窩,這阿七突然沖上來,搶了奴婢頭上的象牙簪子,硬說是他的,然後更是動粗打了我,我身上有幾處青紫疼了好些天。”
安容大致聽明白了,眼睛轉向阿七,“好端端地,你為何要搶她的簪子?”
阿七聽到這話,猛然擡頭看着面前這人,眼睛裏全是落寞受傷的神色,這個人揣着平靜溫柔的嗓音問自己,你為何要搶她的簪子?
不知怎的,阿七此時想起了他的娘,他娘當初也問過他:你為什麽要偷吃哥哥的包子!只不過這人言辭溫婉,他娘則是暴怒不已,問完後更是直接踹了他一腳。阿七疼啊,他才九歲,為什麽哥哥、妹妹都有肉包吃,偏偏他沒有。眼前的人跟他娘一樣,不好好待阿七,不好好珍惜阿七。
眼前突然蒙上了一層霧,所有東西都變得模糊,看不真切。他該怎麽回答安容的問題——
這是我送給你的?你怎麽不記得了了?這明明是我送給你的?我省吃儉用三個月給你攢錢買的?
所有解釋都成了徒勞,一種無以複加的無力感侵襲了阿七,感覺像是被最信任最喜歡的親人背叛了。
這個世上還有誰真正待他好,恐怕只剩下一個秋官,而已。
阿七木木地盯着那人看了許久,使勁兒眨了眨眼,不能哭不能哭,太丢人。如鲠在喉,一句話未說,便跑開了,颠颠撞撞,碰到了木凳上,差點被絆倒,模樣實在是狼狽。
安容瞧着落荒而逃的那個龜奴,眼神若有所思,突然想到了乞巧節那天晚上——
“象牙簪子,給你的。”
好像有這麽一回事,他後來把那簪子随手賞給了春蕊。看着那人落荒而逃的背影,安容捉摸不透。
阿七一直跑到柴房裏,這會兒四下無人,這才敢蹲下身子蜷在角落裏,埋着頭,他很難過,他自以為是的情愫剛萌芽就被扼殺了,這世上又只剩下他阿七一人,茕茕孑立,在這滾滾紅塵裏像條狗一般地活着。
還有秋官啊,可她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他又能對着她說什麽呢,說了她也不懂。
腦袋裏轟轟的難受,阿七想了好多事,所有前緣因果理清楚了,他依然是那個龜-奴雜役阿七,不該生出非分之想的,癞蟾蜍永遠也吃不上天鵝肉。
後來的日子裏,阿七勤勤懇懇地做着事,他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勤快,性格也不那麽木楞了,像是突然開了竅一般,會主動跟客人獻殷勤,舔着臉讨點好處,不過這賞錢也沒多少。阿七算是明白了,越有錢的人,越摳,他每一分錢都要跟你算得清清楚楚,不能白花。好在阿七這些日子經常幹完粗活,就游弋在這些客人間,滴水穿石,賞錢加起來足足有了幾百文錢。
阿七在廚房打下手,聽到夏荷跟秋銘在說着話,隐隐約約聽出了大概,一位有錢的客人來了,點名要伶公子作陪,鸨母不同意,叫來了衣公子。那客人急了,這會兒正在下面大鬧。
夏荷撺掇着秋銘一塊去看看,秋銘心癢,索性丢下手裏的活,先不擇菜,看完回來再說。阿七看着那兩人興奮地一路小跑走了,心裏也好奇是個什麽場面,匆匆忙忙趕緊掃完地,也去了一樓大堂。
那貴客周圍圍滿了人,阿七好不容易擠進去,這才看見這人的相貌,肥頭碩耳,挺着的大肚子活像個孕婦,嘴裏一直在嚷嚷着,一露牙,那滿口的黃牙混着一股魚腥味,令人作嘔的味道。聽周圍的人說,這人是個商賈,做絲綢生意的,有點家底,這廣陵城裏有兩處私宅呢。
梅姨也是看中了這人的錢,不然就他這麽鬧事,早就差人把他轟出去了。轉念一想,就讓花伶下來陪他喝喝小酒,也算不上吃虧,若那背後的靠山,還有梁大公子問起,就說陪客人喝酒而已,沒做出格的事兒,估計他們也不會追究什麽。
“春蕊,你上去把伶公子叫下來。”說完嬉皮笑臉地陪笑,“爺兒,您稍等會兒,花伶一會兒就來。”
那貴客攏攏金絲鑲邊的衣服,舒了氣,“這還差不多。”得意的樣子,眉毛色舞,十分欠揍。貴客四下瞅瞅,一瞥眼間發現自己的鞋子沾了些髒跡,小人得志,歪笑着嘴說道,“誰要是幫我把這擦幹淨了,這金元寶就是誰的。”手裏舉着黃燦燦的一錠元寶。
錢!那麽多錢!阿七當時像着了魔一樣,撲通跪地,跪着兩膝移到那貴客腳邊,伸出袖口仔細地擦拭着那塊髒跡。
不消一會兒,鞋子便擦幹淨了,阿七仰起頭眼巴巴地等着打賞,可那元寶在貴客手裏晃蕩了幾下,絲毫沒有落地的趨勢。
貴客呲着一口大黃牙,挑釁地繼續道,“學着狗轉幾圈,再吠幾聲。”
四周的人都在看熱鬧,阿七沒覺得有什麽不對,這事對他來說就跟吃飯喝水一樣稀松平常,他沒有尊嚴的,他想要好多好多錢,他想後半生過得像個人。他需要錢。
阿七趴在地上,躬起身子,學着狗,四肢着地,一步一步走,周圍的人都在哄笑,阿七也笑了,他很快就能得一錠元寶了,“汪!汪!汪——”
突然眼睛的餘光觸碰到一片紅,印入眼簾的先是一雙精致的繡鞋,阿七止住聲音,擡頭,那人穿着一襲紅衣,身姿挺拔,站立在黃牙貴客面前,不染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