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知過了多久,迎春悠悠醒轉,顫巍巍睜開眼,入目,滿屋花衣裳亂竄,各種“大喜”之聲不絕于耳。迎春一時緩不過神,只覺得滿嘴腥甜,滿心悲苦,皺眉沉思,重生之前的經歷在腦中流轉不休。
孫家正房舊炕上,迎春高燒不退,輾轉反側。眨眼間孫紹祖如雨的馬鞭落下。她正欲抱頭逃竄,桂香穿着滿身的大紅衣裳從孫家的祠堂裏走來,志得意滿地說:“賞!都賞!”
迎春滿心憤懑,忽見自己芳魂離體,成了孤魂野鬼。欲下地府,卻因沒有買路錢被鬼差逐走。萬般無奈之下迎春投到榮國府門前,卻未石獅子所攔,不得其門而入。
恍惚間迎春随着更夫輾轉飄到賈府後巷,親見身穿破蓑衣頭戴爛鬥笠的鳳姐一面掃雪,一面哭訴黛玉沉湖,寶玉瘋傻,賈母去世,探春遠嫁,惜春剃度,湘雲守寡……諸般凄慘事體,迎春正聽得心喪欲死。
突然不知從何處冒出一個無頭惡鬼,緊追着迎春要讨他的頭顱。迎春被吓得沒法,亡命般逃到寧榮街上。
卻不成想,她甫一入寧榮街,滿街的孤魂野鬼便将她圍得水洩不通,口口聲聲要吸她身上的仙氣,迎春吓得抖若篩糠。
幸好天将大亮,雄雞報曉,群鬼退散。迎春勉強逃出生天,卻一頭撞進一座破舊的城隍廟中。廟內一個被困三百餘年的冤死鬼一下子附上她身,血盆大口一張,一口将她生吞入腹。
“我命休矣!”迎春心內一聲長嘆。卻見一道金光劈破城隍廟屋頂。警幻仙子從天而降,一掌拍碎冤死鬼所化惡聻(Jian,一聲)的三魂七魄,将迎春救離苦海。
警幻仙子深惱迎春六根不淨,脾性難改,紅塵歷遍,道心不堅。孽滿歸位時,只因來迎她的仙使慢了一慢,便迷失本性,被孤魂野鬼勾走,歷盡諸般幻相,仙氣散盡,幾乎灰飛煙滅。堂堂仙子,死被鬼欺。
迎春羞愧無地,深思熟慮之後,撲通一聲給警幻仙子跪下,叩頭哭求仙子賜她再活一世,重頭再來。
警幻仙子被迎春纏得無法,掐指一算,迎春凡心既動,夙孽已生,強拖歸位已是無及。無奈之下答應迎春重生一世,并保其天靈不昧。
這才有了開篇李姨娘遲遲誕不下胎兒的事故。
“恭喜大爺,賀喜大爺,姨娘給大爺生了位俏千金。大爺如今可是兒女雙全,湊成了一個好。都說女兒像爹,您看二小姐這眉眼口鼻,真真像極了大爺!”賈赦的奶娘趙嬷嬷抱着襁褓中的迎春大步走至院中,将迎春紅彤彤的小臉伸到賈赦眼前,喜滋滋說道。
卻說賈赦一只腳還踩在馬镫上,耳聽迎春響亮的啼哭,一時愣住,直到看見迎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臉,一股初為人父的責任感才油然而生。
當年賈琏出生的時候,賈赦還年輕,不懂事,也未曾在大奶奶産房外等候過,根本不知女人生小孩這般艱辛。
如今“親眼目睹”,格外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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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這嬰孩來之不易,好險一屍兩命。
賈赦也不顧李姨娘生了個女兒,滿耳朵都是趙嬷嬷那句“您看二小姐這眉眼口鼻,真真像極了大爺”,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接過那又紅又皺的“醜”姑娘,卻又怕自己粗手笨腳抱摔孩子,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倒是難得尴尬上了。
鴛鴦受賈母之命在此等候,見着賈赦這等束手束腳的模樣,不由笑起來。鴛鴦越過賈赦,伸手接了迎春,細細觀瞧,迎春雖被趙嬷嬷簡單擦洗過,到底剛出生,什麽眉眼口鼻,一概皺成一團,根本看不分明。
鴛鴦明知是趙嬷嬷邀功,也不戳破,抱着迎春晃了晃,聽她哭聲響亮,料知她雖早産并無先天不足,便放了心。
鴛鴦笑盈盈道:“大爺真是好福氣!二小姐和李姨娘母女均安,我也好去回禀太太。”說罷,将迎春遞給趙嬷嬷,示意她抱進屋去,別凍着孩子,便告辭而去。
趙嬷嬷笑眯眯接過迎春,給賈赦行了一禮,轉身進房。比起迎春,賈赦更關心眉娘,自覺跟在趙嬷嬷身後。趙嬷嬷見了,也不攔他,暗忖如今李姨娘和賈赦感情正濃,此刻賣個好給李姨娘,以後于自己只有好處。
迎春卻不這般想,她一降生,天靈未昧,前世種種,歷歷在目。
眼見此時跟在自己身後的便是親生父親賈赦,一時百感交集,雜念叢生。
迎春正自凄苦,腦海中警幻仙子清冷的語聲響起:“癡兒,癡兒,凡塵俗世你已歷一遭,好不容易經遍諸般苦痛,本可孽滿歸位,你卻苦苦哀求本仙子,要重活一世,硬往這是非場中來。
你可知,人算終不如天算,前緣既定,重來一世,斷不會如你所料,萬事順遂,該來的遲早會來。如今因果已改,後事便非,你又何苦執着于過往種種。
再者說,你前世諸般苦厄,多由己生。你既已深知,便當振作,痛改前非,才不枉重活一世。”
迎春聽得淚流滿面,在腦海中叩頭不已,“孽女謝過仙子點化之恩。孽女既已重生,前世種種便是過眼雲煙,只是一時失神,起了歪念,請仙子切勿怪罪!”
“癡兒糊塗!我既許你重生,斷不會因這等小事,與你為難。你要深知,世間萬物,牽一發而動全身。佛曰: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我心即萬物,绮念生,諸惡相随。
如今,你便是這紅樓一夢中的異數,後事如何,我尚不能預料。但望你堅守本心,毋堕魔道。言盡于此,你且好自為之。”
警幻仙子綸音漸散,迎春整個人複轉清明。
迎春定睛一看,此刻她人還在趙嬷嬷懷中,正和父親賈赦一起邁入東耳房。西邊炕床上靜卧一名女子,青絲散亂,氣息奄奄。迎春料是她生母李氏無疑,正待細看,先一步進屋的王婆子卻一聲驚呼,“哎呀,不好了,李姨娘血崩了!”
話分兩頭,且說鴛鴦踏雪回到榮禧堂。
夜靜谧,落雪可聞。
賈母房中,一燈如豆。
本來賈母已經睡下,因一直挂念李姨娘生産之事,睡得十分不安穩,聽見外間有動靜,便開口問道:“可是鴛鴦回來了?李氏那裏如何?”
鴛鴦本不願打擾賈母安眠,何況,李姨娘生了個女兒,也怕賈母不高興。如今聽見賈母詢問,趕忙撣撣身上雪夜寒氣,喜盈盈掀了簾子進到賈母卧房。“太太大喜,李姨娘給府裏又添了一位千金。如今大爺身邊也是兒女雙全啦!”
賈母聽回是個女兒,略略有些失望。不過她到底甚喜李姨娘,便追問道:“李氏可好?”
鴛鴦剛要回母女均安,賈赦院裏一個小丫鬟慌慌張張撞進院來,被玻璃攔下。小丫鬟年齡尚小,一口童音,甜脆響亮,“玻璃姐姐,不好了,産婆說李姨娘血崩了。”
彼時,賈母耳力尚好,早聽得一清二楚,連忙坐起,不及披衣便要下床,“這是怎麽回事?太醫可在?” 鴛鴦也不敢攔,慌忙上前服侍賈母穿衣。
這邊的動靜亦驚動了賈代善。
賈代善近日公務繁忙,早出晚歸,尚不知李姨娘早産之事,聽聞下人回報,先賈母一步出得房來。
“夫人當心,雪夜天寒。去,再給夫人加個手爐。來人,叫林之孝,用我的車轎去接王太醫,要快!”賈代善沉聲道。下人們早轟然應諾,自去安排不提。
卻說,賈母耳聞賈代善關心的話語,不覺臉頰發燙。二人夫妻三十餘載,不說舉案齊眉,總算相敬如賓,自己一生得夫如此,足矣。
“老爺,且放寬心。眉娘這孩子雖然命苦,卻也是個命硬的,斷不會過不去這個坎。”賈母在賈代善手上輕輕一捏,四周的丫鬟小厮都低眉垂手,佯裝未見。
眉娘是李姨娘閨名。李姨娘父母鹣鲽情深,李父日日為夫人畫眉,更親自給女兒起名眉娘。
賈代善聽着賈母的話,想起眉娘九泉之下的父親,忍不住一聲長嘆。
眉娘原也是官宦人家小姐,因父親壞了事,被拉到菜市口發賣。恰好賈代善和李父有舊,巴巴讓林之孝去将眉娘買回府。賈代善本意讓賈母收她為義女,暗暗養在榮國府,等風頭過去,找個殷實人家嫁了。于他來說,不過多出一份嫁妝。
孰料紅顏自古多薄命。眉娘生得花容月貌,體态婀娜,一雙貓兒眼一對柳葉眉,更兼書畫雙絕。來府中不過半月,就把賈赦迷得神魂颠倒,日日到賈母面前長跪哀求,願以正妻之禮求娶。賈代善自然不肯,劈頭蓋臉罵了賈赦幾頓,毫不見效。
那日賈赦又照常木頭似的杵在榮禧堂前,賈代善見了,實在氣極,一怒回屋拿出馬鞭,就要教訓賈赦。
賈代善戎馬一生,手上的人命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一身煞氣。且他教訓起兒子來,沒輕沒重,那特制的馬鞭子一鞭下來便能要賈赦在床上躺半個月。
故而賈赦往常見到賈代善便繞道走,一見他的馬鞭子更是渾身發抖,站立不住。
賈代善亦深知孽子秉性,貪花好色、素無常性,故意作勢吓唬他,高舉馬鞭,揮舞得風聲飒飒,望他知難而退。
哪知此回賈赦吃了秤砣鐵了心,挺直腰杆,一動不動,硬生生挨下一鞭,連哼都沒哼一聲。賈代善不由大為詫異。
到底母子連心,賈母見賈赦不閃不避,生生扛下賈代善力道十足的一鞭子,心疼得肝兒直顫。料定此事難以善了,暗暗吩咐鴛鴦去後院請眉娘過來。
眉娘到時,正見賈代善馬鞭高舉,又要往賈赦身上招呼。一路,鴛鴦早把經過說清,眉娘心知事已至此,別無他法,便出聲阻道:“伯父且慢動手,眉娘願嫁大爺。”
眉娘之語大出賈赦意料,喜得他滿嘴胡言亂語,發誓什麽改邪歸正,棄惡從善,遣散一衆姨娘丫鬟……眉娘聽了莞爾一笑,賈赦便石化當場。
如此,眉娘和賈赦的親事便定下了。只因她乃罪臣之女,做不得填房,便成了賈赦的姨娘。
對于讓故舊之女給自家兒子做小的事,賈代善一直耿耿于懷,深覺愧對眉娘。眉娘卻是個深明大義的,自知若無賈代善搭救,她必淪落風塵,怕是早已一命嗚呼,心下十分感恩。
賈赦倒也信守承諾,納了眉娘後,再不出去鬼混,更把他一屋子莺莺燕燕都打發了,日日陪着眉娘逛園子做針線。眉娘實在看不過眼,趕他去讀書。賈赦卻苦着一張臉說,書上的字認得他,他不認得它們,歪纏眉娘做他的女先生。
眉娘明知賈赦胡鬧,奈何賈府對她恩重如山,賈赦從前雖不争氣,但如今浪子回頭。且賈府男子素來皮相好,今日的賈赦,身姿如松,走路帶風,已然是翩翩濁世佳公子,便答應下來。
眉娘先是每日在外書房給賈赦講兩個時辰的《四書》《五經》,後來卻變成監督賈赦練字。只因有一次,賈赦不知從哪裏抄來柳永那個浪蕩子的诨詞,說什麽“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偷偷塞到她新做的衣裳裏。
眉娘展信一看,登時被榮國公嫡長子的一筆“好字”驚掉下巴,便日□□着賈赦練字。
賈赦連練幾日,早不耐煩,故意胡鬧,拿着毛筆追趕眉娘要給她畫眉。眉娘哪裏肯依,撒腿便逃。賈赦在後面追,右手亂揮,墨汁兒飛濺,卻甩了正進書房的賈代善一臉。
眉娘和賈赦都呆立當場。賈代善看看二人,伸手一抹臉,掉頭走出書房,一邊喃喃自語:“我就說老大哪能那麽容易學好!看,打賭還是我贏了!”
眉娘臊得滿臉通紅,一氣之下,三天沒讓賈赦進東耳房。賈赦整日扒着窗沿跟眉娘求饒,弄得經過的丫鬟都掩嘴偷笑,眉娘還是不讓他進門。無奈之下,賈赦放話要在門口長跪不起,還作勢欲跪。眉娘趕緊開門揖盜。
都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弱女子眉娘哪鬥得過不要臉賈赦。再說,賈赦院裏的人雖經過清理,留下的都是嘴巴嚴密心思幹淨的,但是保不齊哪個人會去跟賈母打小報告。賈母再疼眉娘,若她當真讓賈赦跪在門口,賈母也能立即扒她一層皮。
就這樣,堂堂赦大爺靠死不要臉成功擠進自家小妾的卧房。
賈代善回想往日無意間撞見賈赦和眉娘相處的情景,不由搖頭嘆息,看着眼前漫天飛舞的雪花,牽起賈母的手,坐上暖轎往賈赦院中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 古代女子與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命若浮萍,
危如累卵。
所以,我們現在的日子真是好過太多啦!
戀愛自由,單身無罪。
誰敢多言?讓你媽媽抽你鞭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