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玉骨(2)
李硯折給陳恨幾枝梅花被養在水裏, 置在長榻的小案上。
陳恨無聊,伸手戳了一下梅花枝子,便有一片花瓣晃晃悠悠地落了下來。他見狀, 忙收了手,雙手緊緊地攏在袖子裏,只裝作什麽也沒有發生的樣子。
李硯就坐在對面看書,陳恨趴在案上,雙手圈着黑陶罐子裝着的梅花,心裏胡亂想着事情。
造反的事情總算是說清楚了。
抵在脖子上的長劍,他覺着,其實是李硯替他取下來的。
只是——
他好像忘記了什麽事兒。
陳恨使勁想了想,卻什麽也沒能想起來。
他稍擡起頭, 透過案上橫斜的梅花枝子去看李硯:“皇爺,我是不是……”
這時匪鑒在外邊敲門。三清觀預備下了宵夜。
見了匪鑒,陳恨才想起他忘記的是什麽事兒——遺書!他托匪鑒散了滿天的遺書!
待匪鑒将一碟子梅花糕放下,陳恨忙下了榻,扯了扯他的衣袖,把他帶到門外去說話:“匪鑒, 我給你的那些信?”
匪鑒正色道:“公子你放心, 我都收好了,等雪一停, 我連夜下山給你送。”
“不是不是。”陳恨連忙擺手,“不送信了,那些信……寫得不好, 是我想錯了,你還給我吧。”
“公子?”
陳恨讪笑道:“實在是對不住,麻煩你了,确實是我弄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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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鑒也不多問,點頭道:“好,我這就去給你拿。”
“對了,我給你的那信……你看了沒有?”
匪鑒正經答道:“看了。”
陳恨扶額:“慘了。”
“匪鑒不說出去,我的記性也不好,過一會兒,也就不記得那信上寫的是什麽了。”匪鑒笑了笑,朝他抱拳,“公子等着,我去拿信。”
陳恨抱着手,靠在門上等他,轉眼瞥見屋內燈火亮着,便想到李硯。
他寫遺書時只以為自己要死了,腦子糊裏糊塗的,到現在,自己也不記得自己究竟寫了些什麽。
他絞盡腦汁地想,卻想不起來一星半點兒。
正胡亂想着事情的時候,匪鑒就回來了。
“多謝多謝,真是麻煩你了。”陳恨接過厚厚一疊的書信,“早些回去睡罷,皇爺這兒我伺候着。”
匪鑒再朝他行禮,轉身便離去了。
陳恨忽然喊住他:“诶,匪鑒……”
“公子還有事?”
“我……”陳恨撓了撓頭,“我給你這信時,我說晚上皇爺帶我去賞花兒,我沒別的意思。”
那時候他滿以為賞花兒是他與李硯之間的暗語,幾乎是心灰意冷地對匪鑒說這句話。
“嗯。”匪鑒點點頭,只道,“匪鑒不記得了。”
匪鑒走後,陳恨捧着厚厚一疊的書信,啞然失笑。
簡直是傻透了。
這種東西,被人看見了容易誤會,最好他自己留着,找個機會燒了便是。但是這會兒——
他突然好想看看自己死前的肺腑之言。
于是陳恨在廊下寬欄杆上坐下,借着窗子透出來的燈光,一封一封地拆信看。
他說吳端一身是膽、英武不凡,又說蘇衡不拘小節、天縱英才,還說徐醒不入俗流、世家典範,總之淨是些誇人的話兒,他也想讓他們多念念自己的好。
但是他卻對李硯說——
陳恨只打開看了一眼,便迅速将信紙疊好了。
這說的是什麽混賬話?他自己都不敢看。
陳恨不敢再把信紙放回信封裏去,怕被李硯翻出來,疊好了就極小心地別在了腰帶裏,準備找個機會燒了。
看過給李硯的信,陳恨也沒心思再看別的信了。
他收拾好了,就悄悄推門進去,用氣聲喊他:“皇爺。”
李硯仍是盤腿坐在案上看書,陳恨見他沒有理會自己的意思,便蹑手蹑腳地溜進去了。
李硯頭也不擡,問道:“你與匪鑒又在謀劃什麽?”
陳恨正将那一疊信塞到廢紙簍子的最底下,幹笑道:“沒有什麽……”
他轉頭,看見李硯面前的案上幾枝梅花與一疊梅花糕,這看起來也太——
陳恨上前,将養着梅花枝子的黑陶罐子抱走,順便轉了話頭:“這也太殘忍了,把死的和活的擺在一起。”
梅花是死的和活的,陳恨是傻乎乎的。李硯抿着唇笑。
只是燈火不亮,從陳恨那個角度看去,李硯的面色不明,倒仿佛是冷着臉的模樣。
陳恨忽然想起什麽,忙舉起右手做出起誓的模樣來,弱弱道:“皇爺,奴沒再想着造反了,奴發誓。”
李硯撚起書冊頁角的動作一頓,道:“朕還什麽都沒說,你就知道朕在想什麽了?你整日都在胡想些什麽?”
見他沒有怪罪的意思,陳恨便脫鞋上榻,在他面前架着腿坐着,随手捏起一塊梅花糕吃。
才吃到一半,他就好不安分地将手肘撐在案上,俯身湊近了,鼓着腮幫子,含含糊糊地問他:“皇爺在看什麽?”
李硯不答,只是稍擡了頭去看他。
沒看清楚那書上的字,也沒看清楚李硯的面容,陳恨将口中的梅花糕咕咚一聲咽下去,惺惺然退了回去:“對不起,皇爺,奴不該打攪你的。”
“什麽時辰了?”
陳恨轉頭去看窗外,窗外一片漆黑,夜色正濃,于是他回了一句李硯自己也看得出來的話:“大約是很晚了。”
李硯的目光匆匆掃過那頁書的最後幾個字,将書冊一合:“睡吧,明日雪停了就下山。”
“诶。”陳恨銜着梅花糕,雙腳亂蹬一陣穿好了鞋,站起來在原地蹦了兩下,“奴伺候皇爺寬衣。”
陳恨一面嚼着梅花糕,一面解下了李硯的腰帶。
他轉身,将那腰帶挂在了衣桁上,又随口道:“皇爺,奴發現一件事情。”
李硯低頭去解衣帶:“什麽?”
那腰帶挂得不穩,從衣桁上滑下來了,陳恨便俯身去撿,将腰帶重新挂在衣桁上,道:“奴趴在皇爺肩上哭的時候,終于知道了,皇爺為什麽從前就好喜歡把腦袋靠在別人的肩上,原來真的——”
陳恨一激靈,他才說這話,李硯便不出聲,直接走了兩步上前,站到他身後,往前一靠,就将頭擱在了他的肩上。
李硯好滿足地嘆了口氣,陳恨的話未完,他便問道:“真的什麽?”
陳恨的脖子都僵了:“真的……真的很舒服。”
李硯笑了,應道:“确實是很舒服。”
陳恨回過神來,摸了摸他的頭,眉眼帶了笑意。
他在心裏給自己和李硯放煙花,君臣如初的感覺真是太好了,他提心吊膽了這麽久,總算是一切如前了。
李硯忽又道:“沒有別人。”
陳恨尚未反應過來:“什麽?”
“朕沒有把腦袋靠在別人肩上,只有你一個人。”
他說這話時,倒像是撒嬌。
陳恨的心裏全部都是煙花!為自己和李硯放的煙花!
他高興得能沖出去在雪地裏跑圈兒,強壓下心底狂喜,陳恨笑着揉了揉他的腦袋,連聲應道:“知道了,知道了。”
陳恨将寫給李硯的那封遺書塞在腰帶裏,準備什麽時候就把它給處理了。偏生他塞得不好,露出一個角來,又偏生李硯眼睛尖,一低頭就看見了。
“離亭。”李硯的一只手順着他的腰滑過去,直伸到他身前,兩指撚着信紙的一角,就把那信給抽出來了,“這是什麽?”
“這個是……”陳恨一驚,擡手就把信紙搶了過來。
見他這副模樣,李硯反被他引起幾分興致,再問了一遍:“是什麽?”
陳恨脫口便道:“是情信。”
說完這話,他才察覺不對,只将信紙握在手心裏,攥得緊緊的,仿佛要将它揉入骨血之中。
李硯只當是旁的人給陳恨遞的情信,再想想他今天白日裏,在觀內衆人面前露了一回臉,來三清觀敬香的又大多是貴家小姐。
這麽一想,事情也都能夠對上。
于是李硯面色一凝,冷聲道:“誰給你的?”
“不是我的。”陳恨背着光,面色不明,只将手攥得更緊,信紙團成了團,握在手裏有些紮肉,“是……有一個不知死活的人,他一時頭腦發昏,想遞給皇爺的。”
“你……”
“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奴回了他就是了。”
陳恨将那情信重新塞進腰帶裏去,轉身扯開李硯的衣帶。
他抿着唇,再不說一句話。
吹了燈,陳恨将長榻上的小案搬下來,裹着被子坐在上邊,準備守一會兒夜再睡。
長榻與李硯睡的床榻是相對着置在一個牆角裏的,他若躺下了,與睡在床榻上的李硯正是抵足。
他才迷迷糊糊地躺下時,只聽李硯道:“離亭,講個故事好不好?”
“嗯。”陳恨卧在榻上,屈肘為枕,蜷着身子,閉着眼睛想了一會兒,“那就講《石頭記》裏的賈薔與齡官。”
“從前講過了。”
“奴近來又有些新的體悟。”陳恨悠悠道,“這故事應該要從賈寶玉開始講起。寶玉是至情至性之人,可是他一開始不懂。”
“不懂什麽?”
“他同姐姐妹妹一起長大,姐姐妹妹們都對他好,所以他不懂。”陳恨沉吟道,“他原以為他天生該得所有人對他的好,所有姊妹的眼淚合該為他而流。”
陳恨繼續道:“寶玉懂得替旁的人先想。齡官畫薔時,他懂得讓齡官先去避雨,全不管自己也站在雨裏。他為別人好,自然也就想着別人也該為他好。”
“但是後來他遇見了齡官,齡官只管往地上畫薔,後來也不給他唱《西廂記》,要賈薔讓她唱,她才唱。”
陳恨似是要睡着了,聲音飄飄忽忽的,仿佛自很遠的地方傳來:“所以這件事之後,寶玉就明白了。他一人,并不能得了全天下人的好,姐姐妹妹的眼淚也為別人而流。誰該對誰好,都是天定的。所以說,在這之後,寶黛之間,才算真正有情。”
最後陳恨作結:“各人有各人的緣,誰對誰好,都是天定。”
黑暗中李硯應了一聲,他枕着手,看着陳恨的方向勾唇笑了笑,仿佛若有所思。
夜深,四處靜谧,院子裏的積雪壓垮了樹枝,咔嚓一聲輕響。
陳恨聽見這聲輕響,于夢中晃然道:“皇爺,我們這像不像是蘇氏兄弟的‘對床定悠悠,夜雨空蕭瑟’?這時候是沒有夜雨了,不過夜雪還是……”
陳恨是面對着牆睡的,他說這話時,李硯忽然自身後靠近,掀開了他的被子,在他身邊側躺下,緊緊地貼着他的後背。
陳恨掙紮着往前挪了挪,結巴道:“……皇、皇爺,是你嗎?”
“嗯。”李硯一本正經道,“這屋子裏太冷了。”
“但是這榻太小了。”陳恨再往前靠了靠,隔着被子貼到了牆上。
“那我們去床上睡?”
“不……”
李硯伸手圈住他的腰,把他往懷裏帶了帶,腦袋抵在他的背上,低聲問道:“離亭,你對我好,是天定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