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越山海,獨為卿
畫面之外,林夜北深深蹙起了眉。
他記起了這件往事。
那日司和座下的弟子突然向元昭發難,他被迫卷入比鬥之中,原本只是一場無傷大雅的切磋,卻在有心人的操縱之下,演變成了寡不敵衆的欺淩。
祁越故意暴露空門受傷,随後以元昭惡意刺傷自己為由,引得周圍觀戰的弟子對其群起而攻之。
元昭雖然天賦異禀,可真龍神丹的力量畢竟有限,面對一群修為與自己不相上下的修士圍攻,根本無法抵擋。
很快被奪了靈劍,身中術法修為受制,狼狽地跪倒在地。
“元師弟,你可知錯?”
祁越用劍尖挑起元昭的下颌,笑容諷刺,“你為了區區靈果就傷我同門,這筆賬可還沒算清呢。”
“師尊已經向溪雲仙尊負荊請罪,我也受誡悔過,你們還要怎樣才肯罷休?”
元昭抿唇隐忍,劍尖刺破了頸側的皮肉,鮮血汩汩滲出,“我們都是天淚城靈修,何必這樣針鋒相對?”
“誰和你是同門了?”
祁越環視四周,忽然張口大笑起來。
“點蒼仙尊偏袒你,從來不肯透露你的出身,想必也因為它本就不怎麽光彩吧?”
“讓我猜猜,仙尊那樣諱莫如深,也沒見你的家族前來看望你哪怕一次,該不會……”他刻意拖長了聲調,“是被世人厭棄的魔物?”
元昭霍然瞪大了眼。
他的外貌和魔氣都被司曦以術法修飾過,除非是渡劫期以上的強者,否則不可能看出任何異常。
祁越的話只不過是妄自揣測,卻好巧不巧地踩中了他的逆鱗。
墨黑的眼底隐隐湧現出猩紅暗芒,他手指蜷起,險些控制不住丹竅內翻湧的靈力。
然而那人反複告誡過他,不到萬不得已之時,決不能暴露自己的力量。
被人侮辱事小,可一旦暴露了身份,不僅他在劫難逃,甚至連司曦也會被牽連。
所以,唯有忍耐。
“我的身世如何,祁師兄不必在意,能夠成為天淚城靈修之人,心底都懷有濟世之願,但行善事即可。”
他低聲呢喃着,緩緩阖上眼簾,任由那些嘲諷與拳腳落在身上。
潔淨的長衫被印滿了污漬泥土,光潔的皮膚上也滿是青青紫紫的傷痕,他始終閉着眼不曾反抗,直到人群散去,才掙紮着撐起身來。
這些都是皮肉傷,雖說不傷及本源,看上去卻狼狽得很。
他掐出一道淨身訣洗去身上的污穢,再用障眼法遮掩了傷痕,理好儀容,确認外表上看不出任何破綻,才禦劍返回了珞奚山。
林夜北站在不遠處,靜靜注視着眼前的一切,只覺得痛徹心扉。
……原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傅含璋曾經默默忍受過這樣多的苦楚。
視野中的畫面初逐漸淡去,石階重現,他沿着階梯往上行,在經歷過幾段記憶畫面之後,終于來到了道路盡頭。
前方的階梯消失,化為了一方霧沉沉的沼澤,林夜北垂眸望去,發現沼澤中翻湧的并非污泥,而是腥臭的血漿,嶙峋的白骨和動物的屍骸堆積其中,讓人望而卻步。
傅含璋……會在這裏麽?
霧氣遮擋了他的視線,即使将靈力凝聚到雙目也無法穿透,林夜北聽着自己越發急促的心跳,緩緩攥緊了拳。
不論如何,他都必須将那人救回來。
想到這裏他再不遲疑,連眉頭也沒皺一皺,邁步跨入了沼澤中。
粘稠的血泥攀上素白的衣衫,惡臭的水面直淹沒到腰際,林夜北卻沒有在意,只是艱難地撥開擋路的骨骼屍骸,艱難前行。
随着他的靠近,迷霧中的景象漸漸清晰,他遠遠望見一團叢生的荊棘,密不透風地攢聚在一處,仿佛一座陰森的囚籠。
而在層層的荊棘之內,有一個人正閉目沉睡着。
他的雙手雙腳都被粗大的荊棘牢牢束縛,尖銳的棘刺穿過皮肉,傷口處鮮血漫流,下半截身體則浸在沼澤之中,血污漫過傷處,悄無聲息地腐蝕着肌骨。
蒼白,詭麗,死寂,絕望。
他仿佛落入絕境的困獸,被折斷了羽翼的鳥兒,陷落在深淵中不得而出。
“……昭兒?”
林夜北顫抖着伸出手,不顧荊棘割傷手臂,輕柔地捧住傅含璋的臉頰。
冰雪的清涼混合着馥郁的松木香,在無邊的黑暗與濁臭之中,喚醒了傅含璋的一絲神志。
他長睫輕.顫,墨眉痛苦地皺起:“不,不要,不要……”
“你別怕,師尊來了,師尊找到你了。”
林夜北凝聚起靈力,将纏繞在他身上的荊棘一根根抽離,再摟住他的腰身,将人緊緊地擁入懷抱。
被扯開的荊棘很快去而複返,林夜北不願它們繼續糾纏傅含璋,顧不得那人滿身的血污泥土,張開雙臂将他護在身下。
綿密的刺痛透過肌膚傳來,他卻明白自己不能退縮,倘若傅含璋無法靠自己的力量脫離心魔的控制,不論是他還是自己,都無法順利脫離識海靈域。
“昭兒,你睜開眼看看我,”林夜北忍着疼痛,聲音溫柔如水,
“不論發生什麽,我都不會再離開你。心魔并不可怕,我會陪着你一起面對,所以不要放棄,好麽?”
淺淡溫軟的唇一次次印在傅含璋的嘴角,帶着刻骨的缱绻與依戀。
絲絲縷縷冰藍的靈流穿越黑暗,将沉溺在泥沼中的靈魂喚醒,傅含璋呻.吟一聲,終于緩慢地睜開了眼睛。
“你終于醒了!”林夜北欣喜擡眸,“可還認得我麽?”
傅含璋瞳孔微縮,他此刻神思混沌,根本意識不到自己身在何處,也分辨不出眼前的林夜北是夢境還是真實。
然而很快他就留意到自己的滿身污穢,情緒很快激動起來,掙紮着想脫離林夜北的懷抱:
“不,師尊……別碰我,髒……”
經年輾轉在殺伐罪淵裏的肮髒妖孽,怎麽配亵渎那一捧潔淨新雪?
他無法逃離濁臭的泥沼,極度的絕望讓他幾乎失去理智,一瞬間只想立刻消失在林夜北面前,甚至舍棄性命也在所不惜。
他雙膝一軟,向後倒去。
林夜北心間重重一跳,他們身邊的血沼乃是心魔的領域,一但傅含璋被血污淹沒,他的神魂就将被徹底奪舍,屆時便會被心魔所控,成為一個神志混沌的怪物。
可此刻的傅含璋深陷絕望,根本聽不進他的話,他咬咬牙心一橫,索性不計代價地将自己的神魂釋放而出,與對方緊緊纏繞在一處。
身魂相依,中無縫隙,此刻他将自己完完整整地獻出,與傅含璋的神魂合二為一,再也不分彼此。
冰冷的氣流瞬間驅散了盤亘不休的心魔之力,傅含璋渾身一震,意識漸漸回籠,這才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擡起眼眸,面前咫尺之處,林夜北的衣衫已被靈力焚盡,連身周的血沼污穢也被盡數毀滅,他雪白的肌膚下寶光流轉,整個人如同一座精致的玉雕,秾麗得驚心動魄。
“師尊,你……”傅含璋大睜着眼,幾乎說不出話來。
林夜北方才的行為無疑是十分冒險的,将自己的神魂毫無保留地獻出,則意味着暫時放棄了神魂的控制權,倘若自己稍動心思,就能将他的神魂化為己用。
若非全心全意,傾心信賴,斷然不會這樣做。
“昭兒,”指尖抵住傅含璋的唇,林夜北彎起唇角,眉梢眼尾盡是化不開的柔情,“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
“你是禍世妖孽又如何,是世人畏懼的魔君又如何,我只知道,你是我的昭兒,是我兩世認定的唯一之人。”
他輕吻着傅含璋的眼睫,“若你心中也中意于我,就随我離開這裏,好不好?”
“師尊,師尊……”
傅含璋慌亂地回應着他的唇,渾身發顫,淚水涔涔。
心魔之力被雪鳳靈力驅散,他雖然不再沉溺于自輕自賤的絕望深淵之中,卻依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這究竟是那人的肺腑之言,還是自己的癡心妄想?
生而被生父厭棄,遭世人冷落,短短數百年生命裏,他嘗遍了這世間所有的惡意,唯一的溫暖也被他親手毀去。
若前路永夜,那輪染了血的孤月,可還願照亮自己的歸途?
“我愛你,我愛你……”
鹹澀的淚水在唇齒間化開,他狂亂地呢喃着,
“師尊,對不起,對不起……”
“一切都過去了,昭兒,師尊再也不會留下你一個人。”
林夜北捧着他的面龐,寒玉般剔透的眼眸定定凝視着他,一瞬不移,
“你可願再信師尊一次?”
剎那間,所有的神情都在那雙猩紅的眸子裏亮起,驚喜,畏懼,悔恨,激動,又漸漸平複,化為無盡的眷戀與溫存。
他點點頭,哽咽道:
“……好。”
……
窗外的日光隐沒在地平線之下,不久天幕徹底黑沉,一輪明月攀上半空,灑下滿地的澄澈光輝。
等到林夜北蘇醒時已近深夜,他在識海領域中燃燒了神魂,雖然傷勢并不重,腦中卻不免傳來一陣陣刺痛。
等到視線回複清明,他微微擡眸,只見一張明麗的臉容近在咫尺:
“師尊,這一回,昭兒再也不會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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