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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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鈴整整十天沒有見到雪見神。這十天,朝鈴在後山搭了個豬棚和雞窩,同饅頭和阿餅一起去山下買豬買雞。朝鈴領着家禽家畜,還有照顧隊伍秩序的貓貓神使們上山。那場面浩浩蕩蕩,令人驚嘆,山下的人們第一次看見攆着豬和雞跑的貓。朝鈴倒是氣定神閑,慢悠悠穿越了張家大宅,無視目瞪口呆的張家人。族長氣得跺腳,說她玷污神聖之地。
朝鈴還辟出了一方小菜地,種白菜、蘿蔔和茼蒿。雪見神喜歡清靜,豬棚和雞窩不敢搭得離神祠太近,這菜地就無所謂了。朝鈴把菜地選在了神祠後頭,吭哧吭哧犁出了一小塊地,再起壟,撒種子。為了給菜保暖,朝鈴還搭建了一個大窩棚,等春天到了,還可以在這裏種葡萄藤。
三天後,種子發了芽。饅頭和阿餅天天守着那小芽兒,生怕風把它吹折了,雨把它澆倒了。朝鈴每天從溪水邊拎水回來澆菜做飯,對着菜地底下數日子。或許等菜苗長高長大了,雪見神就回來了。
第十四天,朝鈴照例起了大早,拎着木桶去溪邊拎水。她力氣大,一次拎兩個桶,一氣兒走個來回不帶喘。她拎了滿滿當當兩桶水,踩着石頭小路正準備回神祠,忽見溪水裏氤氲出一片胭脂似的紅。她愣了會兒,明白過來,這分明是血水。她放下水桶,沿着血水漂來的方向溯流向上,撥開齊腰高的蘆葦和白蒿,瞧見草叢裏躺了個傷痕累累的少年。
“欸!?”朝鈴忙把人翻過來,拍拍他蒼白的臉頰,“你是誰呀,怎麽躺在這兒?你怎麽了,還好麽?快醒醒!”
少年長如蝶翅的眼睫動了動,卻始終沒有睜開眼。清晨的天光灑在他臉上,他的臉龐幾近透明。他似乎不是人,朝鈴發現,他頭頂長着兩只灰蒙蒙毛絨絨的尖耳朵。朝鈴湊近觀察,仔細辨認,還忍不住上手捏了捏,感覺像是狼耳朵。
朝鈴是個心善的好姑娘,當然不能見他死在這兒。她二話不說,把人背回了豬圈,再急匆匆回神祠拿金瘡藥。饅頭和阿餅聽說朝鈴撿了個少年,一塊兒跟着去豬圈湊熱鬧。剛進豬圈見着人,兩只貓登時傻了眼。
“小鈴铛,你惹禍了!”阿餅說,“你撿回來一個惡兆神。”
“咦,他也是神明嗎?”朝鈴又捏了捏少年的狼耳朵。
原來神也會受傷。少年沉睡着,眉尖無意識地輕輕蹙起,看起來很是難熬。
“重點不是他是神,重點是他是惡兆神!你是凡人,看不見他滿身的黑氣。”饅頭叫道,“快把他殺掉,說不定雪見城四周的疠氣就是他帶來的,他這滿身的傷,說不定就是雪見神打的。”
縱然不明白惡兆神究竟是個什麽東西,朝鈴也意識到了其中的不同尋常和危險性。
朝鈴問饅頭和阿餅,“惡兆神到底是什麽?”
阿餅說:“神誕生于土地,庇佑一方,抵擋周流于天地之中的兇邪疠氣。凡人太弱小,遇疠則病,遇邪則瘋,必須依附于神明庇佑的土地,才能謀得生存。信仰和供奉能讓神明變得強大,有些大氏族會以世世代代的供奉為交換,與神明簽訂契約。這樣一來,神明就會成為他們的氏神。”
“咱們雪見神就是這樣,”饅頭道,“作為氏神,雪見神接受張家的供奉,也要庇護他們,淨化侵襲雪見城的疠氣。咱們雪見神神通廣大,是天地間最古老的神明,淨化疠氣不在話下。但有些神明比較弱小,強行淨化疠氣,反倒被疠氣侵襲,便會發生神堕,成為惡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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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鈴說:“那他們豈不是很可憐?”
阿餅搖頭道:“惡兆神神堕之後,就不再通過人們的供奉和修行變強大。他們吸食疠氣,屠戮生民。他們殺的人越多,他們就越強大。”
饅頭道:“所以惡兆神非常非常危險,我們要快點把他殺掉!”說罷,他又皺着眉道,“小鈴铛,你怎麽老是撿男人,還總是撿壞男人?”
朝鈴回頭看這少年,他看起來不過十七歲的模樣,真的會是個肆意殺人的壞蛋神明嗎?
“有沒有什麽辦法能把他關起來,讓他傷害不了咱們?咱們也不知道他到底殺沒殺過人,要是他沒殺過,咱們豈不是幹了壞事?”朝鈴提議道,“咱們等雪見神回來再發落他吧,雪見神火眼金睛,肯定能看出他到底是壞蛋還是好神明。”
“小鈴铛說的有道理。”阿餅點點頭,回神祠叼來了一根銀絲索,“這是我們用雪見神的貓毛揉成的繩索,把他綁起來,他就動不了了。”
朝鈴把這惡兆神給綁了起來,再扒光他的衣裳給他上藥。他年紀輕,雖也高挑,卻略顯單薄,背上的蝴蝶骨鋒利精致,似要割破那薄薄的肌肉。朝鈴給他上了兩遍藥,他發高燒,一直不醒,朝鈴便一遍一遍給他換毛巾敷額頭。
阿餅和饅頭害怕他,不敢進豬圈。但他們又擔心朝鈴的安危,每回朝鈴去給少年上藥,他們就在豬圈外頭等着。過了兩天,朝鈴又起了一大早去給少年上藥。到了豬圈,推開栅欄,忽見那少年已醒了,聽見人聲猛地擡頭,原本垂着的狼耳朵立起來一轉,兇戾的眼神刀一般淩厲。若不是被銀絲索綁住,朝鈴覺得他可能會撲過來。
朝鈴止住步子,舉起藥瓶子給他看,“是我救了你,我來給你上藥。”
少年沉默不語,眼神依然警惕。
“綁你是因為你是惡兆神,”朝鈴說,“我雖然喜歡救人,但我也要為自己的小命着想,你說對不對?”
聽見“惡兆神”三個字,少年的眼神似乎黯然了一瞬。
“你的傷還沒好盡,”朝鈴小心翼翼靠近他,“別咬我啊,我給你上藥。”
少年緊緊盯着他,肌肉繃緊,整個人像即将出鞘的劍。
朝鈴為他解開胸膛上的紗布,将冰涼涼的藥粉灑在他傷口上。許是疼,他顫抖了一瞬,很快又止住。
“疼跟我說,我輕點兒。”朝鈴叮囑他。
他依舊沒吭聲。
朝鈴為他纏紗布,一層又一層,包得紮紮實實,再給他披上衣裳。
“雪見的女人。”少年忽然開口了,聲音很沙啞,像摻了沙子在喉嚨裏。
“我不是雪見神的女人,我是他的侍女,”朝鈴歪歪頭,“你怎麽知道我和雪見神有關系?”
他低下眸子,“你身上,很多他的味道。”
“你別擔心,雪見神是好神,只要你不作亂,我們不會欺負你。”朝鈴說。
“我知道。”少年淡淡說。
正因雪見神可靠,他才會願意在這裏養傷。
朝鈴抿唇笑了笑,問:“你餓不餓?”
“不餓。”少年剛說完,肚子就咕咕叫了。
朝鈴捂嘴笑,“餓就餓,這有啥不好意思的?”
少年的耳朵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他別過臉,不看朝鈴。
朝鈴每天給他帶三碗肉,他被綁着不方便,朝鈴喂給他。他一開始還抵觸,後來實在餓得很了,才別別扭扭接受。這孩子長得比雪見神矮,飯量卻比雪見神大,三碗肉還不夠吃。阿餅和饅頭抱怨,“他快把廚房吃空了!”
朝鈴安撫他們,“他吃三碗,我給你們做四碗!”
少年漸漸不再警惕朝鈴,朝鈴下午再去,竟發現他變回了狼形。其實原形更有利于療傷,但他不輕易把自己的原形露給別人看。人形的他是個漂亮少年,獸形的他是只灰毛大狼,眼睛綠瑩瑩的,有種來自荒野的野性。他蜷在樁子旁,銀絲索依然緊緊纏着他的四肢。望着他光滑的皮毛,朝鈴手癢的毛病又犯了。
“我能摸摸你的毛嗎?”朝鈴眼睛亮晶晶的,“你給我摸一摸,晚上你想吃什麽我做什麽。”
少年的耳朵又紅了。
“你會做雪見的女人嗎?”他忽然問。
這少年說話直白,朝鈴甚為無語,“幹嘛突然問這個?”
“他方神明,侍女等于侍妾。”他道。
“我不是侍妾,”朝鈴強調,“我們雪見神跟別的神不一樣,你看,我長得漂亮吧?”
少年點點頭。
“可他說我醜。”朝鈴嘆了口氣。
“你不醜。”少年說,“你很美。”
這小孩兒,說話真讨人喜歡。朝鈴說:“晚上多給你加一碗肉,別告訴阿餅和饅頭。”
少年垂下頭,乖乖伏在地上,“你摸吧。”
如果不是雪見的女人,就可以摸他的毛了,他的毛只給自己的女人摸。這個女人救了他,他已經決定了,他會娶她,這是他們狼報恩的方式。
朝鈴喜滋滋摸起了他的毛,他的毛和雪見神的毛不一樣,雪見神的毛軟和,他的毛更粗更硬。雖然粗粝了些,卻也光滑,漂亮極了。聽說毛筆用狼毫比較好,若是神明的毛,豈不上佳?她想着能不能問那少年神明要幾撮毛做毛筆,拿去賣錢。
“郁澤。”少年忽然開口。
朝鈴沒反應過來,“啊?”
“我的名字。”他吃力地伸伸爪子,在地上寫下了他的名字。
“既然你說了你的名字,那我也說我的,”朝鈴在他的名字邊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我叫朝鈴,你叫我鈴铛就好了。”
少女粲然一笑,天光之下,她的笑容亮如朝陽。郁澤微微愣神,別過頭,輕輕嗯了一聲。
“朝鈴”,這個名字,他記住了。
遠方,雪見神踏行雲上,雨澤随着他的腳步降入荒野山林,兇惡的疠氣觸雨即化。他終究無法坐視城外生民生靈塗炭,他施展神力,淨化雪見城之外的疠氣。前幾日,他還順手救了一只年輕的狼神,那是一只流浪的惡兆神,正被山野之間的邪怪圍攻。
惡兆神不被世俗接納,凡人唾棄,神明也不願與之為伍。那只狼神如此年輕,竟發生了神堕,定是他曾耗盡自己的力量淨化疠氣。一般來說,遇見大量疠氣,弱小的神明會選擇放棄淨化,任由疠氣侵蝕自己的生民。但有極少數神明,願意耗盡自己的力量,去拯救自己的信徒。
那狼神,大概便是其中之一。耗盡力量的結果,便是被疠氣反噬。他會變得嗜殺、殘暴,最後被自己的信徒抛棄。
他随手相救,任那只惡兆神逃入荒野。
他的力量迅速消耗着,與此同時,他不自覺地等待着那丫頭的禱告。那愚笨的凡女不知道任何人在神像前的祈禱都會傳達到神的耳邊,他不願意聽她聒噪,故而從不曾刻意擴展耳目去看她平日的生活。但她喜歡在神像前碎碎低語,他被迫聽着她那些無聊的心思。
昨天她的白菜苗萌了芽,前日她的豬圈多了一頭小豬崽。
他想,看來她把他的神祠改造成了農莊,不知回去之後,他會見到什麽光景?這只鈴铛,真是令神頭疼。
今天卻例外,他沒聽見一句來自她的聲音。
他莫名覺得煩躁,忽然不想再費心去收拾雪見城之外的疠氣。
她怎麽了?生病了麽?所以今日不曾在神像前祈禱。
就在此時,他聽見饅頭的聲音。
“雪見神,您快回來吧!笨鈴铛要被狡猾的野狼拐跑了,她晚上給他做了四碗魚肉!四碗啊!那都是我抓的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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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啥朝鈴不在神像前祈禱了?因為忙着摸小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