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尺玉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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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這氏神如此靈驗,朝鈴心裏樂開了花兒。張疏被車撞了,大約傷得不輕,好幾日沒來尋朝鈴,可這廂房門戶依然把守得密不透風,朝鈴壓根沒法兒逃。飯菜日日有人來送,可實在是難吃極了,若非張疏有意娶她,她還以為張疏想要謀殺她。
朝鈴別無他法,日日虔誠地向雪見氏神的神牌供奉食物,小魚幹吃完了,就供奉鹵豬蹄,還有她自己腌的酸蘿蔔。她的豬蹄味道太香,在外頭看守的小厮饞得直流口水。朝鈴想拿豬蹄收買他們,他們卻絲毫不為所動。鹵豬蹄的香味兒還引來了一只雪白的大貓,白絨絨的長貓,湛藍深邃的貓眼,行走在窗臺上的模樣像一個高貴的神祇。通過它的大屁股,朝鈴辨認出它就是之前偷小魚幹的那只貓。
這貓如此幹淨,定是有人養着的。朝鈴想,當張家的貓真可憐,張家的飯菜那麽難吃。
“來呀來呀,”朝鈴自作主張當了它的娘,“娘親喂肉肉給你吃。”
不知道為什麽,朝鈴感覺這只貓周身的氣場沉了幾分。
它蹲在窗臺上,睥睨着朝鈴,一副倨傲的氣派。小厮們似乎沒看見它,又或許根本不在意,想必是張家主子養的小貓,就是這些小厮也不敢怠慢的。
朝鈴掰了幾绺豬蹄肉放在碟子裏,伸出來遞給它。
“來呀,雪球小寶寶,娘給你吃肉肉。快來給娘摸摸,不給摸就不給你肉吃,小魚幹也沒有了!”
雪球是朝鈴新給它取的名,它雪白雪白的,這名字同它正相配。
誰曾想,雪球冷冰冰看了她一眼,掉頭走了。
咦,貓也有這般冷肅的眼神嗎?朝鈴有些吃驚,心裏頭覺得奇怪,又舍不得這毛絨絨的大雪球。她還沒摸到它呢!她趴在窗臺上,使勁兒眺望着雪球離開的方向,心裏頭很是惆悵。供奉雪見神好幾天了,可雪見神再也沒回應過她“離開張家,重獲自由”的許願,大概是不靈了。
廊上不遠處,小厮們瞧着朝鈴恹恹的樣子,小聲嘀咕:“這閨女不是被關傻了吧,成天自言自語什麽呢?還雪球雪球的,哪來的雪球?”
“是啊……”另一個小厮也納悶,“可別真關出毛病來了,我得趕緊去禀告大少爺。”
“小心着點,別讓少奶奶發現。”
着實不巧,這小厮還是被少奶奶的丫鬟逮着了。人被拎到剛過門的少奶奶跟前,丫鬟拿紮滿刺的大棒子一下,這小厮便屁滾尿流地把大少爺金屋藏嬌的事兒全交代了。新少奶奶是白家大小姐,閨名白芷,打小在後院裏摸爬滾打。自己剛過門,丈夫就想着納小,她不怒不鬧,囑咐小厮看管得松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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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可憐的丫頭,叫你們這麽關着,這不就出毛病了?大少爺在養傷,我看你們也別去惹他擔憂,允那丫頭在院子裏頭轉轉,平日裏精心伺候着。”
小厮連忙叩首,“少奶奶真是寬宏大量!”
小厮去了,丫鬟納悶地問她主子:“少奶奶,您為什麽要對那丫頭好?”
白芷笑了笑道:“聽小厮的話頭,她日日夜夜想着逃跑。若看管得松了,她自己出逃,闖進神祠禁地,觸怒父親,自取滅亡,可就怪不得我們了。”
丫鬟瞬間明白了,主子是要想法子引那丫頭進禁地,借張家族長的手殺她。
神祠是供奉氏神的地方。傳說數千年前,張家氏神與張氏祖先簽訂契約,庇佑雪見城,為雪見城抵擋疬疫和戰火,保佑張氏一族福澤綿長,家運興旺。每當雪見城遇見災禍,氏神總會降下神谕,為他們消災解厄。祖先說,氏神真身是貓,故而雪見城将貓視為神的神使,從不敢有所冒犯。只不過,這氏神雖然庇佑雪見城,脾氣卻不太好。聽說族長伺候它伺候得小心翼翼,神祠的巫祝年年得換三四茬。
神祠是雪見城最神聖的地方,尋常人不得入內,連張疏都不能随便進,更別說那丫頭。那丫頭若闖進去,一定會讓族長大怒。
丫鬟直贊白芷神機妙算,福身道:“奴這就去想法子誘她去神祠!”
朝鈴得了在小院逛的自由,院子不大,她繞到屋後頭,發現一處狗洞。如果她仔細觀察,會發現鑿狗洞的痕跡是新的。但朝鈴素來心大,沒想那麽多,一心想着快快逃離,便鑽了出去。離開小院沒多久,身後就響起小厮尋人的叫喊聲。她心頭一緊,揀沒聲兒的地方跑。張家院落太大,她走得昏頭轉向,不一會兒就迷了路。她望着高牆走,心想牆外面就是大街吧。然而好不容易繞到牆外,卻進入了幽深的後山。
一條長長的臺階通往山中,遠處矗立着古老的祠堂。若她知曉雪見城的歷史淵源,會知道這是通往神祠的神道。走過神道,她便踏入了氏神的神域。山階上睡着許多貍花貓,攤着軟綿綿的肚皮曬太陽,慵懶的眼掃向朝鈴。
朝鈴認出來,有幾只貓兒是她剛來雪見城之時喂過的,它們似乎也認出了朝鈴,站起身,在她腳邊繞着磨蹭。
所有貓的上頭,蹲着一只雪白的大貓,正是雪球。別的貓都來蹭朝鈴,只有它高高在上,無動于衷。朝鈴眼睛一亮,喊了聲:“雪球!”
它不搭理她,扭頭朝山上走。
“雪球這到底是什麽地方啊?”
後方的叫喊聲越來越清晰,朝鈴慌不擇路,跟在雪球後頭跑。
他們踩着青苔,拾階而上。蒼老的大樹上系着風鈴,在她頭頂清脆作響。她不知道,神道的鈴聲是氏神的腳步,每一聲鈴響,都響在雪白大貓腳步落地的瞬間。
進了神祠,朝鈴看見擺滿貢品的供桌,長明不滅的燈火,還有中央古老的石頭神像。神像太老了,邊緣早已磨損,依稀能辨認出是一只貓的模樣。難怪雪見城這麽多貓,貓都不怕人,原來他們的神是一只貓。
叫喊聲逼近,朝鈴回過神來,看雪球鑽進了供桌底下。朝鈴也急忙爬上神臺,躲進供桌下方。紅綢遮住了桌腿四方,也遮住了她的身形。她屏住呼吸,聽見喊聲越來越近。雪球蹲在她身邊,她對着雪球豎指在唇邊,小聲道:“拜托啦,雪球,千萬不要出聲兒。”
腳步聲進了祠堂,紅綢外黑影幢幢。
她聽見一個蒼老的男聲:“都安靜,驚擾了神,你們擔待不起!”
張疏的聲音響起,“父親,此事都是兒子的過錯。鈴兒是鄉野女人,不懂規矩,待尋得她,兒子必定重重罰她。”
“你住口!”老人道,“她若沖撞神祇,壞了家族福祉,老夫定饒不了她,你也不例外!”
張疏不吭聲了。
小厮們四處搜尋,連磚縫兒都摸遍了,只差神像周圍。張氏族長在神像前跪拜上香,喃喃語道:“老祖宗,是兒孫不察,令賊子入了祠堂。兒孫搜尋賊子,還望祖宗息怒,不要見怪。”
族長親自上前,爬上神臺,就要撩開紅綢桌布。白芷站在一旁,等着好戲看。丫鬟早已告訴她,親眼見那丫頭進了神祠。
朝鈴瞧着族長的影子靠近紅綢桌布,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這下是躲不過了,朝鈴悲傷地想。氏神氏神,朝鈴雙手合十,在心中祈禱,若我能逃過此劫,我給你供奉一輩子的小魚幹、鹵豬蹄和酸蘿蔔!
“成交。”
一個飄渺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朝鈴吓了一跳,與此同時,桌布被族長掀開,朝鈴愣愣的,與族長僅有咫尺之隔。然而族長的目光在桌底下逡巡了一陣,愣是沒看到朝鈴這麽個大活人,又退了出去。
“不在這裏,再去別處尋!切莫驚擾了祖宗上神!”族長道。
白芷滿心疑惑,皺眉道:“爹,真的不在這兒?要不再找找?”
族長道:“莫說了,找遍了,不在此處,再去別處尋。”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神祠又清靜了。朝鈴等了好一會兒,才敢爬出去。方才,氏神好像回應了她的許願,幫她遮掩了身形。她受寵若驚,在蒲團上認認真真拜了三拜。
“朝鈴一定供奉最肥的小魚幹,您等着吧!”
“鈴兒,你果然在此。”張疏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朝鈴猛地回頭,正對上張疏盈滿笑意的眼睛。
“你是怎麽躲過我父親的搜查的?”張疏看着她,道,“罷了,先跟我下山再說。這個地方你不該來,氏神易怒好殺,切不可沖撞他。父親那裏你不要怕,我自會護你。”
“我不跟你走!”朝鈴忙站起來,向後退,後腰碰到了神臺。
“你若不聽話,我可要來強的了。”他話音剛落,另有兩個小厮從兩邊圍上來。
他們陰恻恻地逼近朝鈴,朝鈴咬緊牙關,正要抄家夥和他們拼命,卻見他們忽然停了步子,神祠四壁的陰影裏踱出許多貍花貓,圍住了朝鈴,眦着牙逼退那兩個小厮。
小厮們面面相觑,“這……這……”
張疏正說着話,神情忽然一滞,很是震驚的模樣。那兩個小厮也如出一轍,傻呆呆地盯着朝鈴後頭看。朝鈴疑惑地扭過頭,瞧見雪球不知何時登上了神像,蹲在神像的頭頂。明明是一只貓,卻比所有人都要威嚴。饒是朝鈴再愚鈍,也意識到了哪裏不對勁。
張疏恭敬地作揖,道:“氏神在上,此女是我的妾侍,我這就把她帶走。”
朝鈴瞪大眼,張疏喊雪球什麽?氏……氏神?
雪球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态,開口道:“壞吾清靜,滾。”
“神,”張疏不願退,“請準許我把鈴兒帶走。”
朝鈴對着雪球拼命搖頭,用氣聲提醒他:“小魚幹!”
雪球瞥了她一眼,道:“從此以後,她是吾的人。”
張疏話中一頓,不可置信道:“氏神要奪子孫的女人嗎?”
雪球話語冷淡,是不容違背的語氣。
“吾要你的女人,你不願,吾便要你性命。”
貍花貓們聳着背逼近張疏和小厮,小厮們率先腿軟,朝張疏作了揖,接連跑了。
張疏無可奈何,對朝鈴道:“鈴兒,你在山上暫待片刻,我定想法子救你。”
“誰要你救!你祖宗叫你滾你沒聽到嗎!”朝鈴操起供桌上的大蘋果砸他。
張疏十分不甘地離開神祠,臨走時的眼神欲語還休。從前朝鈴沉迷于他的多情眼,現下只覺得惡心透頂。
終于把狗男人趕走了,朝鈴回過頭,同雪球……不,氏神眼對眼。朝鈴後知後覺心有餘悸,她好像給雪見神取了名兒,還讓雪見神喊她娘來着。可聽雪見神方才的話頭,似乎要娶她。她不由得感嘆,果然人不能長得太漂亮,狗男人惦記,貓貓神也惦記。
雪見神躍下石像,在供桌邊的貓窩躺下。那貓窩布置的貴氣逼人,外殼是用金子打的,裏頭鋪了軟綿綿的絨羽,一看就是張家專門給雪見神準備的貓窩。
朝鈴躊躇着道:“神,您要娶我做媳婦兒啊?”
朝鈴有點不太樂意,雖然雪見神地位尊崇,可他畢竟是一只貓。她怎麽能給貓當老婆呢?算了算了,她安慰自己,比起張疏那空有皮相的狗男人,至少雪見神毛絨絨的多可愛,冬天還能暖手。
還沒等她完全接受成為貓的老婆這件事,卻聽雪見神道:“吾不娶蠢人,你是吾的侍女。”
“……”朝鈴冷不丁被嘲諷,嘟囔道,“您不娶蠢人,卻吃蠢人的小魚幹、鹵豬蹄和酸蘿蔔。”
雪見神冷冷瞥她,冰藍色的眼眸涼意頗盛。
朝鈴還要靠雪見神的庇佑才能逃離張疏的魔爪,更要想法子求雪見神幫她回家。她只能忍氣吞聲,“快到晚飯的時辰了,您餓了吧,我去給您做一碗小魚幹。”
“不要。”雪見神冷冷道。
“啊……您不會真生氣了吧?”張疏說的沒錯,雪見神果然易怒。
雪見神道:“要一桶。”
朝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