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傳說中的軍神棗
待到燥熱熾烈的夏天過去, 燕子屯随即迎來了一年中最難過的季節——冬季。
是的,沙漠裏沒有秋天。
即便是在最熱的夏天, 也往往是刺眼灼目的太陽白天還高懸于空中,晚上便刮起了小刀子似的北風。
到了八月中旬, 即使是白天, 太陽也慢慢不再像個火球一樣時刻烘烤着這片天地, 天氣日複一日地開始轉涼。
八月下旬, 大鄭國的江南還在穿夏衣撲夜螢,燕子屯已經落下了第一片雪。
棗兒昂着頭看天, 張開嘴伸出粉粉的舌頭, 接下那片雪花,兩條白眉毛擰成一團:涼涼的, 不甜。
秦牧看着她又露出那懵頭懵腦的神色, 習慣性地捋捋她的頭毛, 笑着道:“是了, 你應當未滿一歲,還沒見過雪吧?”
“咴!”我覺得我是見過的!
棗兒晃晃頭, 秦牧的手指涼涼的,在她頸中撸去撸來,這讓她有點不舒服。這個人的體溫一年四季好像都偏涼,夏天的時候靠着他很涼快, 天一冷,就受罪了。
而且,她覺得, 秦牧這是在用她的頸毛捂手。這太犯規了,他一個人類還有衣服禦寒,她這匹馬可就只有一身皮毛血肉呢!
秦牧另一手執缰,一人一馬緩緩地踱步,不出二裏地,地上就覆了一層薄雪。待走到将軍府大門口時,淺雪已經沒過了鞋底。
“咴昂昂!”今天不想回軍營嘛。
棗兒見秦牧還牽着她在往前走,趕緊咬住他的衣襟,撒着嬌直哼哼。
秦牧默默看了她一會兒,小家夥的眼睛軟軟潤潤的,像蒙了層水膜,這還是匹未成年的小馬呢。他心頭一軟,便道:“今日便允你到府中睡一晚,明天——”
棗兒只聽他說到這裏就夠了,她歡呼着“咴”了一聲,興頭頭地跳進了門檻裏,直奔宋昊房間而去。
馬房早在八月底時便給各馬舍鋪上了厚厚的稻草,再過兩日,栅欄就會換成更能抵擋風雪的木板。每年夏天的驅蟲,冬天的保暖是馬房工作的重中之重,但馬房裏弄得再幹淨暖和,能有人類住的地方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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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天氣一日冷似一日,棗兒是越發不愛往馬房去了。昨天紅紅住的馬房已經安上了厚厚的木板,據她說,那裏面又黑又濕,并且一點也不暖和。
秦牧這家夥太狠心了,哪怕棗兒後面表現得這樣好,他最多就像今日一樣,偶爾許棗兒回來住兩日,沒再松口讓她重回将軍府,得想個辦法重新住回将軍府才是!棗兒早就打算好了,所以才想盡辦法也要賴在将軍府不走。
聞聲而來的紫郢笑着迎上秦牧:“将軍又帶棗兒去了月牙潭?”
秦牧嗯了一聲,擡頭看着天色,道:“怕是欽天監說對了,今年或者又是個極寒的天氣。”往年北疆落雪也早,但最早也要到九月中旬去了,而且萬沒有一上來就下這樣大的雪的。
紫郢吸了口氣:“您是說,今年怕那邊又不好過了?”他手向北指了指。
秦牧半斂下眼皮,半晌方道:“再看吧,現在說這個或者早了些。不過,”他話頭一轉,看向紫郢:“這幾日你那裏有什麽消息傳來嗎?”
紫郢正準備答話,忽見前頭一人打馬而來,到了秦牧面前勒缰下馬,面帶喜色地沖秦牧抱拳道:“小将軍,吳老将軍派人來了,說是要見您!”
秦牧與紫郢對視一眼,均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腳步。
吳老将軍正是秦牧在軍中時的頂頭上司——定北大将軍。他是秦牧父親的老下屬,自秦父戰死邊陲之後,便成為了新的定北大将軍。
吳老将軍打仗的本事不如秦牧父親,但擅于經營人際關系,在朝中不論是文臣還是武将都頗吃得開,就是對秦牧這個死了爹的老上司兒子,他也不因其失恃而錯待。自從秦牧年初被皇帝解職之後,吳老将軍并未因此疏遠秦牧,不止對他仍滞留燕子屯的事睜只眼閉只眼,且暗下裏提供了不少必要的幫助。
只有一條,他畢竟身為一軍主将,不好做得過于明顯,方便雖仍給,但像這樣明公正道地派人來點名見他,還是他解職之後的頭一回。
三人一馬踏着細雪到了營帳,來人喝着茶水在帳中等候多時,秦牧看去不由先皺眉,此人卻是個熟人。
“邵——”紫郢只叫了一聲,便被邵文盛用手勢止住。
後者笑眯眯地擱了茶碗起身,揖手道:“鄙人邵錢糧見過諸位将軍了。”
紫郢張張嘴,結巴了一下:“邵,邵錢糧?邵少爺,你什麽時候成了定北大将軍的錢糧官?”
邵文盛笑道:“我如何不能成?”又轉向秦牧:“秦小将軍,在下這回可是來給你送財的,你就一杯清茶想打發了我?”
聽到邵文盛報出自己軍職之時,秦牧便猜到了他的來意,此刻聽見他親口說出,一向板得死硬的石頭臉上也是帶了兩分喜意:“哦?朝廷撥的饷來了?”除了春天時,戶部像打發叫花子似的給了北疆一半不到的軍饷,夏天的饷一直到九月份都沒見蹤影,如今等着盼着,催着求着,可算來了。
邵文盛竟似有些牙疼的模樣:“是啊,來了,還不少,這回頂夠你們用。”他仿佛不想多說這個話題,又問:“昊哥兒在這還好吧?等我這裏事辦妥了,我去看看他。”
被邵文盛點了名的宋昊卻不是很好。
邵文盛一來,秦牧就又恢複了成天不見人影的狀況。
棗兒沒了某人管束,恨不能每天找着機會回将軍府睡覺,宋昊的病就是她半夜發現的。
意識到宋昊情形不對時,他已經燒得開始說胡話了。
棗兒用舌頭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感覺燙的吓人,連忙撥了門闩就朝秦牧的院子跑。
等秦牧帶着郎中趕到時,宋昊燒得全身開始發紅,閉着眼睛又是哭又是喊的,一聲聲不知在哭叫着什麽。
“小公子是憂思郁結于心,又恰逢夏秋交替,沒有注意添衣保暖,才突發疾病。”郎中診完脈,開了一張藥方,道:“老夫先開這副藥讓小公子吃着,只是這藥是發汗用的,心病尚須心藥醫,無法緩解小公子的郁結之症。”
邵文盛也聞訊趕了過來,納悶道:“這小子我前幾日不是還見過嗎?他生龍活虎的,完全沒瞧出有病啊。”
話一直不多的赤霄卻突然道:“宋世子,他這是,想家了吧?”
房中一陣沉默,仍是邵文盛先開了口:“是啊,說起來他老子也是真狠心,居然把不足十歲的獨生兒子丢在這不毛之地一丢就是小半年。這小子嘴上不說,心裏也是想家想得緊吧?”
他一邊說,一邊偷眼去看秦牧。
秦牧瞟他一下,他像被什麽蜇了似的,急忙調轉眼神,卻聽秦牧道:“你不用故意說給我聽,我又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再過三月年關将至,從這裏到京中也要走一兩個月,待他養好病後,我派些人送他回京過年便是。”
邵文盛這才暗舒一口氣,口中還笑道:“你誤會我了,我可沒這意思。只是他這裏現下離不了人,只有這兩個小侍童在,怕是不成吧?”
這卻不必犯難,秦牧立刻道:“前幾月侯府來人不是送的有個小婢嗎?讓她來照料宋世子。”
棗兒一直趴在床頭擔憂地盯着宋昊,這些人也沒趕她出去,她聽到了秦昊的話,想了片刻才想起來他說的那人就是小芬。
說起來,小芬自從被張倌人帶在身邊教導後,棗兒也不能時常見到她了,有時小芬忙起來,幾天見不到面也是有的。也因此,馬房對棗兒的吸引力愈發不剩多少了。
就像最近幾天,小芬一直在跟着張倌人為馬兒熬制祛寒活血的藥湯,一人一馬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更別說還讓她給棗兒梳毛做發型了。
事實上,這個梳毛的活也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就被秦牧接手了。棗兒起先還不自在,但跟小芬的輕柔細致相比,秦牧除了不肯給她辮辮子外,他梳毛用的手法又快又利落,是一種跟在小芬手下不一樣的爽感。時間久了,棗兒覺得,他梳得也不錯,就慢慢不再排斥他了。
兩人商量完這些事,邵文盛似是才注意到棗兒,問道:“這不是我先前賣掉的那匹柔然禦馬嗎?怎麽又被你買了來?”
他竟是識得棗兒來歷的!
棗兒耳朵一豎,立刻警惕地看着他:枉她一開始看到邵文盛時還假裝不認識他呢,原來這家夥早把她認出來了,只是一直忍到現在才說出來而已!他想幹嘛?
秦牧早從宋昊口中得知棗兒之前被邵文盛買過一次,此時聽他叫破她的來歷,也不意外,故作不懂道:“什麽王庭禦馬?”
邵文盛一愣,這小馬相貌特殊,雖只與她相處幾天,他是絕不會認錯的,但秦牧一說,他立時反應過來了,失聲一笑:“罷了,你是不懼這些煩難的,卻是我多慮了。”又打了個呵欠,“才睡下又被折騰起來,我先回去了,明日再來看這小鬼。”
宋昊的病來得極陡,卻一直綿延了半個多月才慢慢好盡。待到郎中說他可以不再喝藥後,時間已經快到十月去了。
自九月中旬起,燕子屯起碼有一半的時間在下雪。這一日難得是個好晴天,天剛亮,秦牧便使人傳了話,要宋昊趁着天色好轉趕緊起程。
宋昊自醒來後得知秦牧願意放他回家,日盼夜盼就盼着這一日,此時得了準信,反而臉上沒有多少喜色,他抱着棗兒不放手:“威武,要我走了,你是不是還要去睡那冷冰冰的馬舍?”
“咴!”不會的!
棗兒安慰地舔舔他的小臉蛋:這些天秦牧對她每天進出将軍府一直不聞不問,她覺得,肯定秦牧也心疼她,便有意放她一馬。
宋昊不肯信:“牧表哥有多不通人情我還不知道?你不用騙我了。”
這小家夥天天在秦牧手下被虐,都虐出心理陰影了,棗兒同情地蹭蹭他:“咴!”我沒騙你!
宋昊卻心不在焉,他眼睛發直地不知在想什麽,忽然兩眼一亮,湊到棗兒的耳邊,悄悄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回京吧,反正我走遠了,牧表哥也不可能派人再把你追回來。”
棗兒:“……”說來說去,這家夥還是沒放棄把她拐走的癡念啊!他也是敢想,難道他忘了,來年他還要在秦牧手下過日子嗎?
宋昊仿佛知道棗兒要問什麽,他早想好了後路,狡黠一笑:“你以為我走了還要回來嗎?別開玩笑了,我爹一向最疼我,要不是這一次我犯的錯太大,他才不會狠心把我扔到這麽遠呢。等回去後,我好好向他認個錯,他再看我吃了這麽多苦,肯定不會再舍得把我放回來。”見棗兒不作聲,他又加了把火:“京城比這裏不知好多了,每天夜裏燈火都不歇的,你能從天黑玩到天明。你跟着我,每天都有吃不完的糖,還有其他的好玩的,我一樣樣帶你玩過去,怎麽樣?”
棗兒心撲撲地跳了起來:不管在馬的口中,還是人的口中,京城就是天堂所在,整個世上最好最美的東西全都集中到了京城,沒去過京城,确實很遺憾哪!
可是——
再一想到秦牧,棗兒又猶豫了:這人在她身上付出的心血是其他馬的十倍百倍不止,紅紅得了她主人的一對馬鈴都高興得恨不得鞠躬盡瘁,而秦牧呢?光是他每天給她的那些外頭買不到,大多數人都沒聽說過的糖,恐怕價都不止這個數了。盡管那些糖她也不能盡興地吃,可小芬也說,這是将軍為了她的身體好,她棗兒還是很聽勸的。
“咴。”還是算了吧。
宋昊一副飽受打擊的模樣,捂着心口哭道:“威武,你是徹底投向牧表哥那邊了嗎?枉我每天對你那麽好,有什麽好的想着你,你竟想也不想就拒了我。你沒想過,等我回了京城,我們就再也見不到了嗎?你真狠心!”
棗兒一時還真沒想到這,宋昊的話讓她難過極了:“咴昂!”不是的,我很在乎你的,你別傷心!
宋昊卻背過身去,氣得根本都不想跟她說話了。
棗兒急得不得了,正在此時,小芬推門進來,她沒注意屋裏的氣氛,一進門就興沖沖地向宋昊報喜:“世子爺,我聽說了,您今天就能回京了——棗兒,你怎麽了?”
棗兒向小芬“咴”了一聲,扯着她的袖子朝外走。
小芬不明所以,跟着棗兒走了兩步,見方向是往正房去的,登時停了下來,問道:“棗兒,你要帶我去見将軍,為什麽?”
經過這幾月跟在張倌人身邊的歷練,小芬與之前的形象早有了不少的變化,除了說話仍比常人慢些,最大的變化就是,她仍然害怕秦牧,卻不再一聽到他的名字就吓得說不出話了。
此時她雖仍緊張得很,但沒轉身便逃。
棗兒來不及跟她解釋,先帶着她跑到了秦牧的正院。
可巧秦牧今天沒有一早便出門,棗兒聽見他在書房的聲音,先拿蹄子叩了叩門,聽他說:“進來。”才又推開門扯着小芬進了屋。
屋裏不止他一個人。
邵文盛訝異極了:“表弟,這馬你怎麽馴的?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如此通人性的馬呢。”
秦牧若有所指:“你見過幾匹她這樣出身的馬?”見邵文盛不語,又道:“剛剛我們說的事就這麽辦,你先回去收拾。”
邵文盛卻笑着安坐如山:“我的事不急。”他一雙眼放在棗兒身上,毫不掩飾自己對她的興趣。對這匹馬在将軍府裏的特殊待遇,邵文盛早就好奇極了,此時有機會一探究竟,他才不會輕易放過。
秦牧道:“哦?不急是嗎?那正好,營裏昨日剛到一批馬料,送馬料的客商還在客棧裏等着結帳,邵錢糧不急的話——”
邵文盛登時像火燒屁股似的跳起來,幹笑着道:“我突然想起來,昊哥兒那裏沒人幫他收拾行李,我得去看看,省得他小孩子不知該帶些什麽。”轉身急急離開了書房。
邵文盛在的時候,棗兒一直裝着傻在書房裏轉悠,等他一去遠,她立刻就急沖沖地沖秦牧“咴嗚律昂”地說了一大堆馬語。
秦牧只覺頭疼,下意識把目光投向了小芬。
小芬遲疑着道:“将軍,棗兒好像是說,她舍不得世子爺走,想送送世子爺。”
“你想送他?”
見秦牧沒馬上否決,棗兒以為有戲,連忙又“嗚昂嗚昂”地叫了半天。
這回不用秦牧示意,小芬也知道該幹什麽了,只是,她垂下頭來,很小聲地道:“棗兒說将軍若不放心的話,就跟我一道,她只送世子爺到西洲城。”
秦牧嘴角一抽:說來說去,還是想出去玩。這馬是越來越精怪了,明白直說他一定不會同意,還知道借着宋昊來滿足自己的想頭。西洲城離燕子屯足有三百裏遠,她再多送些路,京城都該到了。
棗兒與他每天相處時間這麽長,也不是白混的,一見秦牧的神色,便知大概他是不會同意的,急忙又是蹭胸,又是嗚昂嬌聲叫着圍着他撒嬌,絞盡腦汁使出諸般手段想纏磨着他答應。要不是書房太小,打滾也是來得的!
秦牧又是頭疼又是好笑,只怕自己若不同意,又要好些天不得安寧,便道:“十天後你若還沒回來,你在我那裏存着的糖我便都扔了。”
這句威脅比什麽都管用,何況十天往返一趟西洲城富富有餘,棗兒高興得跳了起來,“咴昂!”你放心吧!
怕秦牧不信她,棗兒又伸出舌頭舔了一下他的臉。一舔完她就知道要糟:這是她與宋昊玩耍時安撫他的動作,她從來沒在秦牧身上用過!一得意竟然忘形了!
感覺到書房裏陡然變化的氣氛,棗兒懊惱地“咴嗚”一聲,趁某人還在愣神中,急忙夾着尾巴逃了。
書房裏,秦牧卻沒棗兒想象中的憤怒,他摸着被舔過的那半張臉,開始認真地想:他是不是對某匹馬太寬縱了,讓她愈發地大膽起來。這樣的感覺……好像也不是很差?
秦牧在想什麽,棗兒是沒辦法知道了。
一回東廂房,生怕某人來找後帳,棗兒趕緊催着宋昊上路。宋昊以為她這是同意跟自己走了,也精神了起來,不出小半個時辰,便整裝完畢。剛趕來的邵文盛啧啧稱奇:“表弟,數月不見,你長進不少啊。”
宋昊對這狠心配合他爹,把他扔到邊關來的表哥沒有一點好感,哼了一聲,見他的小厮也背着兩個包袱,忍不住問道:“你也要走?”
“是啊,”邵文盛笑着道:“我回西洲城複命,與表弟一道上路,也好照拂你。”燕子屯位于飛燕關關外,過了飛燕關,便是定北大将軍吳老将軍駐軍所在的西洲城了。
宋昊看來很不稀罕他的照拂,聽見邵文盛要跟他一道走,小臉都暗了下來,怏怏道:“我不用你的照拂。”
邵文盛仍是笑眯眯地不惱:“表弟快別說孩子話了,時辰不早,我們走吧。”
看來宋昊也知道反對無效,沒怎麽反抗就被邵文盛弄進了馬車。他原本還想趁這機會騎着威武,跟他一道再多看看這不美也不好的塞外風光,但有邵表哥在這,想想也是不可能了。
倒是邵文盛見宋昊頻頻掀窗看棗兒,又笑道:“表弟能耐不小,竟把秦将軍的馬都拐了來。你是怎麽做到的?”
宋昊得意不已,張口就要說出棗兒的不凡之處,忽而想起臨行前小芬避着人的交代,忙咽下了要說的話,白他一眼:“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邵文盛将他神色收入眼中,看着棗兒的目光又多了兩分興味。早前認出此馬的來歷,他嫌麻煩,便找借口把馬又退了回去,若是知道此馬如此聰慧通人性,冒些風險也值得。可惜,現在它落在秦牧那厮手中,倒是不好下手了。
從燕子屯到西洲城除了要繞過一座燕山之外,餘下的路皆是一馬平川的坦途,三日之後,一行人便到了西洲城。
宋昊連坐幾天馬車,身上早乏得不得了,一進城,他就跳下馬車,跟棗兒走到一處,興致勃勃道:“威武,這就是西洲城了。你看這裏是不是人很多很熱鬧?我告訴你,京城比這裏人更多,熱鬧更好看,你不去一定會後悔的。”
知道棗兒只打算送他到西洲城後,宋昊失落了一會兒,沒過多久又重燃鬥志,開始見縫插針地游說棗兒,一副誓要把棗兒拐回京城的模樣。
然而棗兒只看了一會兒便有些興致寥寥,這裏比燕子屯是熱鬧許多,臨街的商鋪也有十來間,但她總覺得她似乎見過更熱鬧更大的場面,這種像鄉村市集一樣的街市對她的吸引力着實不大。
她漫不經心地走了半條街,宋昊沒覺出她的不對。在燕子屯那鳥不拉屎的鬼地方關了半年,他現在看什麽都是香的,他一邊逛一邊買,沒注意到棗兒的腳步不知什麽時候停了下來。
棗兒盯着剛剛從她身邊經過的絡腮胡大漢,那個人……她是不是在哪見過?
他身形高壯,即使天氣冷得耳朵都快凍掉,他身上的衣服也露出了半片胸膛,看着他的背影,都能感覺出一股彪橫之氣。
她一定在哪見過這種人!
在哪呢?
“您要的肥豬肉二十文一斤!”不知不覺中,她走到了一家肉鋪前面。
棗兒望着賣肉的老板,再看看前面那人,一下想了起來:那人他是那個賭檔的老板,鄭屠子的手下,當天圍堵宋昊和她的人之一!而且,她不止見過他一次,那一次在街上,他還跟劉狗剩一道,兩人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幹什麽。
“威武,你怎麽不走了?”宋昊走出老遠才發現棗兒沒跟上來,急忙又擠了回來。
“咴昂!”你先回去,我一會兒來找你。
見那人走遠,棗兒丢下這句話,揚蹄就跑。
宋昊頓時傻眼,急忙追了上去:“威武,你幹嘛去啊?”
那個人腳程極快,他仿佛刻意避着人群,不一會兒就閃沒了。但剛剛他從棗兒身邊經過時,她已經把他的味道記了下來。
因此,盡管略走了點冤枉路,棗兒還是找到了他,且時間恰好,看見他拐進一處小院子。
棗兒急得團團轉,她有種預感,這個人一定不簡單,而且與燕子屯的營房有莫大關系。
恰在此時,這宅院的後門開了,一個老媽媽手裏拎着一個提籃走了出來,她半掩上門朝巷子口走去。
棗兒看左右無人,急忙擠了進去。
這宅院布局不大,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人的氣味,她循着氣味走過去,到了一處窗下,聽見窗內有人道:“你只說讓我配合你們,卻什麽都不多說,只空口一句,要我如何配合?”
另一人沒有馬上開口,棗兒只聽見屋裏有人踱步的聲音響起,又過了一會兒,另一人方道:“我們在他的馬房裏有人。”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棗兒心頭劇顫,連呼吸都恨不得屏住:這個馬房,莫不是……
先說話的那人卻不信:“開什麽玩笑,那裏均是軍戶出身,幾代繁衍,早就密不透風,我朝的人都打不進去,憑得你們……”話中輕鄙之意極濃。
另一人也惱了,嘿嘿冷笑道:“你以為我們是你鄭朝那些膿包?我既然這樣說,自然是敢打包票的,放心吧,那人欠了我們一大筆還不盡的銀子,他不敢不聽我們的。”
先前那人也冷笑:“膿包也次次打了勝仗,被膿包所勝的你們又是什麽?若非——”他頓了頓,極不情願地:“誰願與你們合作。”
兩人一語不合,棗兒滿以為他們要幹起仗來,卻聽另一人緩和了一下口氣:“我把能告訴你的都告訴你了,這回你該信了吧?”
先前那人這才道:“你要确定那些馬料能到馬口中。”
兩人又商議片刻,棗兒耐着性子聽了幾句,見兩人快要商議完,她急忙蹑手蹑腳地退出窗下,轉身奔出了宅院。
出院子的時候,那先前開門的老媽媽提着一籃的熱饅頭正好走到院子門口,看見一匹馬從自家院裏跑出來,吓得一伸舌頭,驚叫道:“天爺,這哪來的馬?”
棗兒出了巷子就碰到正四處尋她的宋昊和小芬,她叫了聲:“咴昂”,表示自己有急事得先回去,轉身朝着燕子屯的方向狂奔出城去,把宋昊和小芬的叫聲抛在了身後。
來時因顧忌宋昊大病初愈,走得并不快。等棗兒使出全力後,還不到日落,便看到了燕子屯。
她先去了軍營。
營房裏只有三兩文書在伏案工作,校場裏也空蕩蕩的。棗兒一路不歇氣地跑回了馬房,馬房裏竟然也空蕩蕩的,只有三兩匹病馬無精打采地呆卧在馬舍中。
“其他馬呢?”棗兒找到一匹老馬問道。
“其他馬啊,走了。”那匹馬在棗兒的催促下,慢吞吞地答道:“早走了,有大半天吧,說是又要打仗了。”
大半天?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他們去哪了?”
老馬搖搖頭:“那我哪知道,軍機——唉,小朋友,你要幹啥?”
棗兒已經如旋風般沖了出去!
劉狗剩那厮押着一車的馬料,嘴上呼喝着:“都小心着些,別翻了車。”
翻你妹!這蠢貨!
棗兒上去就是一腳把草料車踹翻了!
劉狗剩護着車沒看見棗兒,他罵罵咧咧地要起身:“他媽的,哪個龜孫子敢陰老子!”棗兒又是一腳過去,這回正踹在他心口,他白眼一翻,暈了過去。
餘下的人都看呆了:知道這倆有仇,可不知道這馬這麽恨劉狗剩,這踹法,是把他往死裏整啊!
各人膽寒不已,有膽小的,有人一邊爬一邊喊:“救命啊,将軍的馬傷人了!”
棗兒也不去管他們,她踹翻車還不夠,整匹馬又踏到草料袋上開始瘋狂地蹦跳起來:她不知道哪批草料有問題,保險的做法是把這些全弄壞了,讓他們運不到前線才是!
至于劉狗剩有沒有在他們走之前做手腳,她潛意識地不敢往那個方向去想。
她跺了兩腳,遠遠地見又有不少人在往這趕。再一轉眼,看見金毛在自己的馬舍那又是蹦又是叫的,看得好不快活。這猴子,從來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
棗兒眼睛一轉,咬下劉狗剩腰間的一大串鑰匙抛給它。金毛被馬夫們放開鏈子活動過幾回,知道這是什麽,一接到鑰匙,喜得抓耳撓腮,學着人的樣子開始往鑰匙孔裏捅。
棗兒也不管他開不開得了,反正她只想多找些麻煩,讓這裏越亂越好。
她甩下金毛,馬力全開,跑到草料舍把門踹開,見旁邊放着幾桶水,毫不猶豫地踢倒了水桶,又跳到草料堆上把那些包得整整齊齊的草料弄亂弄破。
聽見來人聲音越發近了,知道自己若是被包圍上,恐怕就得被關起來,趕緊又跑出草料舍。便見金毛得了自由,正蹿到先前翻倒的車下又抓又撓,破掉的草料全碾在了泥地中。
棗兒看見它尾巴又開始一翹一翹地,仿佛又要重現夏天時對付劉狗剩的那一招,趕緊招呼一聲,制止了它。
草料若是沒問題,還不是得他們這些馬兒們吃了,萬一……那不得惡心死?
棗兒這一回大鬧馬房甚得金毛之心,聽見她的召喚,它不敢耽誤,屁颠屁颠地跑到棗兒面前,又是作揖又是打躬,一臉谄媚之色。
棗兒馬臉一抽,想到這猴子伶俐,怕還能用上它,一歪脖子,示意他到自己身上來,等猴子跳上來後,便準備出城去尋秦牧。
出門之前,那先前呆呆的老馬突然向棗兒叫道:“飛燕山,前兩次将軍他們都在飛燕山打仗的!”
棗兒叫了一聲表示知道,馬不停蹄地沖出了馬房,只聽身後牧監領着人将将趕到,氣得跳腳大罵:“太可恨了,太可恨了,我這回一定要向小将軍好好告一狀——”
燕子屯三面環着燕山,另一面正是通往西洲必經之路,但燕山走到了燕子屯已是尾麓,這尾麓之峰就叫飛燕山,位于燕子屯西北方。它離燕子屯約有五十裏遠,秦牧帶着衆馬拉練時他們到過這地方,棗兒對這裏很熟。
還沒到飛燕山,棗兒便感覺到了空氣裏隐約的燥動之氣,她不由慢了下來。
秦牧沒有刻意隐藏形跡,她循着馬蹄印找了過去。猴子在棗兒身上站得無聊,有些着急地在馬頭上蹦了幾下,被棗兒一聲威嚴的低喝止住,不敢作聲了。
棗兒已經看到了大鄭的軍隊。
那些馬兒們安靜地站在山上,看見棗兒來了,只是驚訝地望了她一下,便垂下頭開始列隊。
秦牧騎着大黑站在最前頭,他的身後,是一面紅底繡黑虎的旌旗。
被這肅穆的氣氛感染,棗兒也放輕了腳步,走到秦牧身邊。
看見她來,秦牧并不見異色。他示意了一下紫郢,紫郢上前喊道:“年前大鄭與柔然才簽訂過協議,約定互不侵犯,你柔然是定要不顧兩國邦交,做出毀約毀諾這等無恥之事?”
對方軍中一陣燥動,一個身披盔甲的大漢打馬出列,叫道:“人人皆知,大鄭富庶。你我兩國約為兄弟之國,如今我……”他滔滔不絕說了一大堆,中心意思就是,鄭國富裕,如果不幫他的窮兄弟柔然度過雪災,就別怪柔然反複無常了。
棗兒聽得氣壞了:好無恥的國家,因為大鄭比你富便要接受你無限制的訛詐,不接受就別怪我來搶你。我搶你也是逼不得以的,誰讓你富呢?幸好她逃出來了,否則跟這些人混在一起,羞也羞死了。
棗兒怕自己氣得冒煙,聽了一會兒便将注意力放到了這人的馬上,她越看越眼熟,終于也忍不住喊了起來:“咴昂昂嗚律律嘶嗚嗚!”拉哩果,你上次不是說你要是輸給我就再也不在我面前出現了嗎?你這個不守信用的小人馬,還要不要臉了!是還想讓我收拾一遍是吧?
拉哩果自從棗兒說話就開始不安地拿蹄子刨地,等她一罵完,它突地人立而起,大叫道:“嘶啦嘶啦!”木顏其這紅魔王要找我來算帳了!我的媽呀,她怎麽在這兒?救命啊!
帖爾罕不花根本沒料到他胯|下之馬突然跳起來,他一個掌控不住,登時狼狽地滾下馬鞍。不知摔到了哪裏,竟沒馬上爬起來。
兩軍交戰,首先出現這樣的變數,戰場安靜了一會兒,顯然雙方都有點不知所措。
在一片詭異的寂靜中,棗兒驕傲地挺起了胸脯:棗大王一出馬,便知有沒有!縱觀古今,有哪一方是對方大将被一匹馬兩句話撂下去的?沒有!還有誰能比我棗大王更厲害的!沒有!
飄飄然中,秦牧低沉的笑聲在棗兒耳邊響起,他拍了拍她的頭,贊道:“幹得好,棗兒。”
“咴昂昂!”從今天開始,麻煩叫我軍神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