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安靜的病房被投下了一顆炸彈, 沈多意迷茫地半睜着眼, 一只手酸麻着, 一只手還掰着戚時安的手腕,他先是懷疑自己的耳朵,随後難以置信地奮力回想, 回想未果便怒不可遏地用後腦勺磕戚時安的鼻梁。
那勁頭好像不磕出來鼻血不算完。
戚時安還在睡着,隐約覺得有毛茸茸的東西撞他臉,幹脆輕輕低了頭, 正好抵住沈多意的後頸。沈多意被溫熱的呼吸噴灑了一脖子, 瞬間有了使不完的力氣,他不再悠着勁兒, 咬牙竭力一掰,然後直接骨碌着想要坐起來。
戚時安終于醒了, 動作快于意識又把沈多意拽倒在床上,接着恍惚之間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 他出聲道:“至于麽,好像我非禮你了似的。”
沈多意切齒拊心地擰着眉毛:“那你什麽意思?!”
戚時安雙目半睜,困意中透着十成十的慵懶閑适:“什麽意思?我想想啊。”嘴角看不出是不是在笑, 但眼尾和聲音都染着層濃濃的歡愉, “就字面意思呗,哪兒我都碰過。”
沈多意吸吸鼻子說:“诓人遭雷劈。”
“诓你幹什麽,你忘了?”戚時安知道沈多意腦中一團亂麻,還知道沈多意必定是在翻攪多年前那點零星回憶,他不着痕跡地湊近, 低頭用腦門兒蹭對方細軟又密實的頭發。
鼻間嗅着洗發露的清香,戚時安小聲誘導:“還記不記得,我從夜總會把你帶回家那晚,你當時穿的是制服,早晨醒來可變成T恤和短褲了。”
沈多意自己翻攪了半天,一經提醒總算想起:“你給我換的?”
“廢話,難道床給你換的?”
原來是換衣服而已,說得那麽似是而非,讓人渾身發毛,沈多意瞬間有點想笑,擡杠說:“我以為枕頭給我換的。”
能開玩笑就好,戚時安把半睜的雙目重新閉上:“我那是頭一回照顧人,擰了熱毛巾給你擦臉,又解了扣子給你脫衣服擦身。”
挨在旁邊的身體忽然僵硬,戚時安重新睜開眼,發現沈多意抿着嘴,還把帽衫上的抽繩拽得死緊。他覺得好玩兒,繼續說道:“鎖骨很漂亮,腳腕子很細,右邊小腿有塊小小的疤,後頸被襯衫領子蹭得有點過敏。”
沈多意頭發絲軟,耳根子也軟,戚時安嗅着他的頭發,言語間呼吸拂在他的耳畔。他就像架在烤爐裏的面團,被烘烤着,并且躲都躲不開。
戚時安像個不計後果的王八蛋:“屁股很小很圓。”
帽衫的抽繩猛地被拽到了極限,沈多意扭頭盯着戚時安,瞳孔恨不得射出激光把對方灼燒出兩個洞來。他此時此刻明明完好地穿着衣服,卻感覺已經被扒光看了個遍。
戚時安終于褪去了笑意,眼中只剩下缱绻的溫柔:“我哄你的。”
沈多意将信将疑:“什麽哄我?”
“剛才哄你玩兒的。”天終于要亮了,戚時安拽被子搭在沈多意的身上,“你當時疼得蜷縮成一團,嘴裏時不時叫一聲‘爸爸’或者‘媽媽’,我怎麽可能還有心思耍流氓?給你草草擦完,換上衣服就睡了。”
原來那晚他無意識地叫了“爸爸”和“媽媽”。
沈多意薄唇翕動:“那天是家長會。”
“我知道。”戚時安躺在旁邊,伸手貼住了對方的掌心。
沈多意怔忡着張開手指:“沒有人給我開家長會。”
戚時安又說了一遍:“我知道。”
他緊緊地挨着沈多意,手指插入對方的手指間,然後用力扣住,心口處的欲望全然消弭幹淨,只餘下一腔愛惜。
沈多意望着病房的天花板,慢慢地說着:“我爺爺腿腳不好,老師也知道我家的情況,所以每次就不管我了。每次家長會都放學很早,出校門時能遇見好多同學的家長,有的訓孩子沒考好,有的讓孩子回家先吃飯。”
沈多意仰頭吸了口氣:“我特別羨慕他們。”
為衣食發愁也好,辛苦賺錢養家也罷,他從來不畏懼這些困難,只是他太渴望了,也想回家有父母唠叨他,也想家長會的時候自己座位上不是空空蕩蕩。
“我學習可好了。”沈多意不知不覺回握住了戚時安的手,“每次考第一名,我都坐上車去給我爸媽掃墓,承諾他們下次我要考得更好。”
戚時安像被攥住了心脈:“叔叔阿姨一定特別高興。”
沈多意終于忍不住了,有些無助地說:“我特別想聽聽他們誇我兩句,我從七歲那年就再也沒聽過了。”
七歲那年沈多意失去了雙親,家長會那晚沈多意十七,此時又已經過了十年。
他會有很多個七年,可能活到七老八十,也可能長命百歲,但只有第一個七年,他擁有着完整的家。
戚時安哄道:“閉上眼睛,再睡一會兒。”
此刻的沈多意和那年的沈多意一樣脆弱,慶幸的是,都有人陪着。戚時安紋絲不動,直到旁邊傳來平穩的呼吸才松了口氣,然後重新把對方攏進懷裏。
天隐隐亮了,病房外面的走廊漸漸響起動靜,他們兩個擠在病床上睡回籠覺,倒都沒被打擾,估計是太累了。
沈多意腦海中的風暴在睡夢中平息,蹙起的眉頭也暗暗舒展開來,他習慣睡覺時把被子團在懷裏抱着,此時擁着戚時安的身軀卻格外別扭。
一點都不軟乎,別是黑心棉吧。
這一覺睡到了将近十點,兩道鈴聲同時響起,他們兩個也總算醒了。戚時安先低頭去看,發現沈多意睡眼惺忪但沒了低沉情緒,便放了心。
他接通電話:“安妮,我上午不去公司,把會議重新排一下。”
沈多意翻身下床坐在了椅子上,也按下了接聽:“唐主管,我……家裏有點事兒,忘記請假了。抱歉啊,下午準時上班。”
兩個人的電話又同時挂斷,沈多意還迷糊着,說:“耽誤了半天班也忘了給主管請假,你請了嗎?”
戚時安笑着問:“我給誰請比較合适?”
沈多意這才想起來戚時安是老板,他陪着老板回憶歲月峥嵘,到頭來月終老板還得扣他全勤。戚時安知道對方心裏又要不平衡了,趕忙說:“月底給你發私人紅包,謝謝你辛苦陪床。”
“用不着,我又不是護工。”沈多意揣着帽衫前面的口袋,說完眨眨眼,在醒神。
戚時安也穿上了皮鞋坐在床邊,兩個人面對面,偶爾對視一眼,對視完又把目光錯開。難怪電視都愛用一方生病推動情節發展,這招看來确實有效,他們竟然抱着睡了多半宿。
戚時安問:“右腿上的疤,怎麽弄的?”
“小時候磕的。”沈多意回想,“我爺爺那時候有個小三輪,我在胡同裏騎着玩兒,掌握不好就撞牆上了,摔下去正好砸在了一塊爛磚頭上。”
戚時安“嘶”了一聲:“還挺皮。”
沈多意忽然咧嘴一笑:“我發小他媽心疼壞了,給我炖了好幾天的雞腿,我那時候從胡同尾走到胡同口,能抱一堆吃的,都是街坊們給的。”
戚時安聽得入迷,仿佛眼前的沈多意變成了小小一個,他出聲問:“胡同拆了嗎?街坊們都還在嗎?”
“在啊,就在秋葉街北邊。”沈多意伸手勾起床頭櫃上的保溫桶,“逢年過節我都去看看叔叔阿姨,還有街坊們。”
戚時安說:“以後逢年過節,在你的見面表裏也加個我吧。”
從醫院離開各回各家,沈多意昨晚深夜從家裏出來,早上也沒回去,不知道沈老要怎麽念叨一通。他停好車上樓,開門時正好碰到送外賣的派送員。
沈老開門拿外賣,看見他一并站在外面,直接鼻孔出氣:“我可沒買你的。”
沈多意笑着關上門:“你不能學會了叫外賣,就老吃這些啊。”
“我每次叫的東西都不一樣。”沈老懶得理他,兀自走到餐桌前坐下,只給一副背影,“看你這身穿戴,不是半夜回公司加班了吧?”
沈多意去洗手,洗完拿着筷子想蹭吃蹭喝:“昨晚有個朋友住院了,我去看了看,他也沒人陪,我就在醫院陪了一宿。”
沈老态度息變:“是不是孟良啊,他現在好點沒有?”
沈多意來往的朋友不多,不怪沈老想錯,他坦白道:“不是孟良,是現在那個公司裏的一位同事,我倆都睡着了,上午就沒去,下午正常上班。”
“以後出門言語一聲,要不留個紙條,別慌慌忙忙的。”沈老不再追究,“拿個空碗去,我給你倒點粥喝。”
沈多意吃完飯就換衣服準備上班,耽誤了一上午,就別再奢求午休了,得抓緊時間找補回來。走前看了眼門後面挂的日歷,這周末就二十號了,該給老爺子體檢了。
“爺爺,周末去體檢,你別約人釣魚什麽的。”他換好鞋子,朝屋裏喊了一聲。
沈老回喊:“又該體檢啦?知道了,麻煩。”喊完再補一句,“開車慢慢的,路上小心。”
普通轎車再快也有局限,跑車就不一樣了,動靜喘出來便高下立判。戚時安的新車到了,回家洗澡換了衣服,下午直接換了車趕到公司。
“戚先生,您好點了嗎?”安妮跟着他進了辦公室,“因為所有會議都是按照計劃方案走的,所以只能往後順延,不能另補。”
“知道了,提前到兩點二十吧。”戚時安拉開抽屜,發現了一個便攜藥箱,“你放的?謝謝。”
安妮說:“不客氣,我出去了。”
兩點二十會議開始,咨詢部的部門會議也開始了,沈多意端坐于會議桌旁,指間夾着那只黑底白紋的鋼筆,本子旁還放着只自動鉛筆。
用那支鋼筆畫圖有些暴殄天物,他舍不得。
“對于初次嘗試,客戶肯定有很強的避險心理,所以即使我們對走勢有十足的把握,也不要操之過急,順着客戶的思維,先走一單保本價,等對方心裏一旦踏實下來,那後勁也會上來的。”
主管說完看了看手表,很快章以明揣着兜走了進來。大家出聲打招呼,章以明在會議桌前坐下,說:“我加入了啊,其實按計劃走還沒到給你們開會這步,但是特殊情況特殊對待。”
他這就開始了:“前一陣不是有波甲醇事件麽,都關注了吧?”
沈多意心裏一哆嗦,何止是關注,還親身經歷了。
“這件事一出,散戶和中小企業都心慌慌,但是大客戶會心癢癢。”章以明開會很随意,像飯後聊天,“資本游戲就是大魚吃小魚,大魚是不怕撐的,這波之後他們也想入門分一杯羹,所以得抓住機會。這次引流計劃中的重要部分——高階平臺,就是針對大客戶的制定的一項方案。”
沈多意心中苦悶,散戶只能靠邊站,姥姥不疼舅舅不愛。
正說着,戚時安出現了會議室門口,沒穿西裝外套,襯衫袖子挽到了手肘,看樣子就知道是開完會過來的。
他聽說咨詢部開始了部門會議,所以來旁聽視察,看看滲透情況。自覺坐到了會議桌末尾,抱臂聽章以明講話,視線随意落在了沈多意手中的鋼筆上。
章以明終于講完:“行了,我沒有要說的了,你們看戚先生還有沒有吩咐。這陣子比較忙,大家都辛苦了,可以提前期待一下年終獎金。”
氣氛瞬間松快了許多,主管繼續前看向戚時安:“戚先生,您有什麽要補充的嗎?”
戚時安說:“沒有,這是你們章總的計劃,我也是頭一回正經聽。”
他待到了會議結束,大家收拾東西準備回去工作,沈多意扭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刻意放慢速度收拾了半天。
“沈組長,你等我等得太明顯了吧。”戚時安翹着二郎腿,悠閑自在的不得了。
沈多意緊張地望了眼外面,拿起東西就要走:“那不聊了,我回辦公室了。”
“哎,逗你呢。”戚時安起身走過去,“高階平臺針對的是高端客戶,但散戶和中小型企業相對更多,我剛剛忽然想搞個‘大衆平臺’,還可以和互聯網公司合作,推廣線上咨詢。”
沈多意高興道:“我覺得不錯,以後我這種散戶就能求助了。”
戚時安聞言故意道:“那不搞了,我得讓你只能向我求助。”
計劃始于腦中偶然的靈感,後續要從長計議,再不斷規劃,他們沒準備多聊,何況還沒下班。正要一起出去,戚時安的手機響了起來,是他爸戚景棠。
“爸,考察回來了?”
“回來兩三天了。”戚景棠的聲音都透着文雅,“這周末你媽媽生日,別忘了陪她吃頓飯。”
戚時安說:“我媽生日我哪年忘記過,早就定好餐廳了。”
又說了幾句,戚時安挂斷了電話:“走吧,我也回三十層繼續幹活了。”
沈多意說:“阿姨這周末過生日嗎?那替我說句生日快樂。”
“不是幹休所的媽。”戚時安頑皮地笑笑,“是我親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