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邊靜玉臉色蒼白地走出了崇文殿。崇文殿是本朝舉行殿試的地方。
本是天氣不錯的日子,陽光落在人們的身上,讓人由外而內都有了一種暖洋洋的感覺。邊靜玉随着人流走到陽光下,心裏的陰寒漸漸被驅散了,他那顆被塞進了太多東西的腦子終于得以重新運行。
邊靜玉這才覺出自己的四肢無力。
這其實是一種非常正常的生理表現,當一個人經歷過巨大的緊張、焦慮之後,四肢通常會發軟。而在衆多的考生中,邊靜玉的表現并不突兀。事實上,有不少考生因為是第一次面聖——盡管他們全程沒有擡頭,連皇上的一片明黃色衣角都沒有瞧見——在考試時就緊張得連呼吸的頻率都不正常了。邊靜玉的臉色蒼白如鬼,但夾在衆多同樣蒼白如鬼的考生之中,也就沒有顯出他一個人的不對勁來。
考生是排隊入場,也是排隊出場的。崇文殿是宮殿群中的外殿,但從崇文殿到皇宮正門處也要經過好幾道門。走在兩道門之間的夾道時,邊靜玉擡頭四顧了一下。身後的門已經鎖上了。兩邊都是高聳的圍牆。擡頭望天,似乎也只能看到方寸的天地。這讓邊靜玉忽然生出了一種“被囚于此”的錯覺。
他忽然輕輕地笑了一聲,像是一聲嗤笑,仿佛在嘲笑他自己之前的游移不定。
文人的能量在于他們手中的筆。若是筆落難驚風雨,筆起難托江山,那麽他們手中的筆就算是廢了。落筆起筆皆無悔,大不了就是被囚于此,被囚于權勢,被囚于命運,被囚于時代,被囚于天下。
邊靜玉邁步朝宮外走去,每一步都好像走在他即将開始或已經開始的仕途上。
姚和風排在邊靜玉身後,他們之間隔着好幾個人。在宮廷中不可喧嘩,姚和風雖然很想和邊靜玉說說話,卻不敢擠到邊靜玉身邊去,只能不錯眼地盯着邊靜玉的背影。有那麽一瞬間,姚和風似乎産生了一種錯覺,仿佛邊靜玉那如長竹一樣挺拔瘦削的後背上忽然壓了千鈞重物,而他依然蹒跚前行。
當姚和風揉了揉眼睛再看時,卻見邊靜玉每一步都走得非常穩健。
出了最外頭的門,遠遠有各家的馬車候着,姚和風這才敢錯了隊伍,湊到邊靜玉的身邊,攬着邊靜玉的肩膀,說:“終于考完了。接下來肯定有各種文宴雅集……你會喝酒麽?他們肯定都喜歡逮着你灌酒。”誰叫邊靜玉這樣年輕,又有這般引人嫉妒的長相和才學,大家肯定會卯足了勁兒讓他喝酒的。
邊靜玉搖了搖頭,卻沒有說話。
姚和風一臉同情地看着他,道:“那你這兩天抓緊時間好好練練。”雖然肯定是練不出來了。
因為連殿試都已經徹底考完了,所以邊靜玉與姚和風不必再去沈家接受沈德源的指點,他們這次就各回各家了。與姚和風揮手說了再見,邊靜玉在小厮的肩膀上撐了下力,爬上了安平侯府的馬車。
馬車裏卻坐着另一人。沈怡笑着說:“我送你回家。”他伸出手拉了邊靜玉一把。
沈怡皺了眉頭,問:“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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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靜玉搖了搖頭。他雖心裏已經想得很明白了,這會兒卻還是沒什麽說話的力氣。
沈怡先拉着邊靜玉在自己身邊坐了,忽然伸手從邊靜玉的脖子裏伸進去,摸了摸邊靜玉的後背。
這個動作是從沈巧娘那裏學來的。沈巧娘在照顧沈英和沈荷兩個孩子時總是很心細。有一陣子,孩子們喜歡滿園子地亂跑,每次一跑就會出一身汗,若不及時給他們換衣服,等他們大汗淋漓後被冷風一吹,這就容易着涼。但大人也不可能在一天中給孩子們換個十套八套的衣服。沈巧娘就想出了一個主意,把細軟吸汗的棉布裁了,一層一層地疊起來,剪成手巾的大小,然後從孩子們的脖子裏塞進去貼着他們的後背。這樣一來,當孩子們在玩耍中出汗時,汗水會被棉布吸收,就不太容易着涼了。
沈怡經常能見到沈巧娘把手捂熱後塞到侄子侄女後背衣服裏去試衣服幹濕的情景。他這會兒就活學活用了。這一摸,果然覺得邊靜玉的綢緞裏衣有些潮,摸着覺得涼涼的,怪不得邊靜玉會覺得冷。
“怎麽出了這麽多汗?早知道也往你後背裏塞一塊棉布了。”沈怡說。
邊靜玉把沈怡的兩只手拉開,把沈怡擺成了一個适合擁抱的姿勢,然後鑽進了沈怡的懷裏,口齒不清地說:“你抱着我,我就沒那麽冷了……”他這會兒看上去乖極了,雖然他已經過了說乖的年紀。
沈怡還能說什麽呢?只好乖乖地當人形抱枕。
馬車平穩地駛到了安平侯府。
沈怡先跳下了馬車,然後伸出手把邊靜玉扶了下來。本來沈怡這就該離開了,結果邊靜玉卻拉着他的手沒有放開。沈怡只好把格外粘人的邊靜玉送到了府內。安平侯、魯氏等人都在正廳等着邊靜玉歸來。邊靜玉打了個哈欠,說:“父親母親,我有些累,先去休息下,等休息好了再去給你們請安。”
都是親爹親媽,自然不會挑邊靜玉的禮,聽他說累了,安平侯和魯氏都趕他去休息。
邊靜玉就拉着沈怡的手回了自己住的院子。
目送着兒子離開後,魯氏才反應過來,說:“靜玉不是說他累了麽?怎麽還把沈二帶走了?”既然累了,他哪裏還有力氣招待友人呢?總不能邊靜玉睡着,叫沈怡一個人待着吧?這也太怠慢沈怡了。
安平侯不在意地說:“他們年輕人之間沒這麽講究,随他們高興就好。”
“這不行!我這就叫人給沈二送些點心去。”魯氏說。
沈怡對着邊靜玉身邊的幾個最得用的小厮已經很熟悉了,見之前是書平留在順安院裏伺候的,便問:“熱水備好了?快服侍你家主子泡個熱水澡。再上一碗熱茶來,叫你家主子先散散身上的涼氣。”
邊靜玉仍拉着沈怡的手沒有放開。
沈怡把兩人相握的手舉起來,送到邊靜玉眼前,開着玩笑說:“你今天有些不對勁啊……這麽舍不得我呀?莫非要我陪着你一塊兒泡澡嗎?”想了想,沈怡又問:“殿試還順利嗎?這次的考題是什麽?”
順安院裏有一個露天的小石桌。邊靜玉以前總在這小石桌喝喝茶什麽的。他拉着沈怡在小石桌坐了,然後把書平、書安等伺候的人都打發了下去。小石桌周圍沒有什麽可供遮擋的地方,遠處又有書平、書安等忠心的下人守着,所以在這兒說話很安全,不用擔心被人聽去。邊靜玉緩緩地說了考題。
“我怕……”邊靜玉說。他在沈怡面前不用掩飾自己的懦弱。他知道變法有多難,他知道日後的路有多難走,他知道變法失敗後,他會落入多麽悲慘的境地,但他最終還是順着自己的心意寫了答卷。
如果僅僅是想要在科舉中有所作為,其實邊靜玉不用交出那樣一份犀利的答卷,他換一種柔和的答法,也能輕輕松松進了二甲。憑着他的年紀,二甲就已經大有可為了。但他最終還是把自己心裏最滿意的答案一字一字寫在了紙上。他已清楚,這份犀利的答卷必然要讓他成為顯武帝手中的一把刀。
古往今來,有很多人願意成為皇上手裏的刀,他們中有些人是為了一種站于高處的虛榮,有些人是為了自己的野心,有些人是為了唾手可及的權勢。邊靜玉卻不是這樣,他在衡量了利弊後,明知道前路危險重重,卻依然這麽做了。這就顯得難能可貴了。不說變法失敗将會帶來的種種凄慘的後果,就算變法成功了又怎麽樣?如果邊靜玉是一把刀,變法成功後,他這把刀很有可能被皇上兔死狗烹。
但是,如果朝廷的執行力夠強,如果變法徹底成功了,這确實為百姓謀了一份巨大的福祉。
在午後的陽光中,邊靜玉忍不住笑了一下:“我們去南婪的那一路上,我看到了很多……我并不是一個無私的人,但我确實應該做點什麽。如果……如果我成了皇上的刀,其實皇上也能成為我的刀。”
這樣的話實在是大不恭敬了。邊靜玉對皇權的藐視——也許還沒有到藐視的地步,但他确實不像這個時代正統的讀書人那樣對皇權充滿了敬畏——在這一刻終于清晰地顯露了出來。他不是一個真正能大公無私到忘我的人,所以正如他說的那樣,他選擇了一條布滿荊棘的路,皇上也能被他所利用。
路,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都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走到最後,誰知道誰是黃雀誰又是可憐的蟬呢?
沈怡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他其實并沒有吞咽口水的需求,因為他嘴巴發幹。他之所以做了這個動作,是因為這動作是他在緊張時下意識的一種行為。他喉結順勢動了一下,透着幾分不自知的性感。
“我希望……到了最後的最後,一切都能如我所願。但其實,我真沒什麽信心。”邊靜玉好像在說着什麽俏皮話,“也許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其實我哪有那麽厲害,說不定未來碌碌無為的也是我。”
“我……我們成親吧!”沈怡鄭重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