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高飛是一個非常低調的人。
這并沒有什麽問題。一個沉默寡言的護院總比一個油腔滑調的護院讓人覺得可靠。考慮到高飛是罪奴的後代,在外頭讨生活時曾備受歧視,他養成這樣低調而無存在感的性格并不會讓人覺得奇怪。
但得知高飛告了禦狀後,邊靜玉再回憶他之前的言行舉止,便又覺得他哪裏都不對了。
在過去的兩年中,高飛一直接受沈家的雇傭。沈家是厚道人家,雖然只雇了高飛一人做護院,但還是給他準備了假期。高飛卻很少去街上玩。就算是不當值的時候,他也更喜歡待在家裏,巡視下院子,加固一下圍牆,帶着妮兒和盼歸飛高高,跟着阿墨學認字……他好像對于外頭的世界毫無興趣。
沈怡曾對邊靜玉感慨過,高飛是能耐得住寂寞的,他很佩服高飛。他覺得像高飛這樣的人就虧在了自己的出身上,否則高飛絕對能做大事啊!可邊靜玉如今想來,便覺得高飛之所以不願意出門,是因為他心裏存着大事,因此不想引起外人的注意。他在沈家做了兩年護院,其實就在沈家藏了兩年。
邊靜玉不覺得高飛能被人利用,他其實是個有硬骨的人,這能從他的一言一行中顯露出來。這說明他敲鳴冤鼓時肯定是已經找齊證據了,不太可能是一種臨時的行為。說不定他當初進京就是為了告禦狀!怪不得高飛當時受了些傷,還在寺廟裏養了好久。邊靜玉眼神一暗。這高飛真能藏得住事啊!
見邊靜玉的面色有變化,邊嘉玉問:“怎麽,難道你知道這個叫高飛的?”
“依稀聽怡弟說過,我到時候問問他。”邊靜玉說。現在事情不明了,邊靜玉可不敢說高飛曾受到沈家雇傭,若是讓兄長從此不待見沈家,那事情就糟糕了。涉及到沈家,邊靜玉肯定要管一管此事。
邊嘉玉愁眉不展地說:“又要麻煩沈家了……聖上已經将此事移交通政司,我也是求助無門。”
兄弟倆聊了一會兒,邊嘉玉陪着邊靜玉用了一點飯,就繼續出門“買肘子”了。邊靜玉把寶來叫到跟前來說話。他手裏有魯家舅舅送的人手——這些人既然被送給他了,自然是忠于他的,邊靜玉調-教了幾年,終于能放心用了——他去南婪前,把京城裏的事都交給了寶來,因此要找寶來了解下情況。
因之前的秋闱舞弊案,邊靜玉發現柳佳慧的消息極為靈通,便懷疑柳家已經在暗中偷偷勾搭上了某一位皇子。如此一來,這次高飛告禦狀的事就很可能是幾派互相設計陷害的結果了。這并不是說鎮國公是無辜的,既然高飛這顆棋子能夠被埋上兩年,大約鎮國公真被人拿捏住了什麽要命的把柄吧。
邊靜玉卻不知道,其實他這一番設想全部是錯誤的,柳佳慧之所以消息靈通,只是因為她做了一個預知夢而已。不過,雖說邊靜玉的判斷出錯了,但這不妨礙他把柳佳慧當作是整個事件的突破口。
寶來說,在過去的幾個月裏,世子夫人并沒有什麽大動作。她現在是雙身子,對于她來說,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養胎了。等滿了三個月,她的胎坐穩了,她就帶着邊嘉玉的兩位庶出的妹妹出門走動。
安平伯府中有兩位庶出的姑娘。大姑娘今年十四,該議親了。
在本朝,大家閨秀們一般在十七-八歲時成親,這就需要她們在十五六歲時定親,在十三四歲時議親。為庶女張羅親事本是魯氏的任務。但魯氏現在是萬事不管的,自然就由柳佳慧這個做嫂子的接手了。不過,柳佳慧的出身比魯氏好,她的交際圈子其實比魯氏要高大上,這對兩位姑娘是有好處的。
“頭一次出門,就碰上驚馬的事,大姑娘把胳膊摔折了。”寶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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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男女有別,邊靜玉和兩位庶出妹妹都不親密。二妹妹是魯氏當年的丫鬟所生,邊靜玉常聽魯氏說二妹妹是個恭順的,心裏對二妹妹還有些好感。但大妹妹一直跋扈,魯氏在邊靜玉面前壓根不提起這個庶女,邊靜玉就對她不了解了。魯氏之前倒是說過,柳佳慧似乎很不待見大妹妹并她的姨娘。
“難道是大嫂叫人做的?”邊靜玉問。
寶來點了點頭。雖然府上都把這事當作了意外,但确實是柳佳慧命人做的。若不是他們一直在暗中盯着柳佳慧,只怕是發現不了這件事。他們的人怕暴露——一旦暴露就壞了邊靜玉的事了——再加上柳佳慧沒打算要大姑娘的命,而大姑娘平日裏又不親近邊靜玉,于是就沒有出手把大姑娘救下來。
邊靜玉很不理解,為什麽柳佳慧要針對大妹妹。傷筋動骨一百天,大妹妹摔折了胳膊,肯定要耽誤她議親。對于此時的女人來說,親事的重要性無異于第二次投胎。柳佳慧一動手就把大妹妹的前程阻了。要說她不待見庶出的,她偏偏又對二妹妹非常好。難道說,大妹妹身上存着一點什麽問題嗎?
大概是因為柳佳慧這個嫂子一直做得很盡職吧,邊靜玉雖之前懷疑過她,但不知不覺間已經在偏向她了。這種偏向只針對柳佳慧本身,卻不針對整個鎮國公府。他看好柳佳慧的為人,卻不看好鎮國公府的站隊。柳佳慧針對大妹妹,這只是內宅的事,而站隊是前朝的事。安平伯府根本就玩不起啊!
“有人敲了鳴冤鼓,你對此事了解多少?”邊靜玉又問。
寶來知道的消息比邊嘉玉要多一些。他雖是下人,但因為邊靜玉一心培養他,在外頭交際很廣,三教九流的人都認識一些。他的消息是從一位侍衛那裏聽來的。這侍衛只是最底層的侍衛而已,俸祿不多,他母親前幾年病重,看病時花的錢都是寶來借給他的。高飛擊鳴冤鼓時,正是這位侍衛當值。
寶來說:“……聽小陳哥形容,擊鳴冤鼓的人确實是沈家的護院。他要告鎮國公謊報軍功。”
再多的話,那位叫小陳哥的侍衛就沒有說了。
此時的軍功是用人頭來算的。在贏了戰争的情況下,得到的敵首越多,戰功就越大!鎮國公若真謊報了軍功,有可能是虛報了殺敵的數量,也有可能是貪了下屬的功勞。但這兩種情況都不足以讓人告禦狀。高飛豁了一切,肯定是因為他和鎮國公之間有深仇大恨。涉及了人命才能稱之為深仇大恨。
若鎮國公貪了下屬的功勞又弄死了那個下屬……
邊靜玉搖了搖頭。
這種情況還不是最嚴重的。考慮到高飛那罪奴後代的身份,再考慮到他的長相(他有異族血統,有些特征不是正統中原人能有的,而戶籍上只記錄了他父親、祖父等的身份,卻沒有記錄他母親的身份,估計是他父親娶了異族女,又因他父族已經凋零,他肯定會和母族更親近一些),邊靜玉現在就怕鎮國公為了軍功把高飛的親人、族人殺了,謊稱他們是蠻人,用無辜者的人頭來堆積自己的戰功。
只有是這種情況,高飛才會豁出一切去告禦狀!
當然,鎮國公也有可能是無辜的,這些事可能是他手下的某位将領做的。但如果鎮國公的軍隊真的殺了無辜的人,那麽他的威望也就徹底敗了。無數次守護了西北的功勞都抹不去其中的血腥殘忍。
問題大發了!
人們總是這樣,好人只要做一次壞事被發現了,他們再想起好人曾經做的好事時只會覺得好人僞善。壞人只要做一次好事被發現了,他們總會下意識覺得壞人曾經做壞事可能也是因為某種不得已。
殺平民,割人頭,堆戰功,這樣的事情太駭人聽聞了。
無論鎮國公無辜不無辜,只要高飛能夠拿出證據,他就不可能無辜了。
到時候,整個柳家都要被人唾棄。縱然安平伯府作為柳家姻親,可以憑獻糧的功勞置身事外,但邊嘉玉未來的孩子身上總留着柳家人的血。邊家做不出沈巧娘夫家那種把妻子、孩子一起弄死的事。
邊嘉玉拎着醬香肘子回來時,剛進了家門,就有下人向他回報,柳佳慧已經知道外頭的事了,是一位負責采買的管事說漏了嘴。邊嘉玉吓了一大跳,忙把肘子往下人懷裏一塞,拔腿朝承安院跑去。
邊嘉玉就怕柳佳慧驚怒之下有個好歹!
卻不想,柳佳慧一點事情都沒有,她正摸着一匹布料吩咐丫鬟們說:“這料子最好,輕柔又透氣,你們趕緊裁了,都做成小兒的裏衣。”見邊嘉玉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柳佳慧詫異地問:“這是怎麽了?”
難道是下人把話傳錯了,其實柳佳慧還什麽都不知道?
邊嘉玉覺得事情有哪裏不對,忙說:“沒……沒什麽。”
柳佳慧确實已經知道了外頭的事,但她真沒什麽擔心的。在她夢裏,柳家的分崩離析确實是從高飛告禦狀開始的。她夢醒後,把此事告訴了老國公。老國公派人去找過高飛,但一無所獲。雖然找不到人,但既然知道了有這麽一件事,柳家肯定不會等死。老國公和鎮國公已經把事情全都安排好了。
高飛告禦狀,邊嘉玉的感覺是“天啊,竟然發生了這種事”,柳佳慧卻覺得“事情終于來了”。無辜的不錯待,有罪的不放過,總歸能處理妥當。所以,雖然她才是柳家人,她反而比邊嘉玉更淡定一些。柳佳慧朝邊嘉玉招手說:“這是母親剛剛派人送來的料子,我覺得很适合裁了給孩子做成裏衣,絕對不會傷了孩子的肌膚。我們可得好好感謝母親一番。”
“對對……要感謝母親一番。”邊嘉玉像鹦鹉學舌一樣地應道。魯氏向來是大方的。
柳佳慧抿嘴一笑。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麽,問:“你不是出去買肘子了嗎?肘子呢?”不等邊嘉玉說什麽,柳佳慧的臉上露出了心痛的表情,說:“難道已經賣完了?那我們今日豈不是吃不到了?”
邊嘉玉心想,這樣才對,這才是她知道柳家出事時的正确的表情啊。
但,她好像是因為肘子才心痛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