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5.2.1(上)
紐約路上的行人比巴黎多多了,城市氛圍也更熱鬧,慢跑愛好者和懸浮滑板愛好者在随處可見的避難所遺址中穿梭,不像歐洲和亞洲的其他城市,這兒看不到任何戰争的痕跡,原因在于第一次機器革命初期,美洲大陸就因為火山和地震活動頻發變得不再适宜居住了,人類和機械體早早撤離了美洲,只留有少部分勘探機械在這裏進行着環境采樣和記錄的工作,得益于此,核輻射未能染指美洲,而大量的火山灰滋養了土地,地殼版塊也在數百年的持續調節中找到了一個平衡,到3030年,新人類重新踏上地球,地質學家們預測,美洲在近一百年裏都不會發生任何大規模的自然災害了,整片美洲俨然成了最适合人們重新開展人類活動的據點。至于那些避難所的歷史,就要追溯到第二次機器革命時期了,那時,機械體與第一次革命時的盟友,一個被稱為“聯合會”的人類組織分裂,在歐洲摩擦頻發,大打出手,聯合會不敵機械體,節節敗退,而聯合會內部又因為地球環境逐年惡劣,核污染蔓延而分裂成了計劃通過去往宇宙尋找新生機的希望派和選擇固守地球,地下修建避難所,等待所有輻射和災難過去的保守派。在希望派不斷研究航天技術的同時,一些保守派份子回到了美洲,在一些尚算安全的城市興建起了那些避難所。就悟醒塵所知,截止至十年前的考古發現,在美洲各處的避難所遺址裏沒有任何人類生命留存下來。人類避難所裏總是長滿了郁郁蔥蔥的植物,生活着大量的食腐爬行動物。
2788年,地球電磁力場趨向失衡,資源枯竭,一艘載有六百六十一位科研人員的牧羊人號飛船成功利用超加速技術從太陽系跳躍到了銀河系外,人類離開了地球。機械體也在同一年的稍晚些時間離開了地球,持續了六十年的第二次機器革命匆匆劃上了句號。
機械體遠走當時能觀測到的距離地球最遠的厄裏尼厄斯星系,而人類在茫茫宇宙中尋找着天文望遠鏡在河外星雲中發現的一顆類地行星。3010年,人類最後的方舟穿過重重星際塵埃,接近了仙女座大星系的中心位置,在密布的恒星和極不穩定的電磁流和輻射中找到了k星。
人類在k星上落腳後,開始以命名銀河系各星系的方式命名仙女座大星系的各項天文發現。人們稱k星所在的旋臂為獵戶座旋臂,兩顆照亮了k星恒星被稱為太陽1和太陽2,而那艘發現k星的方舟被制作成了一顆近k星衛星,一位語言演化學家受文化部委托,将它命名為露娜,意在緬懷月亮以及在人類尋覓新家園的漫長旅程中遺失的古老語言們。
悟醒塵開車經過中央公園附近的三層環形公路時,注意到公園上空漂浮着一塊有關學院即将在地球建立分部的石碑,那是實打實的手工雕刻出來的有字石碑,文字填充在月球和露娜相接的輪廓裏,大意是說學院的天文觀測學科的預備生們将在下一個學年來紐約完成半年實習,借此推動學院地球分部的規劃和運作進程。不少人都被石碑吸引了,在公路上停了車,下車觀賞,悟醒塵沒有下車,石碑對他沒有任何吸引力,他現在只想快些去到百老彙大道,況且人多眼雜,在這兒下車那就等着社會服務部和警務處在三十秒裏殺到他面前吧。他這一路都十分謹慎,一直在車上,并且時刻留意着窗戶上顯示的交通情況,後窗的玻璃他還沒去修,不過這一點破損不怎麽礙事,他還能在開車之餘吹吹風,也挺不賴。無論強風還是微風,都能讓他平靜下來。要是按照赤英的說法,那他就是被風給“洗腦”了,眼下他倒确實想洗洗自己的腦,把腦袋裏的”我“洗掉,抛開,讓”悟醒塵“回來,他需要“悟醒塵”那全面的,講究時間邏輯性的讀取回憶方式。他想要一份“如何尋找如意齋”的說明書,而不是有關“如何尋找如意齋”的偵探。
雖然說明書和都屬于目的性很明确的文字形式,不過說明書是為了讓人們搞懂一樣東西是如何運作的,東西壞了,它還會告訴你該怎麽維修,至于,先不說偵探這個他完全陌生的分類,就他所知道的的種類來看,童話是為了哄孩子入睡,冒險是為了介紹各種生态系統,喜劇是為了讓人發笑,傳記是記錄歷史,這些的目的都不是他目前最需要的。
這麽想着,悟醒塵到了百老彙大道25號了,沒錯,他要拜訪的作家正是傑克·蒙哥馬利。悟醒塵停了車,又在車上坐了會兒,直到路上沒有行人了,他才下去,溜進了25號的電子帷幕後頭。
若說巴黎屬于那些癡迷探索古老城市和虛拟觀光的人,那麽紐約就是屬于那些熱衷金融游戲的玩家的。悟醒塵從沒玩過金融游戲,只知道這是一種随着重返地球的熱潮興起而發展出的興趣愛好,一開始只在學院的金融學科預備生群中流行,後來逐漸發展到了成人社會,如今學生們玩得反而少,全是些成人在紐約的雲端放松神經。游戲規則很簡單,一個終端綁定一個游戲帳號,游戲玩家被稱為“操盤手”,每個操盤手每天都會獲得一個随機産生的數字和一個随機匹配的操盤手,兩位操盤手互相猜測對方獲取的數字進行游戲,一旦猜中,那串數字便會儲存到做出準确猜測的操盤手的游戲帳戶裏,成為游戲貨幣,游戲貨幣可以用來換取一些形狀更漂亮的雲朵,也可以用來改變數字雨的顏色。因為游戲過程中兩名操盤手不會産生任何交流,只是不斷地輸入數字,頻繁地數字信息交換為終端的其他服務造成了不小的壓力,因此聯盟在幾名數學家和畫家的幫助下,将這一款游戲轉移到了紐約的上空,每一位操盤手在進入游戲後,終端就會将他轉入紐約的雲端數據庫,以此緩解對這位操盤手的個人終端正常運作産生的壓力,操盤手的每一次操作都會通過數字雨的形式釋放,進一步緩解終端的閃存壓力。
這些數字雨肉眼是無法觀察到的,落到人身上,人也毫無知覺,只有在和其他電子媒介接觸時人們才能以肉眼一窺其真面目。因此紐約的廣告牌大多是手繪作品——這兒成了畫家們構築出來的廣告天堂,文字天堂,到處都是各式各樣的創意字體。
悟醒塵走到了那艘巨大的石灰岩構建出來的航船甲板上,甲板上空無一人,同樣是石灰岩搭建出來的乳白色煙囪在日光下泛出冷光。白色第一次在悟醒塵心中生出了些許寒意。他搓搓胳膊,低頭走進了那富麗堂皇的宴會廳。十年過去了,這宴會廳裏的陳設沒有絲毫的變化,水晶吊燈依舊閃閃發光,實木地板擦得發亮,天花板上的大航海時代蒸汽船在驚濤駭浪中起伏的畫面依舊顏色鮮豔。
那廚房、客廳、書房也都沒有變,只是書房裏通往二樓的階梯上挂着的不再是不同年齡的傑克·蒙哥馬利的畫像了,而是一些标語——當然也是創意字體的,這兒可是文字的天堂,這兒可是一個作家的家:
傑克·蒙哥馬利,不朽的西蒙·羅德精神的繼承者!
人類文明的不滅燈塔!
人與機械體的差別在于:文字的偉大!
永恒的靈魂為全人類書寫!
悟醒塵走在樓梯上,他瞥見那标語背後的缪斯圖案挂毯,眼皮跳了兩下,心裏忽而一陣不安,他忙回到樓下的書房裏仔細看了看,确定這裏的擺設、擺件和和自己記憶中的沒有差別後才回上去,繼續往上走。
看來這間書房裏的東西,如意齋一件都看不上。
到了那二樓的書房門口,左右不見人,門裏很安靜,門沒上鎖,悟醒塵輕輕推開門,閃身進去,輕手輕腳地走在書房裏,瞄到一只三層書架上的一本藍封皮的書,他過去,抽出這本書,一扇小門緩緩開啓。悟醒塵靠牆躲着,過了陣,沒聽到任何動靜,他才探頭往那隐藏起來的雜物間裏看了眼。
門裏,書桌邊,燭光下,一具機械骨架正在伏案寫作。他周身散發出琉礦的黑灰色光芒。
這是悟醒塵頭一次覺得黑色的光芒竟然看上去這麽溫暖。
機械骨架的腦部發出的光芒最強烈,他也注意到了悟醒塵,看了一眼他,說道:“不進來坐坐嗎?”
這具骨架的聲音和傑克·蒙哥馬利一模一樣。
悟醒塵吞了口唾沫,喊了聲:“傑克·蒙哥馬利?”
機械骨架說:“你不是就是來找傑克的嗎?為什麽看到傑克又很意外?”
悟醒塵還是站在門外,沒有動,機械骨架的下骸骨動了動,要是他有張人皮,或許他是在擺出一張笑臉。悟醒塵道:“你怎麽知道我是來找傑克的?他人呢?”
機械骨架站了起來,拿起身後一件挂在衣架上的皮囊,套上,拉起隐形拉鏈,說:“這樣你覺得怎麽樣?這樣你會安心一點嗎?你會相信傑克就在這裏嗎?“
他套上的是傑克·蒙哥馬利的皮囊。
一個雙目炯炯有神的銀發老人看着悟醒塵。
悟醒塵一懵,道:“難道十年前你就……”他還是不敢相信:“傑克·蒙哥馬利一直都是一個機械體?”
機械骨架笑着搖頭,走到了雜物間外面,說道:“在你們離開之後,傑克生病了,不久就過世了,在他過世前,他購入了一臺機械體,把傑克的意識輸入進了那具機械體內。”
“就是你?”
那麽或許該稱呼這具機械骨架為傑克·蒙哥馬利,可是傑克·蒙哥馬利是一個人啊,所謂人便是人的靈魂和人的肉體的合成物,完全失去了人類實體的傑克·蒙哥馬利還是人嗎?那他是機械體嗎?所謂機械體便是機械的軀體和琉礦驅動的意識所構成的合成物,一個擁有了傑克·蒙哥馬利這一新人類的意識的機械體還是機械體嗎?
悟醒塵看着眼前的這一存在,有些糊塗了,一時想不出該怎麽稱呼他,假如不給他一個指代,他完全無法在腦內思考有關他這一存在的任何事,它們像一團灰雲堵在他的腦袋裏。新人類太過依賴明确的概念了,任何模棱兩可,似是而非的事物都讓他們困惑迷惘,頭暈目眩。悟醒塵擦了擦汗,瞥見一書房的書,突然有了主意,作家,對啊,他正幹着作家的活兒呢!他可以不是人,不是機械體,但他必須是一個作家!就以作家來稱呼眼前的這個有傑克·蒙哥馬利意識的機械體吧!
“你為什麽要和我說這些,這應該是要保密的事情吧?“悟醒塵問作家。
靈活使用文字并且為全人類書寫的傑克·蒙哥馬利擁有一具機械的軀體,這要是說出去了,那還得了?多少人得和他一樣被這個糊裏糊塗的存在搞得不停出冷汗啊!
作家說道:“傑克認為可以告知你這件事。”
“你就是傑克,是嗎?”
“可以這麽說吧。”
“可以?”悟醒塵奇怪地打量作家,“你難道……你還有身為機械體的意識嗎?”
作家說道:“你要知道傑克·蒙哥馬利并非真正的傑克·蒙哥馬利。”
悟醒塵不解,作家又道:“真正的傑克·蒙哥馬利你已經見識過了,或許這就是為什麽傑克願意和你坦白目前的處境的原因吧。”作家瞥了眼悟醒塵的右手:”當然,還有這個原因。“
悟醒塵搓了搓右手,說道:“我還是人,”這話一說出來,他立即改口,“悟醒塵還是人,他的身體的大部分還是人類的肉體,包括驅動他身體的心髒,他的大腦……”
悟醒塵的聲音輕了些許。作家笑了笑,問他:“你來這裏有什麽事嗎?”
悟醒塵說:“我想找一個作家問一些事情,就想到了你。”
“哦?為什麽呢?”
“因為……因為我知道你的一些事情,因為我知道這些事情,所以即便我來找你,你也不會輕易去報告社會服務部或者警務處,你知道我是通緝犯,對吧?”
“你走進電子帷幕的那一刻,報警提示就發送到了傑克的終端上。”作家說道,指指手環,“不過傑克立即通知了警務處這是誤報,倒不是因為他認為你會把十年前的事情公諸于衆,畢竟你是個通緝犯,去過戰争營地,還是個小偷,信譽度早就跌到谷底了,人們除了相信你會改邪歸正之外不會相信你的任何話,不過……”作家頓了頓,坐在了書房的一張沙發椅上,說道:“你先說說你的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