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5.1.5(下)II
沒人說話。悟醒塵回頭看了看,這間278號房空間不大,廚房客廳卧室都是開放式的,放眼望去,視野被家具和各色小擺件擠得滿滿當當,桌椅沙發上随處可見古舊的畫報雜志,煙灰缸也有好幾個,中式屏風上挂着幾件衣服,裏頭有一件背面刺繡的美國空軍夾克衫,老物件了,花也不少,有看上去像鮮花的,有看上去像塑料花的,不過極大幾率都是虛拟投影,悟醒塵還看到一臺電風扇,比那件美軍夾克還要年代久遠,房間地上鋪的是黑白格的瓷磚,到了廚房就換成了木地板,流理臺的水龍頭沒關好,一直在往下滴水,水槽裏放着一只玻璃杯,一扇窗戶開在水槽上方,窗上貼着玻璃紙,看不清窗後是什麽,一些鍋碗瓢盆擺在窗框上方的木頭架上。另有一扇長條狀的窗戶開在靠近床的地方,窗戶打開着,窗外是紅紅綠綠的霓虹,霓虹之外是绛紫色的夜空。電車打着電鈴叮叮當當經過,和這陣電鈴聲一塊兒送進來的還有一陣蘋果花香。
昭和時代的某個初夏夜搖晃着鈴铛,披着清香潛入了三十一世紀。
一片粉光落在水綠色的床頭櫃上,也落在一個長發人的腳背上。這個人的腳上沒穿鞋,兩只腳靠在一起,頭發直長到腳踝——悟醒塵看不出這個人是男是女,長發人有一張雌雄莫辨的臉。長發人原本躬着身子坐在床邊,悟醒塵站了兩分鐘,一聲不響後,他稍往前探了下脖子,一只手撐在床上,臉從桃粉色的光芒裏脫離了,染上了室內煙熏過的朦胧黃光。
長發人也很漂亮。像如意齋一樣。
室內充斥着人工合成的橘子香精的氣味,有些熱。
“你手上提着的是什麽?”
長發人說話了,明顯是男人的聲音,悟醒塵還看到了他的喉結。這是個男人。
悟醒塵說:“牛奶。”他又說,“新鮮的。”
“你要喝的嗎?”
悟醒塵問:“這能拿來支付報酬嗎?”
男人笑了,下了床,抽着煙走到悟醒塵跟前,把長頭發撩到一邊,挂在右肩——如意齋也愛做這個動作。
男人彎下腰,一只手伸進了鐵皮桶裏,捧起一抔牛奶,喝了兩口,擡起眼睛,看着悟醒塵,說:“你運氣真不錯,冰箱裏正巧沒牛奶了。”
他用手背擦擦嘴,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抽了一口煙——他抽煙的動作和000如出一轍——和如意齋如出一轍。
悟醒塵問他:“放這裏嗎?”
男人點了點頭,在沙發上坐下了。悟醒塵把鐵皮桶放在地上,也在沙發上坐下了。他偷偷打量男人,男人不說話,不疾不徐地抽着煙,偶爾拍一下衣服,偶爾瞥一瞥地上,意興闌珊,沒精打采的——這也是如意齋的臉上常出現的兩種神态,要是那佛窟中的一切并非一場夢,那佛祖那護法那魔王說的都是真的,如意齋在世間活了千百年,還有什麽樣的事情,什麽樣的人他沒見識過的呢?他自然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致了。
那魔王還說如意齋是歷過了情劫的。
他是愛過一個什麽人的。他愛的是什麽樣的一個人呢?
悟醒塵忽而問男人:“你喜歡我嗎?”
男人笑了笑,說:“喜歡哦。”
“因為我給你牛奶嗎?”
男人抽着煙,拿起茶幾上的煙灰缸,擺在小腹上,抖了抖煙灰,眨着眼睛說:“哎呀,怎麽這麽說呢。”
真虛僞。真虛假。男人的笑一看就是虛情假意的笑,男人的口吻一聽就知道是恭維奉承,接下來男人一定會說些花言巧語來讨他的歡心,好讓他對他死心塌地,心甘情願,好讓他誤以為他是喜歡他的,愛他的,好讓他以為他們是因為靈魂的同一性而坐在一起消磨春。光。
悟醒塵等待着。男人真的說:“不止喜歡,還挺喜歡的,挺愛的。”男人現在的樣子和如意齋站在被燒毀的古董店裏唉聲嘆氣,感慨屋漏偏逢連夜雨,眼裏、聲音裏帶着笑意,問他能不能去他家時一模一樣。
悟醒塵說:“你撒謊,我們才第一次見面,你怎麽就挺喜歡,挺愛我了呢?”
男人莞爾,抽煙,看他:“人是會一見鐘情的啊。”
這不就是在說他對如意齋的感覺嗎。
恍恍惚惚間,一條藍色尾巴,頭發濕漉漉,眼睛晶亮的美人魚從昭和時代的虛浮光芒裏游了出來。悟醒塵揉了揉眼睛,只好承認:“是的……你說的沒錯……”
悟醒塵又問男人:“來這裏的人都是有基因缺陷的人嗎?”
“什麽基因缺陷?對性有特殊需求算缺陷嗎?”
“但是這不正常不是嗎?不正常就應該去看醫生,這裏是醫院嗎?”悟醒塵說,捂住了臉。男人說話的語氣也開始像如意齋了,從柔和變得生硬,因為他們意見相佐了,意見不同了,每到這種時候,如意齋一定會用硬邦邦的,輕蔑的,不屑的腔調說着他的道理。他的道理不是現世的道理,悟醒塵不清楚,他讀過那麽多古書,也沒讀過如意齋說的那些道理。他要怎麽樣才能和一個活過成千年的人擁有一樣的思維方式,擁有同一套思維邏輯呢?他也活一個千年可以嗎?他也去遭遇一段情劫可以嗎?度過了情劫,他還會愛他嗎?
悟醒塵說:“愛到底是什麽呢?”
男人說:“費洛蒙,多巴胺,腎上腺素。”
悟醒塵笑出來:“你真的很像他。”
男人說:“他們都這麽說。”
“他們?”悟醒塵放下了手,“我還沒說他是誰,你說的他們又是什麽人?”
男人笑着歪在沙發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眼睛斜着打量窗戶:“哎呀,他們嘛……哎呀,不需要知道你說的是誰啊,人不都是來找自己心裏的那個抓不住的人的嗎?”
“我知道了。”悟醒塵看着男人:“你是個演員,你們都是演員,怪不得我覺得你和他很像,你們的職業很像,所以氣質也難免接近。”
悟醒塵仔細端詳男人,他笑了出來:“你不是他。”
說出這句話,悟醒塵的肚子擂鼓,男人一拍他:“你要吃些什麽嗎?”
悟醒塵笑得更開心,用力一點頭:“一桶牛奶還能換吃的?”
男人也笑了,咬着煙去了廚房,從冰箱裏翻出一些三明治,一瓶香槟,半罐魚子醬,全拿來給悟醒塵。他還從廚房的犄角旮旯裏找到一只插着一朵塑料鳶尾花的玻璃花瓶,也擺在了悟醒塵面前的茶幾上。
悟醒塵開了香槟,猛灌兩口,打了個嗝,抓起三明治狼吞虎咽。男人拿着煙灰缸站在一邊看着他,說:“你幾天沒吃東西了?”
悟醒塵搖搖頭:“沒有多久,只是忽然很餓。”
他又灌了兩口香槟,咽下嘴裏的三明治,又打開魚子醬,挖了兩勺,夾在另外一個火腿三明治裏,咬了一大口。男人笑笑,沒說什麽,走去一臺黑膠唱片機邊播音樂。
一個女人的聲音傳出來,唱着悟醒塵聽不懂的歌。
男人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似乎悟醒塵已經走了,早就不存在了,他一個人聽歌,看窗外的風景,上廁所,煮咖啡,盯着漏壺裏一滴一滴落下來的咖啡出神,有時候不知道想起什麽有趣的事情,他笑一笑,大多數時候他都是無聊的,無聊到去踩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影子躲到了床下,他踩不着了,自己和自己賭氣,跌跌撞撞摔在了床上,在床上躺了會兒,他又不生氣了,還是無聊,便開始看雜志,撐着下巴吐煙圈。
卧室天花板上的壁燈由三盞風鈴草花苞狀的燈罩組成。
男人吐出來的煙圈能飛到那些花苞上。男人無聊地在床上玩玻璃彈珠,一顆彈珠掉在了地上,滾到悟醒塵腳邊。男人像是沒看到他,自己過來撿起了彈珠。
這還是如意齋……
那咖啡滴壺,玻璃彈珠,雜志,影子,風景,不就是他古董店裏的那些書,那些花瓶,那些油畫嗎?
男人看不到他,當他不存在,如意齋也看不到他。
悟醒塵吃飽喝足了,可他的精神陷入了極大的空虛中,他的心情又灰暗了。278號裏沒有如意齋,278號住着一個人們抓不住的人。這就是如意齋了。他抓不住的人。他甚至找不到他。
悟醒塵看着又躺在了床上的男人,外頭下起雨來,雨珠倒映在男人身上,撒下一個又一個黑色的點。男人動了下,那些黑點消失了。一切都是浮光掠影。
悟醒塵忽然很好奇:“來你這兒的人都做什麽?”
男人聳肩膀,說:“你做什麽他們就做什麽啊。”
“什麽都不做?”
“什麽都可以做哦。”男人擡起頭笑,“這裏是有K房。“
“是可以信交的意思嗎?”
男人眨眨眼睛,說:“是哦。”
“她在唱什麽?”悟醒塵問道。
“不知道,或許不知道才比較動聽,比較有意思。”男人說,坐起來了抽煙,“你想換點音樂嗎?”
按照新人類的溝通習慣,男人說這句話的意思是他要開始播其他唱片了。果然男人去換了張唱片,現在,男人開始播放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
隆重盛大的交響樂裏好像能聽到哭聲。
男人站在唱片機邊擺弄一只小巧精致的模型狗。悟醒塵又問:“愛到底是什麽呢……”
他說:“這是柏遼茲想要追求一個女伶而創作的交響曲,但是後來,他和她還是分開了……愛情就是這麽短暫,所以人們應該在相愛的時候盡情相愛,不愛的時候就放下,就分開,讓相愛的記憶永久地保鮮,讓對方成為永恒的愛人,否則愛意會變成恨意,否則愛人會變成仇人,愛人會發瘋,會癫狂,會需要治療……”
《幻想交響曲》繼續播放,此時激情洋溢,可悟醒塵的聲音卻低到了近乎無聲的地步。他說着什麽連他自己都聽不清了,耳朵裏灌滿了音符,心上系着一個“愛”字。
這字的比劃真多,真難寫,一筆畫不出來,育嬰師說,這是每個孩子在離開育嬰室之前唯一需要學會的一個字,每個人都懂它,只是不知道它怎麽寫,現在你們要學着寫它。每一個育嬰室的孩子在學這個字的時候都花了不少功夫,他們一比一劃地學啊,在心裏默默地念啊,那關于“愛”的概念便一遍又一遍地在他們腦海裏盤旋,他們學會了這個字,“愛”也就在他們心裏生根發芽了,他們就會愛了,他們就會懂得如何去愛了。
“可是我現在有些搞不懂了,我放不下他,我……”悟醒塵擡起頭看着男人,“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嗎?”
“我在說什麽?”男人努力發出“我”這個音,顯得有些滑稽。
“我不是我的名字。”悟醒塵說,他在空中寫,“我的名字是悟醒塵……或許你已經看到我的通緝令了,我……”
他頓住,突然一個激靈,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我知道了!克拉拉說的話!記憶的讀取方式!當然,當然不一樣了,因為我的身體裏,我的身體裏全部是如意齋,因為我不是悟醒塵了,我是我,然後我這個字,它是如意齋告訴我的!”
男人顯得有些茫然,悟醒塵卻如同醍醐灌頂,他想通了,關于他記憶的差錯,從前是“悟醒塵”在讀取記憶,現在是“我”在讀取記憶,兩者都是代稱,兩者的區別在于“我”是因為悟醒塵想要接近如意齋而努力學成的一個代稱,這個代稱用久了,悟醒塵一直以“我”來思考,而丢開了“悟醒塵”,成為了“我”,而塑造“我”的如意齋又失蹤了,就像那些創作者無從追尋的雕像,“我”掉在了路邊,破碎了,青苔爬上了“我”的表面,連“我”也糊塗了,搞不清楚自己是誰了,在讀取記憶時自然會以追溯創作者,尋找自我為基礎,“我”還充分發揮了人趨利避害的本能,選擇遺忘如意齋的離開,選擇相信“我”沒有被抛棄,“我”沒有被留下,因此“我”的記憶才會不連貫,才會是跳躍的。
悟醒塵高呼:“早就該跳出‘我’來思考整件事!破案了!”
他一看時間,不早了,他得去找克拉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