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5.1.5(中)
還有什麽比埃菲爾鐵塔更能代表巴黎的呢?
可惜的是,第二次機器革命中晚期,巴黎作為機械體聚集區遭受重創。埃菲爾鐵塔在人類和機械體之間長達五十年的核武器對抗中倒塌了。核污染摧毀了整個法國,在整片歐羅巴大陸盤踞了數百年,直至3040年上旬,多虧了大自然的再生能力以及環境淨化專家們的不懈努力,巴黎的核輻射才降低到了适宜新人類生活的數值。悟醒塵記得很清楚,3040年5月7日,聯盟文化部抽調各美術館,博物館鑒定科員二十三名,特邀學院人類演化學家,通用語演化學家,建築史學家,古歐洲史學家等十二位為文化顧問,另集結了一批優秀的建築家,城市規劃家,新聞記者成立了複興巴黎委員會。悟醒塵在學院裏的通用語演化老師匠博識便是其中一位特邀顧問,匠老師在課上談起過他所負責修複的項目:位于戰神廣場的和平牆。據查,和平牆落成于2000年,靈感來源于著名的哭牆,一千年前,戰争雖然只是在局部地區困擾着僅僅數百萬人,但這座由金屬和玻璃混合制作而成,寫滿了各種語言,代表着“和平”意思的文字的牆壁昭顯了人類對和平的不懈追求。然而,多數語言在這一千多年中逐漸遺失了,5641種語言在人類撤離地球前就失傳了,漫長的宇宙漂流又扼殺了19種語言,據語言演化學家們推論,通用語的前身古漢語也差一點難逃一劫。如今在新人類中使用的通用語早就失去了古漢語的本來面貌了,一些詞彙消失了,一些詞義變更了,阿拉伯數字因為其在機械上使用的廣泛性得以幸存,而希臘字母k和x也神奇地保留了下來——這至今是語言演化學家們難以解開的迷題。
為什麽是K?看上去像一個被切走了一半的人,只用在“星”字前,指代新人類定居的星球,讀音近似“卡帕”,不少語言演化學家都認為,因為K星所在的星系從某個角度看擁有兩條射線狀的旋臂,形似K,當然某個角度才能看到的形似不足以說服大多數人,人們需要的是從各個角度都能證明它的形似的證據。
為什麽是X?看上去像一個叉形,常被用在阿拉伯數字前,用以标注未分類的工程項目,讀音近似“西”。
悟醒塵不由想到了那張在這輛車上發現的巴黎地圖。那地圖上就畫了好幾個紅叉。X。有一個就在埃菲爾鐵塔遺址附近。悟醒塵開車過去,把車停在一條隐蔽的巷子裏,走到了戰神廣場。
巴黎仍舊是不少或虛拟或實地游覽地球人的必到目的地,畢竟無論哪兒的穿梭車站大廳觀光導覽處的燈箱招牌都将巴黎列為“人生中必要去走一遭的五十個地球古城!”之一。
不過很少有人實地游覽巴黎了,一來城市尚未完全修複,人們不想打擾工程進度;二來在家就能通過複興委員會發布的最新巴黎複原地圖舒舒服服地一個人盡享一整座巴黎,塞納河畔一片印象派風情,左岸的沙龍裏坐滿了詩人和作家,楓丹白露鳥語花香,你甚至可以化身成其中的一只鳥,俯瞰放射狀的城市布局,你還可以化身一匹馬,在盧浮宮裏奔馳。天氣和四季都任你控制,委員會推廣虛拟觀光的廣告裏是這麽建議的:在一個春日雨天去拉雪茲神父公墓紀念名人!要經過新橋時,可別忘了在橋上享受一下夏天傍晚的和煦晚風!凡爾賽宮秋天和冬天也別有一番韻味!
悟醒塵在戰神廣場的一角看到了複興巴黎委員會的一則虛拟觀光廣告:建造你心中的巴黎吧!把盧浮宮搬到塞納河上有什麽不行的呢?
他沒有詳細看,看來,他離開的這十年,娛樂方式又有了的新的改變。只是他開車過來時發現,盧浮宮仍舊是一片廢墟,玻璃金字塔的殘骸矗立在幾根石柱前,一些雕像随意地堆積在露天。
興許都是些創作者難以考證,破碎不堪,瞧不出本來面貌的雕塑了吧,就想戰神廣場路邊的這尊大理石底座一樣,它從前想必是什麽雕塑的底座,但是沒有人知道它的原樣,沒有人能用電子編碼複原它了,它靜靜地坐在路邊,一些青苔撫摸着它碎裂的表面。
周圍一個人也沒有,虛拟投影的埃菲爾鐵塔發出黑青色的光芒,構築起它的不再是鋼筋鐵條,而是文字。這是由一些建築史學家和語言演化學家一起提出的方案,采用講述埃菲爾鐵塔歷史的文字取代原本的建築構造,既還原了鐵塔的原貌,也能讓新人類只一眼便将鐵塔的背景故事銘記于心。
一切都是那麽“一目了然”。修複的和平牆也是“一目了然”的,玻璃牆上除了寫有通用語的“和平”外,還寫着“此處為遺失的英語和平”,“此處為遺失的法語和平”……任誰都能一眼看明白這裏原先是什麽樣的。
到處都是遺失的和平。
到處都是黑色的土地,樹木倒生長得不賴,既沒有長出怪異的葉片也沒有開出畸形的花朵,完全看不出一百年前這裏的核輻射能融化從K星飛來檢測輻射指數的探測儀。
現在一切都變了,草木新生,雀鳥啼鳴,那紅叉所标注的地點是一間急診診療室,一個年輕的,面容憔悴的男人從一輛專車上下來,走了進去。專車開走了。年輕男人是悟醒塵這麽走了好一陣看到的唯一一個人。
到處都是無人。操作的機械,一些雕塑機在用文字複原雕塑,勝利女神的傳說從女神的發端一直敘述到她的腳趾。悟醒塵沿着敘弗朗大道走着,路邊的大部分建築要麽是虛拟投影要麽以文字修複,在巴黎生活過太多劇作家,家,畫家,詩人和電影導演了,許多建築和街道的複原都得益于他們創作的關于巴黎的故事。委員會根據雨果的唯一作品《巴黎聖母院》還原了這座标志性建築,新人類只需要一眼,既能記住巴黎聖母院的精妙構造,還能看完整部,方便極了。海明威,巴爾紮克,左拉也都擁有依托于他們的創作修複的街區,巴黎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是侯麥的影子,就像在紐約總能看到無所不在的伍迪·艾倫。
不知不覺,悟醒塵走進了十四區,又是十四區,還是十四區。
如意齋的古董店在這兒,蒙帕斯大樓也在這兒,蒙帕斯大樓的舊址正是那又一個紅色x标記的地方。還是一間急診診療室,大門緊閉。它是周遭唯一一間擁有實體的建築,在它邊上是虛拟投影的孔岱咖啡館,十四區的重建完全依托于莫迪亞諾的。
城市給了作家們無限的靈感,他們在書中書寫這座城市,城市消失了,人們從文字裏将它提煉出來。這像一則反哺的伊索寓言式的故事。
伊索寓言也遺失了,還是如意齋和他提過的,他說《天方夜譚》有些類似伊索寓言。寓言這一創作種類早就消失了。這一形式倒還存在着,種類還很豐富,什麽冒險故事,傳記故事,成長故事,喜劇故事,悲劇故事,童話故事,其中要屬傳記最受歡迎了,可能因為它的筆觸離新聞最遠,畢竟其他故事讀起來和新聞沒什麽兩樣。
悟醒塵走得有些累了,在路邊的一條長凳上休息,這條長凳竟然有個名字,福樓拜。這也是個作家,悟醒塵讀過他的一篇關于鹦鹉的故事,很短,大概只有幾行吧,可能應該被稱為詩歌比較恰當。
這麽想着,他在終端裏搜索福樓拜,鹦鹉。那篇鹦鹉的故事出現了,叫《一顆單純的心》,,這可不止幾行啊。
悟醒塵捧着虛拟的書本讀了起來,讀了兩頁,他的心裏沒來由一陣酸楚,讀不下去了。他合上書本,坐在長凳上,他想福樓拜也應該擁有一片屬于他的街區,靠近教堂和市集,一開門就能看到一個個忙碌的身影,一雙雙粗糙的手,一張張飽經風霜的臉。
悟醒塵又把打開了,忍着酸楚讀完了。他的心裏空落落的,擡頭看一看天,天色陰沉。他起身,更加漫無目的地走在巴黎的街頭,他發覺他的腳步很沉,心跳聲也很沉,他拖着這麽沉的一具身體走進了羅丹美術館。美術館的大門敞開着,裏頭的草坪上正在舉行一場無人看管的展覽,一條橫幅懸挂在空中。
“熱烈祝賀羅丹,卡蜜爾聯合展覽圓滿成功!!!”
三個感嘆號在空中起起伏伏,看上去有些像摩斯電碼,短長,長短,短長。
策展人把塞納河畔諾讓鎮上的卡蜜爾博物館的一些雕塑作品也搬來了。卡蜜爾的年輕女子雕像面對着羅丹的年輕女子雕像,卡蜜爾的羅丹像面對着羅丹的卡蜜爾像。他們平靜地對視,臉上布滿了歲月的蝕痕。一只布谷鳥停在了羅丹像的腦袋上,它看了悟醒塵一眼,叫了一聲,飛走了。悟醒塵走到了一片池塘邊,沿路是一些羅丹的青銅雕塑,彰顯着人體的力量美,還有一些卡蜜兒的雕塑,一雙手,一對癡纏的戀人,看了叫人的腳步更沉了。
悟醒塵坐在池塘邊,鬼使神差地,他在終端裏搜索“通天塔”。
一則聖經故事出現了。
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上的人們用同一種語言毫無阻礙地交流着,有一天,人們想要登上天去,他們開始建造高塔,神得知了,非常憤怒,降下懲罰,一夜之間人們再無法聽懂對方的話了,再無法互相理解,人們因此不斷争執,通天塔再無法建造下去了。
相關條目裏還有一部2006年上映的電影,簡介裏寫道:涉及八種語言的古老電影,采用古漢語譯制配音版。電影時長兩小時二十三分鐘。
悟醒塵保存了這部電影,忽然,一個女孩兒從他身前跑過,他趕忙關閉了終端,現在可不是看電影的時候,急匆匆走出了羅丹美術館。悟醒塵腳步不停,感覺左右都沒有人了時,他已經走到了丹佛廣場了。他在廣場裏找了找,在一尊巴爾紮克青銅像的脖子上又見到了那個木制箭頭。他知道,他還會在一棵落葉松上,在一條林蔭道上,在一扇鐵門上,在一段亮着暧昧的紅光的通往地下的階梯上看到另外一些箭頭。
不出他所料,那些箭頭們還在,它們依舊将他指引到了一個笑容滿面的侍應生和一扇貼着演出海報的門前。
今日演出劇目:李颦笑主演《長生殿》。
侍應生笑着打開了門:“請觀賞。”
門後的舞臺上繁花盛開,圓月高懸,唐明皇走在那花中月下,唱道:“寂寂照空階,凄凄浸碧苔。”
楊玉環趴在那圓月邊上,浮在半空,似仙似鬼。
臺下一幹觀衆哭兮兮鼓起了掌,叫起了好。
膚白如玉的美姬不知藏在這舞臺上的哪一處。悟醒塵看了會兒,那繁花謝去了,場景轉換了,仙人降到了舞臺上,他偷偷摸去了後臺。
後臺的過道窄狹狹一條,一間休息室的門開着,悟醒塵往裏頭觑了眼,屋裏布滿了骷髅,骷髅的眼眶裏點着長短不一的蠟燭。正是如意齋待過的那間休息室。悟醒塵看四下無人,走了進去。
這天劇場演的是昆曲,衣架上、牆上挂着的全是繡功精湛的昆曲戲服,明黃色,正紅色,水藍色……化妝臺上一個木頭架上架着個鳳冠,桌上也全是些顏色鮮豔的頭面。悟醒塵找了半天沒找見香煙火柴,也沒看到細長的煙嘴。他一瞥那些骷髅裏的蠟燭,一截蠟燭快燒沒了,燭淚流了一灘,燭芯黑乎乎的,灰塵一樣被一簇微弱的火苗裹着。
悟醒塵忽然又想落淚。《長生殿》的故事太讓人難過了,卡蜜爾的雕像也是那麽悲傷,《一顆單純的心》充滿了苦澀。今天的天色也是陰恻恻的。
“你找人?”
突然一聲女人的質問,悟醒塵吓了一跳,擦擦眼角,沒敢回頭,低着頭含糊地說:“走錯了,走錯了。”
他的頭低得更低,往門外去,瞅見門口站着一個穿繡花鞋的人。應該就是她問的他話。悟醒塵忍不住問了聲:“如意齋最近來過這兒嗎?”
“如意齋?”女人垂下了手,她手裏捏着一支細長的煙鬥。她沒再說什麽。悟醒塵也不好再打聽下去,要走,女人卻一把拉住了他,悟醒塵還是不敢擡頭,女人笑了幾聲,硬塞給他一張名片,道:“聽上一次來找他的人說,這個人長得和他很像,氣質也很像,就在前面的服務區。”
悟醒塵抽出手,名片掉在了地上,那名片上寫的是:特殊服務性工作服務區278號服務員。
又是一個編號。在戰争營地,編號表明一個人存在缺陷的基因序列;在下界通靈,編號是工具,旨在幫助人抛下一個具體的名字,有意識地模糊自身的概念;而在這個服務區,它又意味着什麽呢?
悟醒塵停在了一條分岔路的路口,一條是極黑、極暗的,他跟着如意齋走過的,能通往地下墓穴出口的路,另一條是明亮的,通往他從未涉足過的領域的路。
悟醒塵猶豫了陣,走向了那光亮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