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1.1
那麽,現在開始播放由約翰·柯川演奏的樂曲《最愛的事情》。
現在,在一片花團錦簇,姹紫嫣紅的幻景中,笑容可掬的女醫生親切地詢問悟醒塵:“也就是說,采用語音模式之後,您的症狀大大緩和了,是嗎?”
“是的。”悟醒塵說,“頭痛,視野間歇性模糊的狀況都得到了改善,非常感謝醫生的建議。”
他看了眼那個女醫生,問了句:“能麻煩您向上回那位醫生轉達謝意嗎?”
兩朵碩大的盛開的紅玫瑰投影在了女醫生的臉上,她笑着點頭:“沒問題,”她接着問,“您認為上回那位醫生比較适合為您診療嗎?需要現在申請他的獨家診療嗎?”
“不。”悟醒塵不太好意思了,摸摸鼻子,手從腹上移開了,比劃着說,“抱歉,不是這個意思,也并沒有這個意向,只是……”他頓了頓,眨眨眼睛,手重新放回去,瞅着天花板上一朵旋轉着的向日葵,說,“只是突然想到他。”
“突然想到他?那位男醫生上次穿了黃色的衣服為您看診嗎?還是你們聊起過向日葵?”女醫生說,“畢竟,距離您上回看診已經過去三天了,您還記得他實在很叫人意外。”
悟醒塵說:“不,和向日葵沒有關系,和黃色也沒有關系,”他推測道,“有沒有可能因為最近無須參與工作,一下多了許多存儲空間,可以用來記憶一些無用的事和毫無親密關系的人?”
他看了眼那女醫生,女醫生颔首,說:“可能性非常高,明白了。”她低頭在手上的病例卡上寫字。
悟醒塵接着說:“這些事兒要放在從前簡直無法想象,您能想象嗎?現在您要是問起‘悟先生,離您家最近的花店在哪兒?該怎麽走過去?’,立刻,您就能得到答案,”悟醒塵的右手在左手手背上畫起了地圖,“沿着多爾瑪帕切道往東走,過兩個街區,轉進蘇萊曼街,再走五分鐘,看到沙發詩人公園了嗎?就在那公園裏面,詩人尼贊·特維克像的邊上,就能看到您要找的花店了。”
悟醒塵笑出來:“您看,這樣的事兒都能記得一清二楚。”
女醫生問道:“您出門現在都依靠步行了嗎?”
悟醒塵說:“不,只是偶爾,如意齋不喜歡專車,可能因為他不喜歡虛拟動物,他喜歡真的動物,但是其實兩者并沒有什麽差別,從觸感到落在人視網膜上的成像上,他沒具體說過為什麽讨厭虛拟動物,或許是因為它們會表達自己的想法?但是任何生命的形式都應該有權表達自己的想法不是嗎?真的貓也會叫,真的狗也會吠,真的鳥也會啼鳴啊。”
女醫生唰唰寫字,說着:“看來您和這位如意齋先生在相處時遇到了些問題。”
悟醒塵道:“或許不能稱之為問題,他有一套有別于常人的完備的邏輯思考系統,這會帶來一些分歧,但是并不會成為問題。”
“您能理解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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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不能,但是會嘗試去了解,去推測他之所以那麽說,那麽行為的原因。”悟醒塵說,“會想要去挖掘那些原因。”
“您想了解他。”
“當然。”
“您想和他發展成伴侶關系。”
悟醒塵沉默了。那女醫生問他:“您認為您和這位如意齋先生正在發展伴侶關系,是嗎?”
“是的。”悟醒塵說着:“這毋庸置疑吧?兩個均沒有伴侶關系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待在一起,住在同一屋檐下,可以說話,說話時,一個話題至少可以聊十分鐘以上,從不辯論,只是互相訴說對方的觀點或者看法,當然也可以沉默,沉默時不介意眼神的碰撞,肢體将要碰觸到就順其自然地讓那碰觸發生了,互相撫摸過臉頰,手臂,脖子,耳朵,互不避諱對方的籮體,一起欣賞音樂,坐在一塊兒吃飯,一種放松的,自在的氛圍始終在身邊環繞。”
說到這兒,悟醒塵頓住了,片刻後,他又說:“其實在不久之前,當時因為身處上一任伴侶關系,對于如意齋表現出的帶有肢體接觸意味的好感,并不能給出任何回應。”
他笑了笑:“目前的進展非常順利。”
女醫生說:“祝賀您,穩定的伴侶關系能幫助您早日恢複健康。”
悟醒塵說:“謝謝。”
他看了看女醫生:“有個問題想請教您。”
“請說。”
“在醫生的常識裏,鮮花和雨水屬于生命形式攝取營養和水分的主要來源嗎?”
女醫生說:“對于一些動物來說,是的。”女醫生看着悟醒塵,“但是您指的顯然不是動物,是嗎?”
悟醒塵說:“如意齋說,他是天地間的一團濁氣,他靠食用鮮花和雨露維持生命體征,他對這些食用鮮花的标準很嚴苛,他說,人工養殖培育的鮮花氣味過于混濁,口感不佳,他需要的是長在樹上或者長在野外的鮮花,要找到這樣的花可不容易啊醫生,到了夜裏,深夜裏,淩晨三四點,他不睡覺了,他要去墓地,還好公寓對面就有一片公墓,裏面長了些鈴蘭,他去摘鈴蘭,他還要拿上一個酒杯,去收集青草葉片上的露水,遇到下雨天不用跑這麽遠,他到塔樓樓頂去收集雨水。他不太需要睡眠,白天,他看書,他把古董店裏剩下的書都搬過來了,一本接着一本看,中午,他午睡會兒,平均睡眠時間在一小時,醒過來了就開始寫東西。”
女醫生說:“他是作家嗎?”
“準确地說,是由他口述,另有記錄員記錄。”
“那個記錄員就是您,是嗎?”
悟醒塵點了點頭:“是的,記錄或許該說成是近來正在培養的興趣,畢竟不計薪酬。光是這三天就已經記錄了兩本了,如意齋給這兩本書起好名字了,一本叫《血字的研究》,一本叫《巴斯克維爾的獵犬》,他聲稱這些全部都是他的個人經歷,但是很奇怪,在書裏,他自稱華生,這個華生有英倫血統,但是如意齋不像有英倫血統,不過,他說過他的故事很長,他也說過,還有兩本書華生的故事才會告一段落,或許等那兩本書完成,到了大結局,就能知道他和這個華生的确切關系了。”
悟醒塵又說:“不過,他已經說了,在華生的故事之後,他還有一個叫做《天方夜譚》的故事要講,總之,他的故事真的很長。”
天花板上開出一朵朵藍色的鳶尾花,悟醒塵看着這些鳶尾,說道:“昨天晚上,在墓地裏,他發現了一棵桃樹,桃樹開花,在這個季節可不多見。他站在桃樹下面,月亮落在很低的地方,就落在桃樹後頭,他伸手攀了枝桃枝,摘了一朵桃花下來。他看了它很久,說,桃花在伊斯坦布爾太罕見了,不能貪心,他就嘗一嘗,吃一朵。
“然後,他身上就都是桃花的味道了,頭發上,耳朵後面,從手指到腳踝。”
悟醒塵說:“我……聞到他。”
悟醒塵坐了起來,雙手握在一起,思考着,說着:“或許這段關系需要更加倍的耐心,細心來維護。”
“那麽,您有信心嗎?”
“當然!”悟醒塵擡起頭,高聲回答。
女醫生莞爾,奉上兩記掌聲,随即說道:“希望您早日康複,根據您的終端上傳的健康報告,您的身體狀況已經大大改善了,保守估計,十天後就能恢複正常生活了。”
悟醒塵說:“感謝醫生的幫助。”
那麽,《最愛的事情》的播放就到此為止了。
悟醒塵今天的看診也就到此為止了。
他回到家,開了門,正是中午,屋裏卻一片漆黑,窗簾全拉上了,也沒開燈,悟醒塵摸到電源開關,屋內亮了起來,只見如意齋坐在床上,渾身上下纏滿布條,眼睛睜得老大,直瞪着他身後。悟醒塵趕忙往身後看去,這一眼只看到一道綠影,悟醒塵的後腦勺一痛,頓時天旋地轉,栽倒在地。模模糊糊地,他感覺雙手被人扣到身後,綁了起來,接着還被人抗了起來,隐隐約約地,他聽到有人說:“大王,那這個柔體凡胎也一并帶回去?”
一人回道:“帶回去!誰知道是不是這小子找來的幫手。”
這人大概就是“大王”了,嗓門洪亮。
悟醒塵還聽到了如意齋的聲音,他破口大罵:“羅睺,我去你媽的,上回偷了摩尼寶珠藏起來的是吉祥天,不是我,你綁我幹什麽?”
大王也罵:“我才去你媽的!你不就是吉祥天,吉祥天不就是你??!”
悟醒塵勉力撐開眼皮,卻只能看到幾道綠色的影子,說不清是幾道,說不清是不是人影,每一道都好長,好高,好大,聳立如山,幾道影子連成一片,仿佛一大片綠光。悟醒塵試着活動手指。一人道:“大王……這人好像要醒了……”
後腦勺又是一痛,悟醒塵這下徹底懵了,朦朦胧胧的,他感覺像在做夢,夢裏,他和如意齋被人五花大綁,飛上雲霄,直奔六界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