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2.2.4
悟醒塵這一追才追了兩步就在拉斯帕伊大道上和如意齋撞了個滿懷。兩人面面相觑,片刻後,悟醒塵才預約了專車。他和如意齋站在路邊等車。
悟醒塵問道:“要去哪裏?”
如意齋說:“紐約百老彙大道25號。”
車到了,他們上車,設定好目的地,黑貓開始表演拉拉隊舞,兩只前爪各抓着一顆彩球甩來甩去,不時朝他們抛個媚眼。
悟醒塵又問:“你推測你要找的幕後黑手就在參加會議的人裏面?”
如意齋說:“八。。九不離十。”
說完,他把左手伸進右手的寬袖子裏挖了一通,挖出那本紅封皮的日記本,把它打開了攤在腿上。他摸着那封皮和內頁,說道:“這本贗品倒是做得很用心嘛,紙和封皮……”說到這兒,如意齋眼珠一轉,嘩啦啦翻日記,迅速浏覽起了內頁,看了好一會兒,他合上日記,大笑:“沒錯,肯定是他。”
“他?”
“剛才還不是很肯定,現在嘛,看了這本你拿來的贗品,可以肯定了。”
悟醒塵瞅着那贗品日記:“這裏面有什麽線索?”
如意齋沖他一擠眼睛,一手拿煙鬥,道:“問你一個問題,抛開你的鑒定科員身份,在你們新人類的常識裏,任何東西拿到博物館,收編入檔案庫,或者要作為參考資料之前是不是一定會辨別其真僞,博物館裏絕容不下贗品。”
悟醒塵點頭道:“當然,博物館裏的藏品也好,參考資料也好都必須确保百分之一百的真實性。”
如意齋說:“那下一個問題來了,你認為為什麽有人想要毀了朱南希的私人日記,為什麽要調包真的日記?”
“你怎麽能确定這兩件事是同一個人幹的?”悟醒塵說。
“這兩件事導致的結果是一樣的,難道不是嗎?砸櫥窗,燒日記,那就沒人會知道日記裏的內容,調包日記,日記被鑒定為贗品,也就不會面世,裏頭的內容就不會被大衆所知道。”
悟醒塵盯着那日記的內頁,問道:“這個贗品是不是和原版相比,删了很多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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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删除,還有增改。”
悟醒塵道:“那這個人真的幹了多餘的事。”
“怎麽說?”如意齋咬住煙鬥。
悟醒塵道:“這個幕後黑手只需要将日記的內容原樣抄寫一遍不就行了,只要筆跡和朱南希不一致,日記就不會成為參考資料,也就不會面世,删除內容或許是為了節約僞造日記的時間,但是為什麽要增改?”
如意齋微笑,說:“所以,可以确定幕後黑手就是那個人了。”
“哪個人?”
如意齋又從袖子裏挖出另一本紅封皮的日記,翻開了,說:“原版裏,朱南希寫到有一天,她和西蒙·羅德去海邊散步,他們看到一只被海浪沖刷上岸的水母。她寫道,”
如意齋看着那日記,讀道:“西蒙跑到了我前面去,他看着那攤開在海灘上水母,它果凍狀的身體碎裂開來了,西蒙的雙手背在身後,一下子,他顯得很悲傷,甚至掉下了眼淚,這是他近來少有的流露出悲傷這種情緒的時刻。每天在前線戰報裏死去的士兵對他來說似乎只是冰冷的數字,他可以一邊聽着前線戰報一邊和我開玩笑,甚至左愛,那信愛是溫柔的,不帶一點發洩的情緒在裏頭。而現在,面對眼前這只冰冷的水母,他‘悲傷’了起來。他還掉下了眼淚。西蒙并非一個自然主義者,他認為人類是至高靈,人類是自然進化的最高級結果,人類能用自身的力量讓自然臣服。此時,他為一只水母憂傷,面色憂郁,我想,或許因為那水母是透明的。
“但是很快,這種憂傷就離開了他,我們繼續沿着海岸線散步,西蒙侃侃而談,關于人類的滅亡,關于落在巴黎的核彈,關于切爾諾貝利的小教堂,關于那裏的‘神聖瑪麗’,他說,自然無法戰勝人類,只能在微小處對抗人類,因而産生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小的‘神谕’或者‘奇跡’,這就是宗教的起源。他還談起了摩西分紅海的故事。接着,他變得更亢奮,借着這股亢奮的勁道,他爬上了海邊的一座燈塔,燈塔早就廢棄了,他在燈塔上站了很久,眺望着遠方。我在下面看着他,我問他,你在看什麽,他告訴我他看到了人類的覆滅。他大笑起來,給我一種感覺,似乎是他一手締造了人類的覆滅。
“或許确實如此。他通過他的文字将和平,互相理解,溝通的概念植入人們的腦海,讓人們相信這個世界是有未來可言的。”
如意齋看着那贗品日記,說:“而到了這裏,這一段是這樣的。
悟醒塵也看着那贗品,如意齋讀着:“西蒙跑到了前面去,他看着那攤開在海灘上水母,它果凍狀的身體碎裂開來了,西蒙的雙手背在身後,他顯得很悲傷,甚至掉下了眼淚,近來他頻繁地流露出悲傷這種情緒。在早上聽取前線戰報時,總是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些悲傷,那些死去的士兵成了官方報道中的數字,也成了人們眼裏的淚水。西蒙并非一個自然主義者,也并非一個人類至上的信徒,常年以來,他都在自然,人類,機械體,在各種各樣的生命形式中尋找着平衡點,這很困難,萬事萬物并非都能和平共處,這也讓他痛苦,太多東西讓他痛苦了,路邊的一只野貓,一只機械的斷臂,一雙孩子天真的眼睛……或許因為他的靈魂是透明的,太容易染上別的靈魂的色彩。
“繼續沿着海岸線走了一段,西蒙爬上了海邊的一座燈塔,那燈塔早就已經荒廢了,他試圖重新讓它運作起來,沒能成功,他說是電路板的問題,他打算明天帶上工具來修理。他開始回憶他在自己父親手下當學徒時的事情。他和姐姐剛認識的時候,姐姐在家總是說起這對提着工具箱一前一後走在街上,悶聲不吭的修理工父子。他們穿街過巷,兒子跟在父親身後,沉默寡言,修理任何需要修理的機械,就沒有他們不會修的東西。智能寵物犬,智能女傭,工廠裏的操作機械,采摘葡萄,壓榨葡萄的機器幫工。這些機械有的傷痕累累,有的已經到了必須退休的年紀了,但是他們的主人要麽是不願意花錢更新換代,要麽和它們産生了密切的情感聯系,不願意放手。他們就找西蒙和他的父親。
“他的痛苦可能源于他還是學徒的青少年時代。
“他看到了人類和機器之間的絕對暴力,也看到了人類和機器之間的絕對的愛。絕對的暴力和絕對的愛在兩個物種之間頻繁地交換,這讓暴力和愛的界限變得那麽的模糊,模糊帶來困惑,困惑引起彷徨,彷徨使人憂郁,而憂郁敲響悲傷的鐘鼓。
“西蒙,西蒙,你的腦海裏,你的胸腔裏是否充斥着這樣沉沉的,永不止息的響聲?”
如意齋停下了。悟醒塵靜靜看着他。如意齋垂着眼睛,說:“如果只是單純地想要讓博物館否定這本日記作為參考資料的價值,畢竟鑒定為贗品後,裏頭的內容再沒必要去關心了,那這個人為什麽要大費周章地寫這麽多?”
悟醒塵還看着如意齋,說:“是啊,為什麽呢?”
如意齋看了悟醒塵一眼,他的眼睛忽而亮起來,壓在了悟醒塵身上,拍打着車窗說:“停車,停車。”
悟醒塵停下車,如意齋從他身上翻過去,開了車門跑下了車。
悟醒塵跟着下去。
他們在哪兒呢?
不知道。歐羅巴大陸的某片黑色的荒漠上吧。
如意齋看到了什麽?
一只白色的長頸鹿走在這片黑色的荒漠上。它走得很慢,一步一個腳印,它的腳步聲是沙沙的,像海濤聲,每一步,它白色的長腿掀起一陣白色的霧,像森林中的晨霧。
如意齋跟着它,伸手撫摸它的皮毛,仰着脖子看它。他也沙沙地走着,他披着晨霧走着。悟醒塵一下有許多問題想問他,他便跑過去問他:“為什麽你喜歡真的動物,不喜歡虛拟的動物?”
如意齋說:“為什麽你要用答案問問題?”
如意齋站住了,目送着那長頸鹿。悟醒塵又問:“你怎麽看到它的?車窗明明開着靜修模式,應該完全看不到外頭的。”
如意齋說:“我不是看到它,我是感覺到它。”
悟醒塵跟着重複了遍:“我不是看到它,我是感覺到它。”他看看如意齋:“你很常用這個‘我’字,必須多适應。”
如意齋沒說話,長頸鹿走遠了,他收回了視線,催促悟醒塵:“走啊,別看了,你不着急揭開幕後黑手的真面目,讀者得急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