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1.2
悟醒塵在劇場後臺的主演休息室見到了如意齋,休息室呈圓形,牆壁一圈全是人的頭骨,每只頭骨的兩個眼窩裏都放着一截蠟燭,因而室內很明亮,還很暖和。一根嵌滿了腿骨的粗壯圓柱立在房間正中央。如意齋微低着頭站在那立柱一側,先前在《美姬傳》裏演美姬仕女的兩個女孩兒正給他脫衣服,一個女孩兒半跪着解他結系在身前的卦下帶,另一個女孩兒解他結系在身後的那根卦下帶。悟醒塵這時才發現,美姬的那身黑衣服一層疊着一層,連腰帶都是黑的,可休息室裏的光線再亮,悟醒塵也數不清如意齋身上到底披了多少層黑衣。那兩根卦下帶解下來了,女孩兒們将它們挂到了如意齋身後的衣架上,那兒已經挂着一件全黑的打卦了。如意齋按着黑色的腰封,看了眼悟醒塵:“你啞巴了?又不是第一回 見面,就不用介紹了身份再開口了吧,有什麽事?”
那跪在如意齋身前的女孩兒扭頭瞄了瞄悟醒塵,沖他擠擠眼睛,笑出了聲音。悟醒塵道:“您不會碰巧有家古董店吧?”
女孩兒還在笑,如意齋拍了下那女孩兒的肩膀,女孩兒托住了他的腰封,那腰封下的振袖衣襟敞開了,露出裏頭黑色的長襦袢。如意齋道:“曉月安排你來拿日記?不去店裏拿,找來這裏幹嗎?”
悟醒塵忙解釋:“去過店裏,也取了日記了,發生了個小插曲,因而受人托付,不得不特意來和您交待一句。”
如意齋不看悟醒塵了,只道:“有話快說。”
那跪在如意齋身前的女孩兒聞言,又扭過頭對着悟醒塵笑,她身上還穿着戲服,臉上的妝還沒卸,一笑,鼻尖和嘴角往下掉白。粉末。如意齋拍拍女孩兒,女孩兒仰頭看他,他沖女孩兒努努嘴,女孩兒從腰封裏摸出根細長的煙嘴,點上,呼了一口,遞給如意齋。如意齋沒有上妝,他就是很白,白珍珠似的白,白到在舞臺上會發光。不知哪兒吹來了一陣風,燭火搖動,一些蠟燭熄滅了,燭光黯淡了,如意齋那沒有表情的臉上被抹上了一層柔柔的黃光。他接過了那長煙鬥,深吸一口,吐出一道青霧,從霧後頭看悟醒塵。
悟醒塵道:“古董店的櫥窗被人砸了,有人扔了個燃燒彈,裏面陳列的書都燒了,看店的男孩兒不願意報警,他說老板讨厭警察。”他看着如意齋,道:“這種事情還是報警比較穩妥。”
如意齋依舊面無表情:“砸櫥窗,燒書?沒進店裏?”
悟醒塵點了點頭。如意齋咬住長煙鬥,伸開了雙手,女孩兒們褪下他身上的黑振袖,那黑色的長襦袢完全露出來了,襦袢的下擺收得很緊,包住他的雙腿。如意齋左手拿着煙鬥,右手墊在左手手肘下頭,眼睛低垂着,問道:“你看到那個扔燃燒彈的人了?”
“那人穿黑鬥篷,看不到臉,一米八五的個頭,應該是名男性。”悟醒塵說。
“他砸了店之後往哪裏跑了?”
悟醒塵不太好意思了,抓耳撓腮:“那時候光顧着救火了,再加上店裏很吵,什麽東西嘀嘀嘀嘀地亂響,吵得頭暈,一時沒能觀察到。”
如意齋問他:“你去取的那本日記沒事吧?”
悟醒塵道:“博物館的這本嗎?沒事。”
他道:“既然已經通知到您了,那就先告辭了。”
如意齋自己脫下了黑襦袢,他貼身還穿了身黑色的長內襯,從那團在地上的黑衣服裏走了出來,女孩兒們忙着撿衣服,挂衣服,他坐在一張椅子上抽煙。休息室裏只有這麽一張椅子,鮮紅,擺在衣架前。如意齋在那黑色的打褂前抽了幾口煙,一看悟醒塵:“還有事?”
Advertisement
兩個女孩兒都笑了,靠在衣架前起叽叽喳喳說話。悟醒塵慌忙道:“沒有了,這就走,這就走。”
出了休息室,走到通往劇場的門前時,悟醒塵被守在那兒的一個侍應生給攔住了。那侍生笑眯眯地說:“客人既然已經從劇場出來了,就不能再返回去了,麻煩跟着指示牌去往出口。”
悟醒塵一看,邊上牆上确實貼有指示牌,上書:單行道,此路出。一個箭頭指向他身後。
悟醒塵只好轉過身,跟着箭頭走。如意齋恰好從休息室出來了,換上他常穿的白衣服了,腳踩舞鞋樣式的黑皮鞋,手裏換上香煙了。他也往“此路出”去,跟着箭頭走。悟醒塵邊與他一後一前地在陰涼的窄道上走着。悟醒塵道:“從劇場出來了就不能回去了嗎?”
如意齋道:“一個夢做兩遍就沒有意思了。”
悟醒塵點了點頭。兩人走到個岔路口了,兩條岔路,一條燈火通明,一條伸手不見五指。箭頭指向伸手不見五指的那條路。悟醒塵問了聲:“不知道出口是在哪條街上?”
如意齋說:“勒內·科蒂大街。”
他擡腳埋進那黑幽幽的岔路。
悟醒塵跟着,道:“原來從前的巴黎的地下墓穴被改造成了劇場。”
如意齋說:“劇場只是一小部分。”
他邊說話邊抽煙,火星在他臉邊一閃閃的。那火星飛到牆上的骷髅眼窩裏,便也消失了。走道的兩邊全是人骨。肋骨,股骨,頭骨,手骨。頭骨最多,各個頂着深陷的眼窩瞪着黑暗。
悟醒塵問道:“那很大一部分是?”
“特殊服務性。工作者服務區。”如意齋指指牆壁。悟醒塵清了清喉嚨,說:“剛才的表演很精彩。”
如意齋瞥了眼他:“你怕骷髅?”
悟醒塵搖頭,如意齋道:“那你幹嗎沒事找話聊?”
他道,“你們新人類不是最講究人與人之間保持适當的距離的嗎?”
悟醒塵說:“與陌生人确實應該保持适當的距離,不然會冒犯到別人。”
如意齋又一看他,眼神落在了他的左手上:“你失戀了?”
悟醒塵道:“暫時沒有另覓伴侶的打算!”
如意齋不說話了。悟醒塵便又說了遍:“暫時沒有另覓伴侶的打算。”聲音輕了些許。
他接着說:“和您不算陌生人吧?”
如意齋道:“說過幾句話就不算陌生人了嗎?”
悟醒塵問道:“柳生屋三郎是怎麽死的呢?”
如意齋道:“戲劇不适合你,新聞适合你。”
悟醒塵問道:“這是最近才複原的古劇目嗎?從前從沒聽說過這個故事。”
如意齋不說話了。悟醒塵道:“還是很有警示意味的,在愛和伴侶關系方面,理智太重要了,不然就會釀成柳生毀滅美姬,最終也走向毀滅這樣的慘劇。這是個發人深思的寓言故事。”
如意齋抽煙,問道:“你覺得柳生為什麽要殺美姬?”
悟醒塵說:“他被美姬欺騙了,所以選擇毀滅她。”
如意齋說:“發現自己被欺騙到決定毀滅欺騙他的人,這中間漏掉了一個很重要的一環。”
“什麽?”
如意齋舉着煙在空中寫字,一些火星松松散散地飛舞着,組成一個字。
憤。
又一個。
怒。
“憤,怒?“悟醒塵讀了出來。
如意齋道:“一個人如果被欺騙了,就去毀滅欺騙他的人,可他的心中卻不帶半點憤怒的話,他要麽是精神有很嚴重的疾病,要麽就是一個機器人,在他的邏輯設定裏,欺騙直接導向毀滅欺騙者。”
“憤怒……”悟醒塵輕聲念着。這又是他沒見過的組合。憤怒。這個詞一定相當古老,一定對人類毫無裨益。
如意齋還在說話:“而且美姬并沒有欺騙柳生,美姬沒有在自己脖子上挂上忠貞烈女的牌子,美姬沒有說過對柳生矢志不渝,柳生無法接受美姬并不全心全意對待他,他無法接受預期和現實的落差,不是美姬欺騙了他,是他欺騙了自己,又無法容忍這樣的欺騙。”
悟醒塵說:“伴侶和愛并非獨一無二,完全沒有必要為了和一個人在一起,為了愛一個人而選擇毀滅。”
“柳生并不愛美姬。”
悟醒塵仔細回憶:“你剛才說的是柳生太愛自己愛上的美姬了。”
如意齋說:“他不能接受他看到的潔白衣服并不是美姬的貼身衣裝。”
悟醒塵搞不懂了:“為什麽他不能接受?既然他不能接受,那他離開就是了,眼不見為淨,退一步海闊天空,難道不是嗎?”
如意齋說:“你倒會說很多古話嘛。”
悟醒塵說:“能一直流傳到現代的話總有它的道理。”
“一個詞,一個字,能流傳下來也有它的道理,是嗎?”
“當然了。”
如意齋抽煙,吐煙:“你會說這個字,你會寫這個字,你會解釋這個字,判斷一個字的對錯……解釋,判斷,真是對字最大的污辱。”
悟醒塵說:“如果一個字無法被解釋,那它所代表的含意就是說不清的,說不清的東西要怎麽流傳下去呢?”
如意齋笑了:“看來繁衍的本能将永遠紮根在人類基因深處,無法被改造,被剔除。”他伸出手摸着牆壁走着。幽黑的小路更陰冷了,一股濕氣侵襲了地面,地上變得濕滑,隐約還能聽到水滴滴落的聲音。
如意齋說:“你解釋一下‘好’。”
“單獨用的時候是一個語氣助詞,近義詞有bra。。vo。”
“有什麽問題嗎?“
如意齋道:“你可能需要一本古漢語字典來幫助你閱讀朱南希的私人日記,”他看了看悟醒塵,“巧了,店裏正好有還有最後一本,1000賣給你,要嗎?”
悟醒塵的音量高了:“你難得說了這麽多話原來是為了推銷貨品?”
如意齋道:“不然呢?難道就因為在巴黎,就得和你讨論愛,戲劇和毀滅?”
他們走到一道盤旋樓梯前了,如意齋往上走,悟醒塵跟着,他看不到一點光,如意齋的煙抽完了,散漫飄飛的火星也許久沒見到了。
悟醒塵問道:”在巴黎就得讨論愛,戲劇和毀滅嗎?”
如意齋說:“你還可以選擇讨論消失的女人,畢竟在這兒,這個巴黎十四區是根據莫迪亞諾的小說複原的。”
悟醒塵仰頭看如意齋,問道:“你把那匹馬也帶到巴黎來了嗎?”
如意齋說:“什麽馬?“
”你騎走的那匹馬。”悟醒塵道,“它是真的吧?”
如意齋沒有回答,樓梯還在盤旋,無盡地向上。
悟醒塵又問:“你讨厭人工智能?讨厭機器?”
如意齋說了一個他聽不清的字,接着說:“喜歡人類。”
“你喜歡人類?”悟醒塵急急往上跑了兩步,有光靠近了,他沒聽到如意齋的回答,毫無預兆出現的白色的光芒迅猛地将如意齋吞沒了,悟醒塵趕緊跟上。他們走到街上了,站在拉斯帕伊大道的路牌前,悟醒塵奇道:“不是應該從勒內·科蒂大街出來的嗎?不是說出口在那兒嗎?”
如意齋說:“書店就在前頭,走吧。”
悟醒塵沒動,如意齋看了看他,笑笑,說道:“你看到那個扔燃燒彈的人了吧?回到案發現場,說不定你就能想起來他往哪兒跑了,你們不是有過目難忘的記憶力嗎?”如意齋還笑眯眯地說:“助人為樂難道不是新時代的最高美德之一嗎?”
悟醒塵道:“真的不報警?六小時之內肯定能抓到犯人了。”
如意齋還笑眯眯的,悟醒塵和他沿着拉斯帕伊大道,往古董店的方向走去了。
還是白天,尚在冬季,巴黎的街上吹起冷風,拉斯帕伊大道兩邊的虛拟建築在風中瑟瑟發抖。無遮無擋往人身上撲來的冷風還帶來了一陣梅花的香味。悟醒塵看了看走在前頭的如意齋。他耳邊的頭發被吹開來幾根,他的耳朵露了出來。悟醒塵把朱南希的私人日記壓在胸口,裹緊了外套。
到了261號前,如意齋站在破碎的櫥窗外往裏看了眼,那看店的男孩兒跑了過來,站在店裏看看悟醒塵,看看如意齋,笑着問:“老板今天的演出成功嗎?”
如意齋問他:“看到那個人的樣子了嗎?”
男孩兒搖了搖頭。如意齋一指櫥窗裏的書本殘骸:“就燒了這些書?”
男孩兒道:“就燒了這些,也是巧了,剛才還有人打電話來問店裏還有沒有朱南希私人日記。”
“你怎麽說的?”
男孩兒雙手背到了身後去,搖頭晃腦地說:“小店今日遇人鬧事,櫥窗陳列的朱南希日記已被燒毀。”
如意齋點了點頭,吩咐道:“剩下的書就留在店裏,等會兒到了下班時間,拉了鐵門,你就先回去。”他沖悟醒塵使個眼色:“想起什麽了嗎?”
悟醒塵站在街上仔細回想,腦中不停閃現那穿黑鬥篷的縱火犯的一舉一動,他出現,停在櫥窗前,扔下燃燒彈他就跑了,他往……
悟醒塵往前一指:“應該是往那兒跑了……”
“走。”如意齋示意他領他過去。
兩人又沿着拉斯帕伊大道繼續走,走到一片斷牆前,悟醒塵說:“應該是跑進這裏面了。”
如意齋拉着悟醒塵翻過了那斷牆,牆後是一片墓園,有的墓碑四分五裂,有的墓碑倒在地上,接近查爾斯·皮讓的家族墓地時,悟醒塵看到一個穿黑鬥篷的人緊靠在查爾斯·皮讓的青銅像邊,一雙慘白的手伸在鬥篷外。如意齋快步靠近過去,悟醒塵還是提議:“讓警務處來處理吧?”
如意齋已經走到那穿黑鬥篷的人身前了,穿黑鬥篷的人一動不動。如意齋彎腰掀開了這人的鬥篷帽兜,帽兜下赫然是一個開了花的腦袋,臉根本看不清了。這人的腦袋裏幾根電子線路嘶嘶作響。
悟醒塵道:“是機器人,大腦裏的芯片燒了,可能執行了自毀程序。”
他看向如意齋,如意齋攬住這個腦袋開花的機器人的肩膀,試着把他從地上扶起來,試了兩下,沒能成功,他擡頭看悟醒塵:“能把他擡去附近的天文臺嗎?”他對悟醒塵笑了笑:“助人為樂勝造七級浮屠。能一直流傳到現代的話總有它的道理,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