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1.1
悟醒塵在圓滿劇場的後臺見到了如意齋。如意齋披着件雪白的長褂,緞的,衣袖和前襟似乎有刺繡,看不清,褂子下面也是一身的白,白上衣,白褲子,絲的,款式寬松。如意齋的臉也很白,并非蒼白,白裏透着點富有生氣的光澤。這麽一個白得發光的如意齋歪着身子坐在一張紅色扶手椅上,一頭烏黑的,帶着些微波浪的長發全挂在右肩,左耳露在外頭,耳垂上墜着一個長長的耳環——就是他先前扮美人魚時戴的那個,紅珠穗直垂到他的鎖骨上,他一有什麽動作,那紅穗子便會跟着動一下,淩淩亂亂,掃過他的鎖骨。這麽一個黑頭發,白衣服,脖間倚着一串亂紅,背靠一把紅椅的如意齋手裏擺弄着一把阮琴,一邊撥弦一邊聽圓滿劇場的老板圓滿說話。
圓滿身形修長,如意齋坐着,圓滿和他說話時,半彎着腰,嘴巴貼在他的耳邊。後臺吵吵鬧鬧的,悟醒塵聽不到圓滿說了些什麽,只能看到如意齋嘴唇合着,不置一詞,只是聽着,眼簾低垂。一牆之隔便是演出舞臺,此時,鼓聲漸響,一場新的演出開始了。圓滿和如意齋貼得更近了些,說着說着話,圓滿的嘴角翹了起來。
咚,咚咚,咚,咚,外頭的鼓聲有些亂套,聽上去太着急了。
圓滿終于和如意齋說完了話,直起身,笑眯眯地朝悟醒塵招了招手。如意齋跟着擡起眼睛,看了悟醒塵一眼。鼓聲一緊,短笛吹響了。悟醒塵回過神來,忙拍拍衣服,摸摸衣領,朝如意齋走了過去。
圓滿直起身,笑盈盈地介紹道:“這是悟醒塵。”
悟醒塵此時離兩人還有一段距離,聞言,三步并作兩步,急急忙忙趕過去,他這一路走,一路撞到了好多人,後臺實在太小,太擁擠了,悟醒塵稍不留神就撞在了一個一絲蔔卦的女郎身上,這女郎笑着把他推到另一個光着膀子的女郎身上,那個女郎又推搡着他去和別的女郎親密接觸,悟醒塵躲避不及,只得在一群漂亮女郎中間跌跌撞撞,有幾次還撞到了等身大的試衣鏡上,好不容易到了如意齋跟前,悟醒塵一擦額頭,全是汗。
圓滿同他介紹道:“這是如意齋。”
如意齋微微颔首,悟醒塵遞給他一張名片,伸着手,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輕輕說:“您好,您好。”
如意齋和他握了握手,悟醒塵松了口氣,笑着道:“總還以為您是特效,是圓滿老板打造出來的虛拟影像。”
悟醒塵忍不住說:“您太好看了,不像真人,真人也都很好看,但是沒有您這樣的。”
如意齋單手攬着阮琴,撐着下巴,沒說話。倒是圓滿聽了悟醒塵的話,笑得很開心,笑完,他拍拍如意齋,又拍拍悟醒塵,說了聲:“專業的事情二位聊吧。”便走開了。
後臺還是很吵,既有舞臺方向傳來的樂聲,又混雜着女孩兒們叽叽喳喳的說話聲。悟醒塵拉了張椅子,坐在如意齋邊上,道:“剛才的演出真是精彩的演出。”
如意齋不以為然,道:“有什麽事就說吧。”
他手裏還在撥琴弦,有一下沒一下地,可悟醒塵卻聽不到一點琴聲,還是周圍太吵了,他不得不伸長了脖子,又靠近了如意齋一些。這下,他和如意齋又離得太近了,他一雙眼睛只好打量,端詳他。
如意齋的皮膚光潔,鼻子上長了些雀斑,很淺,很小,很少那麽幾顆,并不礙眼,反而顯得他的五官更精美。
悟醒塵說:“曉月館長說您對歐洲文藝複興時期的油畫很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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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齋的眼睛裏兜滿了黑亮的光,看人的眼神顯得很敏銳,還很沉。黑色真是沉重的顏色。
如意齋說:“曉月過獎了,她才是專家,所以你到底有什麽事?”
如意齋有雙不近人情的眼睛。
悟醒塵道:“兩天前,博物館接收了一批捐贈,在鑒定其中一幅油畫的時候遇到了些困難,曉月館長說或許您能幫上博物館的忙。”
如意齋道:“現金結算,訂金500,事成後再收500。”
“現在就要?”悟醒塵不無意外。
如意齋狐疑道:“你真的是曉月介紹過來的嗎?”
悟醒塵一時激動:“當然了,不然誰會知道在這樣一個地下劇場裏藏着一個油畫鑒定專家?”
如意齋說:“是鑒賞。”
悟醒塵聲音低了些,點着頭道:“鑒賞專家。”
如意齋說:“不是專家,是顧問,曉月沒和你說嗎,你買到的只是顧問意見,不會買到你們這樣的鑒定專家的印章,報告文件。換句話說,你得到的不是權威意見,不具有任何通用的鑒定效力。”
悟醒塵眨了眨眼睛,頓了會兒,說:“明白。”他問如意齋,“能在二十四小時內給出您的專業顧問意見嗎?”
如意齋伸出手。悟醒塵頗為難:“現金支付需要經過層層審核,現在聯盟執政的撒旦複興黨是個人信用制派,對現金流通把控得十分嚴格。”
如意齋的手還伸着,悟醒塵道:“實話告訴您吧,因為這幅油畫的內容,文藝部的代表昨天在館內為一周後撒旦複興黨的輪換紀念展挑選展品時,一眼相中了它,希望我們能盡快給出鑒定結果,好在展覽上展出這幅作品。”
如意齋聳了聳肩:“所以?”
悟醒塵道:“或許您能通融一下,現金報酬的審核需要一至兩周,但是博物館絕對會支付給您!”
如意齋沖悟醒塵的左手努了努下巴:“這個戒指值不少錢吧?”
悟醒塵的手往邊上一縮,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蹭着褲腿,他看看如意齋。如意齋又陷進了扶手椅上,撥阮琴,悠然自得。
一刻不停聊着天的女孩兒們在他們身邊走來走去,舞臺方向的音樂聲越來越大,悟醒塵又提高了些音量,問道:“能換個地方說話嗎?”
如意齋笑了笑,耳朵上的耳飾搖了搖。
悟醒塵脫下了戒指,遞給他。如意齋拿過戒指,試了試,戴在了自己右手食指上。他放下了阮琴,拿起化妝臺上的煙和火柴,點了根煙。悟醒塵看到火柴擦亮,不禁道:“現在還有哪裏能買到這樣的火柴,這樣的煙?”他摸了摸那化妝臺,又感慨:“總以為只有博物館裏才能見到這樣的東西。”
如意齋笑笑,抽煙。悟醒塵把右手伸到了他面前,露出一截手腕,他的手腕上環繞着一只和他的皮膚融為了一體的金色手環。如意齋沒動,也不說話,悟醒塵擠着眼睛看了看他,如意齋伸出手,披着的白褂子掉在了椅子上。他伸出了兩只手,兩只手的手腕上白白淨淨的。
悟醒塵一時驚訝,道:“您沒有加入智能終端的服務,那現在……”他兀自道,“确實聽說過這樣的人,不過這下……”
他嘟囔着環視四周,四周圍還有好多光溜溜的女孩兒,這會兒,大家正響應一個女孩兒的號召,不緊不慢地在三面穿衣鏡前排起了隊,有序地走進穿衣鏡,等到女孩兒們陸續從鏡子裏再走出來時,一個個都已經換上了貼身的塑形衣,化上了豔麗的彩妝,一個個邁着貓步從後臺的小門走了出去。有個還在排隊的女孩兒發現了悟醒塵的目光,抛了個媚眼過來,悟醒塵轉了回去,小聲和如意齋道:“因為還沒有做好展出的準備,博物館禁止在公共場合展示這幅作品。”
不知哪個女孩兒發現了什麽好笑的事情,悟醒塵身後爆發出一聲誇張的哄笑,悟醒塵回頭看了看,還在後臺的女孩兒已經很少了,就剩三個,三個女孩正聚在一起互相擺弄發型,嘴皮子動得很快,沒有人在笑。很快,她們三個也走了出去。
“這就是31世紀!”
悟醒塵聽到了大合唱的前奏。
如意齋說:“現在這裏沒有其他人了,你為工作上的事尋求幫助,那麽現在應該算是辦公的私人場合。”
悟醒塵想了想,在右手的金環上點了兩下。一幅畫投影在了化妝鏡上。
悟醒塵調整了下畫作的比例,說:“畫作長230厘米,寬180厘米,油畫,暫命名為X12。”
鏡子上的畫整體呈暗色,只在上方呈現一小片虛白,在那暗與白中間,一個頭戴金冠的天使作仰頭狀,神情肅穆。天使左手持寶劍,劍尖指向天空,他的右腳踩着一只雙角紅眼的惡魔,右手手抓着一條全身油黑,嘴裏噴火的長蛇,天使那一對潔白的羽翼一只被一群甲蟲牢牢抓住,另一只唯餘骨架,那骨架上長出了許多小蛇,還長出了許多爬藤植物和銀蓮花,蜥蜴狀的動物啃噬着天使的雙腳,畫面下方還有更多形形色色的魔物。一群米粒似的勝利天使在白茫茫的高處吹着金色的號角。魔物中擠滿了盛開的花朵。
如意齋用手指戳了戳天使的金冠,悟醒塵放大了天使的金冠,道:“抱歉,終端只有該終端的持有者才能進行操作。“
他道:“這位天使應該是天使長米迦勒,而被他踩住的這個惡魔應該是妄圖挑戰神,卻被貶至煉獄,變成了魔鬼的路西法,那條蛇應該也是路西法的化身之一。”
“《啓示錄》中提到:在天上有了争戰,米迦勒同他的使者與龍争戰,龍也同他的使者去争戰。天上再沒有他們的地方。龍就是那古蛇,名叫魔鬼,又叫撒旦,是迷惑普天下的。他被摔在地上,他的使者也一同被摔下去。”
悟醒塵指着那些幾乎充斥整幅畫作的魔物們,說:“這些應該就是撒旦的随從。”
如意齋抽着煙,并沒說話。悟醒塵繼續道:“年份鑒定的結果顯示,X12創作于1620年,畫框制作于2008年,拆除畫框後在油畫背面的右下角發現了著名佛蘭德斯畫家魯本斯的簽名。”
他做了個翻轉的動作,鏡子裏的油畫轉了過來,露出米黃色的背面。悟醒塵指着右下角一團深色的簽名說:“就是這個。”
如意齋打了個哈欠,把煙夾在手裏。悟醒塵又說:“畫框是由一位名叫羅薩·佛羅倫的意大利工匠制作的,根據羅薩保存的交易紀錄,羅薩于2008年6月12日自一位叫做邁克的顧客那裏接到一份訂單,訂單上并未顯示邁克的姓氏,2008年10月20日,羅薩完成訂單,另有一項備注:0920巴黎。”
“綜合創作年代,筆觸這些元素,初步判斷這是魯本斯的作品,現代關于魯本斯的作品年表可以說是非常齊全的了,但是在查閱了有關畫冊目錄後,并沒有在任何版本的目錄中發現與X12有關的信息,也沒有在現存的任何畫家本人的日記,與他人來往信件和來自畫廊、印刷社的客戶預約中發現有類似X12畫作的相關描述。“
悟醒塵道:“現在博物館已經委托警務處信息登記科根據已有信息追查21世紀一位名叫邁克,或者曾使用過邁克這個名字的藝術品收藏家,藝術品中間商,包括合法的,非法的,試圖還原X12的出生,在得到任何結果之前,博物館鑒定科也會盡自己所能給出更詳細的分析。”
如意齋問道:“捐贈人怎麽說?”
悟醒塵道:“捐贈人透露他是在地球祖宅的儲藏室裏找到的這幅畫,他也說不清楚它的來歷。”
如意齋道:“他的祖齋在巴黎?”
悟醒塵道:“不,在香港。”
悟醒塵又在空中甩出一幅畫作。這畫作整體也是暗色的,唯有一道從右上方斜射下來的微光帶來些許明亮。
”最接近X12的應該就是魯本斯于1620年創作的這幅《逆天使的堕落》,現藏于K星古歐洲美術館七樓第三號展廳,準确地說,這幅油畫也創作于1620年。”
如意齋托着下巴看着鏡子裏的X12,說道:“《逆天使的堕落》由魯本斯工坊的一個學徒繪制了草稿,再由他本人進行上色繪制,上色與他的其他作品比較,可以說非常潦草,可能因為1620年時,魯本斯正忙于完成一項關于教堂內部裝飾的委托,并沒有時間太過精雕細琢地來完成這樣一幅作品。”
“這就是31世紀……”
清唱的歌聲傳到了後臺。如意齋指着X12下半幅裏一朵盛開在一群人首蝙蝠裏的向日葵,說道:“魯本斯和楊·勃魯蓋爾曾經合作過多次,在當時的歐洲,楊在繪制花朵,尤其是鮮花上小有名氣。”
悟醒塵點了點頭,放大了那朵向日葵,從鏡子上摘下來,遞到如意齋面前,他旋轉着這朵黃色大花,說道:“将這朵向日葵和現存資料中勃魯蓋爾所繪制的向日葵進行過比對後發現,從筆法上來說,有百分之九十的相似度,基本可以判定為楊·勃魯蓋爾的手筆。“
“那還有什麽問題?”如意齋揉了揉太陽穴,說:“《伊沙貝拉造訪藝術工坊》?”
悟醒塵應了聲,摘下向日葵的一片花瓣,捏在手裏,道:“但是勃魯蓋爾繪制向日葵時,用的都是一種産自意大利南部的顏料,制作顏料的工匠稱它為‘第三道日光’。第三道日光于1610年投入市場,而從X12的向日葵上提取下來的顏料,與第三道日光的成分進行比對,結果讓人意外。”
聽到這兒,如意齋笑出聲音,瞄了眼鏡子,又開始抽煙,道:“原來這是一部主角會一直以說書人的口吻說話的小說。”
悟醒塵問道:“您說什麽?”
“追溯!!尋找!!”
“31世紀!!哈!”
舞臺演出重新熱鬧了起來,一時間,悟醒塵連自己的說話聲都聽不清了,他又提議:“方便換個地方說話嗎?”
如意齋抽着煙,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悟醒塵只好在喧鬧的合唱背景下繼續說話:“而X12中的向日葵所使用的黃色都是由一支黃色006號顏料完成的,黃色006號由荷蘭一位熱衷顏料制作的神父約翰制作,工藝複雜,只有顧客預約,神父才會開始制作,要不是因為2289年考古複原的一本彼得·勃魯蓋爾的手劄,沒人知道這種顏料還有這來頭,也是在彼得·勃魯蓋爾的手劄上記載了1566年時的一場教堂火災,當時因為荷蘭一系列宗教運動,約翰神父所在的教堂神像被砸,教堂被燒,所有顏料,包括成品和半成品都被付之一炬,神父本人也在火災中喪生了。”
如意齋打了個哈欠,說:“那或許是彼得·勃魯蓋爾的存貨。”他又道:“比起魯本斯的逆天使,X12更接近勃魯蓋爾的逆天使,兒子發現了父親沒用完的顏料,自己拿來用,并不是什麽稀奇事。”
悟醒塵道:“這個研究方向早在X12被送進鑒定科時就有人提出來了,但是,彼得·勃魯蓋爾在手劄中提及,在得知教堂被毀,神父過世後,他非常難過,因為他的006號顏料已經用完。”
悟醒塵又說:“當然這确實這不能說明什麽,畢竟顏料的售賣紀錄已經無法考證,或許有人購買了顏料後一直沒有用完,幾經輾轉到了創作者的手上。”
悟醒塵放下了花瓣,接着道:“在對X12進行了各繪圖層的分離後發現,草稿和成圖相差甚遠,不知道為什麽,創作者卻仍執意在草稿上進行繪制。”
如意齋問道:“草稿長什麽樣?”
悟醒塵道:“實在抱歉,出于保密需求,草稿不能在博物館以外的任何地方進行展示。”
悟醒塵問道:“能麻煩您現在跑一趟博物館嗎?開車的話,最快四十五分鐘就能到了,車就停在附近的停車場,走過去一分鐘的功夫。”
“現在?”
“如果您是擔心演出……”
如意齋笑了聲,站了起來,穿上那件白緞的長褂子,看了眼悟醒塵,忽而奇怪道:“你不是很着急嗎?還愣着幹什麽?”
悟醒塵也站了起來,問道:“不用和圓滿老板打一聲招呼嗎?”
如意齋搖搖頭,大步往門口走,說:“走吧,去博物館之前還得先去一個地方,不要浪費時間了。”
“還得先去一個地方?”
“對啊,去花店。”
“花店?去花店幹什麽?”悟醒塵實在疑惑。
如意齋也很疑惑:“去花店當然是去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