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新婚燕爾 (1)
蔣府正房,五進的院落, 張燈結彩, 滿目喜色。
忙忙碌碌中,常興抽空來到正房的小花園, 雪狼在這兒。
到了春日,小家夥添了毛病, 不肯在室內睡,蔣雲初便由着它睡在廊間, 說什麽這是長大了, 知道天地之間于它是最安全的——心大的人, 總有的說。
在以前,蔣雲初在府中的住處是外書房院。幾天前, 他帶着雪狼回到正房,親自查驗修繕布置的結果。晚間他睡在寝室外間臨窗的大炕上, 雪狼睡在廊間。
今日一大早, 常興想着, 府裏處處喜氣洋洋的, 也該給雪狼添點兒喜色,便仗着經常伺候它吃飯的苦勞, 要給它在頸間戴上一朵紅綢結成的花。
雪狼如何都不依,戴上紅花之後,就用大爪子扒拉、用嘴巴扯,不弄下來不算完。
常興哄着它,再給它戴。
它再弄下來, 已經有些沒好氣。
正鬧騰着,蔣雲初走到廊間,問他在做什麽。
常興便說了。
蔣雲初說不用。
常興不依,說好歹讓它戴點兒紅色。
蔣雲初走過來,笑微微地看着雪狼,“願意麽?”
雪狼仰頭看他,第一次顯得有點兒委屈,鼻翼翕動着。
蔣雲初摸了摸它的大頭,語帶縱容,“不戴,去玩兒吧。”
雪狼甩一甩大尾巴,喜滋滋地跑去了後方的小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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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興說這怎麽成,既然是喜事,就該邊邊角角都有喜氣。
蔣雲初瞥他一眼,“少扯那些沒用的。”語畢走開去。
常興不似他不拘小節,想着這樣大的喜事,就該圓圓滿滿的。趁着蔣雲初不注意,他給雪狼脖子上系了一條紅絲帶,但它毛太厚,絲帶太細,在跟前看上去都跟沒有一樣。
就這樣,小家夥都老大的不高興。
正日子,府裏人太多了,雪狼被安置在小花園,由四名在習武的小丫鬟照看。
常興走進園子,一眼就望見板板正正地坐在一張石幾上的雪狼,心情應該還不錯——是固有的高傲表情。
他走過去,笑道:“雪狼,坐這麽高做什麽?”說着擡手,要檢查雪狼頸間的紅絲帶還在不在。
雪狼卻及時地擡起一只前爪,擋住他的手。
常興大樂。
雪狼不搭理他,顧自站起來,跳下地,去往別處。
在它行動間,常興看到了它頸部現出一點點紅色,便放心了,叮囑幾個小丫鬟幾句,回了外院。
今日的八名傧相,有蔣雲初在翎山書院出自世家的友人羅十七、馮湛,有安閣老膝下長子、秦牧之膝下次子;有錦衣衛同知吳寬、千戶成廣;更有金吾衛指揮使、羽林衛指揮使。
儀表不凡、各有千秋的八個人,在官場的穿大紅官服,未入仕的循俗例穿大紅吉服。
只他們,便是一道不可忽視的耀目風景,成為喜宴間的談資,更何況,新郎俊美至極的容顏、懾人的威儀,新娘早已流傳在外的美名、才名,讓這樁婚事擔得起得天獨厚、天賜良緣。
——花轎行進期間,長街兩旁圍觀的百姓大同小異的議論,讓賀顏總結出了這些信息。
她心緒翻湧着。若非為着她,他才懶得做出這樣的場面。
她深深呼吸,擡起手,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眼角、面頰。
是的,得高興點兒,就該開開心心的。
母親說過,她嫁到蔣家才最安全,賀家與蔣家,都需要阿初護着。
遐思間,花轎落地,她由喜娘服侍着下轎,去往喜堂。進到喜堂,拜天地,禮成後被送入洞房。
賀顏在千工床上端端正正坐好,談笑着的女眷們走進來。
喜娘遞給蔣雲初喜秤,請他掀蓋頭。
蔣雲初拿着喜秤,看着賀顏身上繁複的錦繡喜服,有點兒心疼:多累啊。
就在此時,常興在門外高聲道:“侯爺、夫人,聖旨到!”
女眷們立時噤聲,同時下意識地轉頭望了外面一眼,又望向那對兒新人。
蔣雲初像是沒聽到,手勢從容地挑起蓋頭,現出賀顏的容顏。
累累珠光下,是她清雅絕塵、純美如仙的容顏。
上了濃厚的新娘妝,很奇怪的是,對她來說,根本改不了本色。要說妝容有點兒用,便是稍稍減少了她的美——他腹诽的同時,已不自覺地對她逸出缱绻的笑容。
賀顏聽到有聖旨,本有些緊張,這會兒對上他眼眸,看到他笑容,心就落了地。
蔣雲初俯身取過她懷裏的寶瓶,轉手交給喜娘,對她道:“我們去接旨。”
賀顏點頭,微笑,“好。”動作利落又優雅地下地,與他向外走去。
女眷們看着這對兒并肩走在一起的璧人,有片刻的工夫,都陷入了恍惚。
少年是畫兒裏走出來的,女孩也是畫兒裏走出來的,在一處,便是一幅如何行動流轉也叫人驚豔的畫兒。
蔣雲初與賀顏顧不上留意賓客的反應,去外院接旨。
旨意是錦上添花:皇帝冊封賀顏為一品诰命夫人,賞玉如意一柄。
蔣雲初、賀顏領旨謝恩,與傳旨太監寒暄幾句,給了大大的封紅。
傳旨太監離開後,二人返回新房。
路上,蔣雲初問賀顏:“怎樣?累了吧?”
“那倒沒有。”賀顏微微一笑,輕聲道,“心緒有些複雜。”
“回頭慢慢說。”
她嗯了一聲,聲音更輕地叮囑他:“等下少喝酒。”
“好。”
送賀顏回到新房,聽喜娘說,女眷們已經被大太太親自來請去飲宴——已經看到了,沒必要一定要圍着新娘子說長道短一番。
賀顏很感激辛氏。
蔣雲初替她用大紅包請喜娘去廂房歇着,着人去喚她的陪嫁丫鬟,又叮囑:“等會兒吃點兒東西,洗把臉,換身輕便的衣服,累了就早點兒睡。”
賀顏擡手捧住臉,“不好看?”
蔣雲初莞爾,“很美。刻在我心裏了。”停了停,解釋道,“有妝容,你不自在。”
賀顏抿嘴笑了笑,“我等你。”
“行啊。”趁着下人往來間沒人服侍在室內的間隙,他吻了吻她眉心。
賀顏推他,“快去忙正事。”
蔣雲初欲說還休地看她:正事?他今日的正事,其實只有眼前人。
賀顏又推他,順帶着橫了他一眼。
他笑着出門去。
陪嫁丫鬟曉瑜、曉雙很快過來了,賀顏決定不拘束自己,聽他的,将鳳冠霞帔換成了一襲大紅色衫裙,洗淨妝容,吃了兩塊點心,又在室內轉了轉。
按俗例,新娘子坐到喜床上之後,喝合卺酒之前,雙腳不能沾地。皇帝一道旨意,無形中幫她破了這一條沒道理好講的規矩。
五間正屋的陳設并不繁複,但是無聲地彰顯着貴氣。
賀顏說不上滿意與否,她從來沒時間琢磨這些。
她轉回到寝室,坐在千工床上,與曉瑜、曉雙說笑一陣,便讓她們尋來一本書,之後只管去外間用茶點,不用在她跟前。
在書院的歲月說起來也不是很長,讓她養成的一些習慣卻很難改變,最明顯的一點是,下人跟在左右便覺得是負擔。
書是《茶經》,她早就會背了,還是閑閑地翻着。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到院中有小丫鬟用焦慮地聲音喚“雪狼”,心頭一動,立時下地,走到外間,先安撫兩名丫鬟,“我不是跟你們說過麽,侯爺養了一條白色的大狗,叫雪狼,看到了不要怕,它很乖。”
兩名丫鬟稱是。
說話間,紅色繡鴛鴦圖案的門簾輕輕一晃,一只毛茸茸的白色的大頭探進來,四下張望。
賀顏笑了,卻不敢确定它是否還記得自己,便笑着招手喚它,“雪狼,過來。”
雪狼瞧着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氣。
小丫鬟的腳步聲趨近。
雪狼不再猶豫,不快不慢地跑到賀顏面前。
賀顏笑意更濃,吩咐曉瑜和曉雙:“你們去告訴外面的人,雪狼在我這兒,沒事。”說着從袖中取出幾個封紅交給她們,“記得打賞。”
兩名丫鬟忙出去了。
賀顏俯身揉了揉雪狼的背,“去裏間。”說完舉步打了簾子,示意它進去。
雪狼站在門邊,張望了一下才走進去。
賀顏心情完全轉好,坐到床邊,招呼雪狼到跟前。
雪狼沒了高傲,表情有點兒懵懂,在她跟前站了一會兒,坐到床榻板上。
賀顏探身摸着它的頭、撓它的下巴,自顧自地與它說話。
雪狼漸漸放松下來,甚而顯得很享受。
曉瑜走進來,遞給賀顏一個不大的油紙包,笑道:“雪狼沒好好兒吃晚飯,要補這些肉幹。”
賀顏接到手裏,依然讓她去外間,開始喂雪狼肉幹。
雪狼吃東西的樣子很可愛,一兩塊肉幹到了它寬寬的嘴巴裏,真應了那句不夠塞牙縫的,它吃完嘴裏的,便會眼巴巴地望着賀顏的手,要是她動作慢了,就會舔一舔嘴角,甩一下大尾巴。
特別可愛。
一小包肉幹不知不覺就吃完了,賀顏比雪狼還不甘,把空掉的紙包倒轉,“沒有了呢。”
雪狼倒是很懂事,沒繼續要吃的。過了一會兒,卻擡起一只前爪,撓了撓自己的頸部。
賀顏瞧着有趣,只當是它癢。
片刻後,雪狼又用前爪撓了撓頸部,望着她,低低地哼哼了一聲。
賀顏覺出不對,忙在它跟前蹲下,檢查它的頸部,很快就發現了一條紅絲帶。
她暗怪自己遲鈍,居然這才留意到,又笑,“不舒服,是不是?”
這一次,雪狼低低地嗷嗚一聲,很委屈似的。
賀顏實在忍不住,輕輕的摟了摟它,然後幫它解下絲帶,又按揉它頸部——絲帶一些地方都起毛了,小家夥應該沒少順帶着撓到它自己。
雪狼舒坦了,乖乖地坐在那兒,眼睛眯了起來。
喜宴間,之于蔣雲初的酒量,他真沒喝多少——八名傧相真是盡心盡力,輪番幫他擋酒,一個個的又都特別會說話,讓賓客同意替新郎喝酒之餘,還笑逐顏開。
他們八個人,安閣老長子、秦牧之次子、金吾衛和羽林衛指揮使本不在他計劃之中,是四個人主動登門提出的。
這份人情,他自是欣然接受。
敬酒時鄭重對待的,都是分量重的賓客,諸如恩師陸休、張閣老、安閣老、秦牧之、莫坤,這些全是人精,算準了宴席間的情形,每一個都與他連喝三杯。
這酒喝的舒心、暢快。
曲終人散時,已是二更天。
彎月如鈎,星光璀璨,蔣雲初步履從容地回到正房。
上了臺階,步入廊間,瞥見西次間窗下的雪狼。
轉頭凝眸,見那小崽子睡在毯子上,恨不得四爪朝天。
在近前的一名小丫鬟屈膝行禮,輕聲道:“禀侯爺,是夫人哄着雪狼睡着的。”
他莞爾,信手賞了她兩個封紅,邁步進門。
喜娘跟進來,服侍着一對兒新人喝了合卺酒,領了豐厚的喜錢,道賀之後退下。
蔣雲初自覺一身酒氣太重,先去沐浴,轉回來,床已鋪好,丫鬟已退下。
賀顏低頭坐在床邊,有點兒羞澀,還有點兒忐忑。
蔣雲初走過去,俯身,雙手撐在她身子兩側,面頰摩挲着她的面頰,“顏顏?”
“嗯。”
“開心麽?”
“……大體來說,開心。”她很誠實地說。
“懂。”蔣雲初道,“以後也跟以前一樣,想回娘家就回,想住上幾日便住幾日,大不了我們兩頭住。”
賀顏心裏像是撒了蜜糖,“阿初。”
“嗯?”
她沉了片刻,勾住他頸子,“我也會對你好。很好很好。”
“從來就很好。”他微微地笑着,別轉臉,捕獲她嫣紅的唇,堅定又熱切地索吻。
這般的親近,耳鬓厮磨,以往不是沒有過。
但在此刻是不同的,因這親昵會進一步、再進一步地加深。
對她,他永遠是适可而止,也從來就不會難為她,不舍得讓她羞赧窘迫。
他的自控能力極強,卻絕不意味着對她亦心性清冷,正相反,她能輕易點燃他四肢百骸間的火焰。
這些,賀顏如何察覺不到,曉得彼此之間,予以忍讓縱容的,始終是他。
她希望,這一日起,忍讓縱容是相互的。
她在纏綿悱恻的親吻中一時頭腦混沌,一時又分外清醒。
成婚了,她是他的新娘——這件事,她接受得很好。
所以,接下來的一切,便是水到渠成。
偌大的千工床上,大紅錦被之下,是親密無間的新婚小夫妻。
“顏顏,看着我。”蔣雲初柔聲道。
賀顏便壓下本能的不自在,睜開眼睛,對上他眼眸。
那雙漂亮至極的眼睛,不需有溫情,便足以讓人甘願一世淪陷,更何況看着她時,總是柔情萬千。
這一刻,添了幾許疼惜、擔心。
“看着我。”
他重複。語聲有點兒沙啞了,但更好聽。
“好。”賀顏環住他。看到了,他額頭沁出了薄汗,在承受的是另一番煎熬。
他啄一下她的唇,予以安撫的一笑。
兩兩凝望間,她眉心蹙起,但輕聲說沒事、沒事,且完全放松了自己。
他的目光在良久的心疼掙紮之後,漸漸轉為貪戀、迷離;
她的目光在良久的隐忍之後,漸漸平靜下來,沒多久,便會時不時流露出驚訝或嗔怪的情緒。
再之後,呼吸都亂了,急了,本就是呼吸相聞的距離的唇,灼熱的吻在一起之前,她喉間逸出一聲清淺的吟哦,他喉間逸出一聲低低的喟嘆。
…
每一天的情形,大抵都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蔣府有情人終成眷屬,宮中的端妃娘娘卻心煩得想把宮殿掀了。
她沒想到,梁王被禁足這麽久了,皇帝還是沒消氣。年節前後,她費盡心思地讨好賣乖,但凡在皇帝面前服侍,定是盡十二分的心力,皇帝卻根本不讓她提起梁王,但凡提起,必定發火,申斥一通便讓她回宮。
母憑子貴,後宮尤甚。梁王若始終走不出困局,她的前程也就斷了。
擱以前,她能等,現在卻等不了了:皇帝的身體大不如前,藥膳、丸藥不斷,更加消瘦,随之而來的是脾氣越來越壞,以前再怎樣,他也不會沖她冷臉,眼下可好,就快用茶碗往她頭上招呼了。
他一再的消瘦令人心驚,讓她生出非常不好的預感。
如果他大限将至,儲君又已立下,那還有她和梁王的活路麽?
真的不能等了,她拿皇帝沒法子,不代表別人不能。
只要按住一些人的死穴,他們便會重振聲威,扶持梁王,就算是勉強皇帝的事情,也做得出。
昔年四大勳貴世家鼎盛時期的情形,有人沒見過,見過的大多選擇遺忘,可她沒忘,記得尤為清楚。
只說景國公,在世時勉強皇帝同意政見的情形屢見不鮮。這固然是景家滅門的原由之一,但只要不傻的人都明白,景國公主張的,從來是為天下百姓将士謀取更多的益處,而皇帝與他計較的,卻是皇權分流、天子威嚴不在之類的事。
除了景國公,何國公、長興侯、臨江侯也都是血性男子,有勇有謀,不為此,焉能位列名将。
年輕的時候,皇帝對她寵幸頗多,與她說起過四大勳貴是莫逆之交。
情理之中,沙場上的友情一旦結下,便是一輩子。
蔣家也罷了,蔣雲初做派亦正亦邪,又太年輕,沒人指引壓迫的話,怕是就安安心心地做他的寵臣了——梁王說栽跟頭與他有關,她是不相信的,少年郎便有那般的手段與城府,豈不是千年的狐貍精轉世了?
她另外不相信的一件事,便是賀師虞、何岱歇了為景家昭雪的心思。不可能的。男人的執念,她多少從皇帝身上看到了一些——不論德行好壞,有些特質總是相同的。
為此,她早在幾年前便開始尋找景家遺孤。這自然也是皇帝與她說的,看得出,景家遺孤也是他一塊心病,他實在沒臉再讓人去找去殺而已。
只要找到景家遺孤,控制在手裏,便等于控制住了賀師虞、何岱,或許還有太子。別忘了,景淳風可是太子的恩師。
這些年皇帝越來越不待見太子,便是因他有兩次就景家慘案讨要說法。
要說法,不過是君要臣死,臣就得死。除此之外,皇帝說不出別的。
在當時,他沒辦法僞造景家謀逆的像模像樣的罪證,也不敢,只要被武官們發現有異,那麽他殺掉的便不是景淳風,而是天下軍心。
時過境遷,他疑心更重,着手便仍有千般阻礙,一來二去的,就拖到了如今。
梁王的機會就在這裏。
憋屈隐忍了多年的兩頭猛虎,只要用景家遺孤喚醒,便能在朝堂掀起風浪,到那時,格局便會扭轉,梁王便能上位。她确信無疑。他們在軍中、武官之間的威望,從未消減。
該與外面的人手通消息了。
之前莫坤成了暗衛統領,她如臨大敵:梁王受困之前,但凡莫坤讓錦衣衛松一松手,也不會有那麽多的佐證。莫坤不是保持中立就是偏向太子,橫豎不會幫梁王,這是明擺着的。
本打算到二月的時候,哄着皇帝派個遠差給莫坤,但她已然受了冷落,行不通了,只好耐着性子觀望。
還好,莫坤對差事駕輕就熟之後,又恢複了不播不轉的懶散做派,他如此,手下也漸漸懈怠,不再動不動就探查六宮消息。
到了後半夜,端妃打定主意,喚來心腹太監,低聲吩咐幾句。
随後仍是心浮氣躁:通了消息又如何?人還是沒找到又怎麽辦?失望的時間久了,讓人幾乎放棄了抱有希望。
她想不通的事,兒子未必想不通,未必想不到變通的對策。思及此,她又喚來心腹,再低聲吩咐幾句。
同一晚,趙禥歇在新添的小妾房裏。
趙子安與楊素衣大眼瞪小眼地相對而坐。
算是合力整治楊素雪的事情之後,兩個人把話說開了。
趙子安說我真對女人沒興趣,你能不能幫我在長輩面前打打掩護?這樣的話,我也不會為難你。
楊素衣巴不得如此,說你要說話算數。
從那之後,兩個人相處得到不了朋友的地步,但也算是不拘小節的熟人了。
蔣雲初、賀顏大婚這一日,轟動了整個京城,幾乎半個京城的百姓都跑去觀禮。
楊素衣如今再心如止水或心如死灰,也起了些波瀾,想起了一些舊事。
趙子安則是毫不遮掩的羨慕嫉妒恨。他爹也得寵,卻無實權,連做樣子上朝的閑職都沒有;皇帝愛屋及烏,一向挺寵愛他的,眼下他與蔣雲初一比,有不小的落差。
他成親當日,皇帝可沒錦上添花地冊封楊素衣诰命。她這诰命,是他爹磨煩了皇帝三次才到手的。
如果與蔣雲初是友人也罷了,偏生不是。那厮與他是完完全全的陌路人。
就算在賭坊那種地方,他見到蔣雲初,也會打心底打怵,說不出原由。蔣雲初看到他,總像是根本沒看到——多可氣。
但是,他爹說了,這個新晉寵臣了不得,更惹不得。這樣的話,就只能巴結了。
從何處下手呢?只今日的一份賀禮,當然不夠。
趙子安對着楊素衣想了半天心事,回過神來,忽然雙眼一亮,“你與蔣夫人不是同窗麽?日後能不能走動起來?”
楊素衣瞪了他一眼,“我在書院時沒腦子,就是因為想害她,才被逐出書院的。”
“那有什麽啊,”趙子安不在意地一笑,“有句話不是叫化幹戈為玉帛麽?人家壓根兒也沒往心裏去,要不然,上次也不會親自提醒你。”
“人家大度是人家的事,我得有自知之明。”趙家的兒媳婦,根本是個笑話,他怎麽就不明白這一點?
趙子安對她拱了拱手,“試試吧。媳婦兒,我求你了。”
楊素衣蹙眉,拿起手裏的團扇,照着他肩頭便是一下子,“不準那麽喊我!”她骨子裏就不是溫柔端方的做派,跟這個人來瘋相處得久了,有時候就快成潑婦了。
她不在乎。
不用在乎。
趙子安沒心沒肺地笑着,開始利誘:“你多出門走動,我多給你些零花錢。這一兩日給你張羅兩千兩,成不成?”
楊素衣若有所思,“我與蔣夫人走動起來,就等于你與蔣侯有了交情——你不會是這麽想的吧?也忒笨了。”
“不是,兩家女眷有來往就成,我可不敢往那煞星跟前兒湊——你聽說過沒?在大街上,騎馬拖着方志老長一段路,路上那些血呦……”
“閉嘴閉嘴。”楊素衣聽不來那種事,沉吟一會兒,點頭道,“你先給我體己銀子,我才試着登蔣府的門,要是吃了閉門羹,那也是情理之中,你可不能讓你爹去找皇上告狀。”
趙子安連聲說好。
說定了這件事,天色很晚了,他也可以溜去外院了。
起身走到門口,他回頭望着楊素衣,壞笑道:“媳婦兒,總獨守空房難熬不?要不然我給你找個男人?”
楊素衣一時間氣得險些沒脈,緩過來立馬站身,轉着圈兒找合手的東西,要揍他。
他已笑哈哈地出門,“雞毛撣子不就在花瓶裏麽?得,你且記着,下回再找補。”
楊素衣望着晃動的門簾,不知道說什麽好。如果只是跟這個二百五這樣過日子,她也能湊合,但是上頭還有公婆,兩個長輩最關心她的肚子,總請太醫把脈不說,還總親自督促着她一碗又一碗地喝養身的湯藥。
她就算把自己喝成藥材,也不可能有喜,偏又不能跟公婆說。
能怎麽辦呢?要不就跟趙子安相處成兄弟情義,讓他放自己一馬,賞一份休書;要麽就得自己想法子,找人幫自己離開這個泥沼。
翎山書院,詩畫廊中,何蓮嬌一面慢吞吞地走,一面默默地抹眼淚。
顏顏出嫁了,她應該高興才對,昨日去賀府相送的時候也真的很高興,這會兒想的多了,越來越難過。
忽然間一聲男子的輕咳,驚得她一哆嗦,循聲望去,抖着聲音問:“誰?”
陸休皺着眉走到她近前,“這個時辰了,除了我與巡夜的人,還能有誰?”
“哦。”何蓮嬌望了望天色,“很晚了麽?”
陸休眉頭鎖得更緊,“不晚,我從蔣府喝喜酒回來有半個時辰了而已。”
“……”何蓮嬌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臉,“又不是讀書的時候了,晚間我四下轉轉也無傷大雅,對不對?”
陸休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窘狀:“哭鼻子而已,你有多少眼淚?住處盛不下?”
“這不是難過麽?”
“好事你哭,喪氣。”
“你才喪氣呢。”忘了是從哪一天開始,她對他的稱謂不再是“您”,換成了“你”,起初心慌氣短,生怕他計較,幸好他并不在意這些,後來就發現,稱謂的轉變讓她舒适無比,感覺與他是平等的位置了。
陸休似乎沒閑情與她聊,偏一偏頭,“走。”詩畫廊離她住處很遠,大半夜的,他又沒帶小厮,只好親自送她回去。
何蓮嬌立刻說好,走在路上,主動解釋:“我是想,顏顏出嫁之後,要是沒時間回書院怎麽辦?以前總是她照顧我,什麽都為我想到前頭,我什麽都沒幫過她。又心疼,跟我差不多大,就要和蔣侯一起支撐一個門第了,她都不知道什麽叫訴苦,萬一以後遇到難處,受了委屈……”言語因着哽咽、落淚頓住。
陸休轉頭多看了她兩眼。顏顏這個手帕交也是真沒交錯,就是忒笨。“不論是誰,過日子都會遇到難處,有人分擔就好。受委屈這一節,不大可能,把你那個缺東少西的小心眼兒放下。”
何蓮嬌破涕為笑,“你可真是的,寬慰人也不會委婉些。”
陸休不接話。
何蓮嬌找話題讓他說:“喜宴怎樣?您沒多喝酒吧?還有蔣侯,有沒有被人灌酒。”
陸休便言辭簡練地答了。
她腦筋一刻不停地轉,再找話題。
就在這樣的前提下,陸休送她回住處的一路,也算是說說笑笑。
晨曦初綻,紅燭的光影仍舊搖曳着。
蔣雲初擁着懷裏的人,溫溫柔柔地吻着她的唇。
賀顏一只手搭在他肩頭,纖長白皙的手指偶爾會不自覺地跳躍一下。
好一會兒,他與她拉開一點距離,看着初醒的她。
如雲的長發鋪散在背後,清靈靈的眼眸之中,流轉着喜悅、羞澀。
他指腹摩挲着她的小下巴,不消片刻,她面色微紅。
他笑着,語聲慵懶地問她:“小氣包子,怎麽比以前更容易臉紅了?”
賀顏真就鼓了鼓腮幫,故意道:“或許,只做小氣包子更好。”
蔣雲初才不中招,把如魚兒一樣的人擁緊,“你再說一句試試?”
賀顏不敢動,也不敢吭聲。
“不舒服?”他語帶關切。
她不承情,指尖點着他頸部,嗔道:“怎麽又問?問了好幾次了。”
“忘了不行?開心得腦子不轉了不行?”他說。
她笑。
他感覺到她有些僵硬,拍拍她的背,和她咬耳朵:“放心吧,饒了你了。”
賀顏放松地依偎着他。
他又補一句:“今晚再說。”
“……”賀顏僵了僵,想咬他。
蔣雲初的唇仍舊停在她耳畔,低低地柔柔地問:“小氣包子,你怎麽這麽好吃?簡直要人命。”
賀顏立時鬧了個大紅臉,沒別的法子好想,把臉埋到他胸膛,再把錦被拉高。
蔣雲初哈哈地笑着,随後好一番忙活,才把小妻子哄得讓他好端端摟着。
賀顏枕着他手臂,瞧了他一會兒,“蔣雲初,你學壞了。”
“嗯。”
“……”
“總一成不變,會委屈你的。”他說。
“……”這話說的,理全在他那邊。
想一想他為這場婚事付出了太多,也就不在口舌上争長短了。當然了,主要是争不過。人家是懶得說話,并不是不善言辭。
她問起實際的問題:“你有幾天的假?”
“十天。”說到這個,他有些歉意,“而且,還要兼顧錦衣衛裏的事。”
“足夠啦。”賀顏笑道,“就算兼顧着一些事,你也可以帶我和雪狼出去玩兒吧?”
這就在言語間帶上了雪狼——“行啊。跟它混熟了?”
“嗯,特別乖,特別可愛,昨晚一開始,因為脖子上系着紅絲帶,可憐巴巴的,但也很好哄,沒多久就高興了。”
“……”蔣雲初覺得,他們在說的是兩個雪獒。
雪狼很不禁念叨,沒過多會兒,自己扒開廳堂到寝室的幾道門,進到寝室。值夜的丫鬟在門外提醒,得知夫妻兩個已經醒了,也就放心了。
雪狼走到千工床前。
蔣雲初轉身,展臂撩起床帳。
雪狼和他對視着,坐下來。
蔣雲初沒工夫一直給它撐着床帳,對着門口揚了揚下巴,“出去。”
雪狼沒出去,反而走到床前,直起身形,前爪搭在床沿上,張望着床帳中的情形。
“長出息了?”蔣雲初失笑,“找什麽呢?”
賀顏忍不住了,用錦被裹身坐起來,讓雪狼看到自己,“雪狼,是不是在找我?”
雪狼蓬松的大尾巴歡快地搖起來。
蔣雲初看得頸子一梗。
賀顏又軟聲道:“等會兒我就起來,陪你吃飯,好不好?”
雪狼繼續搖尾巴,表情也有了明顯的變化,喜滋滋的。
蔣雲初摸一把它的頭,狐疑地看着它,“你是開竅了,還是要瘋?”
雪狼不看他,只盯着賀顏。
惹得賀顏笑出聲來,眼前這兩個,實在是太擰巴也太有趣。
蔣雲初拿小家夥沒轍了,拍撫着示意它要乖,出去等。
雪狼不情不願地走出千工床,走到寝室裏外間之間的槅扇跟前坐着,面壁似的。
蔣雲初磨着牙,拿鞋子扔它的心都有了。
賀顏笑得東倒西歪。
過了一會兒,蔣雲初被她的情緒感染,也笑。
新婚第一日,便是在笑聲中開始的。
穿戴整齊之後,賀顏才想起另一件要緊的事:“我們不用進宮謝恩麽?”
“不用。”蔣雲初說,“這一陣瘦的都脫相了,上午支撐着處理些要緊的事,下午就開始歇息。前兩日他就提過,不用謝恩,往後當差更盡心就成。”
“那就好。”不是怯場,賀顏壓根兒就不想見那個打心底厭憎的人。
蔣雲初怕她多想,拍拍她的背,“快洗漱,小兔崽子等着你呢。”
賀顏望一眼雪狼,立時笑靥如花,腳步輕快地去了盥洗室。
蔣雲初瞧了雪狼一會兒,走過去,拎起的大耳朵,“你行,你可真行。”
雪狼晃了晃頭,把耳朵從他指間晃出來,繼續一本正經地瞅着面前的槅扇。
蔣雲初徹底服氣了,轉去麻利地洗漱,給賀顏準備好打賞各路下人的封紅。
賀顏洗漱以畢,喚上雪狼出門,陪着它在廊間吃早飯。
它埋頭西裏呼嚕地大吃,她也叽叽咕咕地跟它說話。
這倆小活寶。蔣雲初笑着搖了搖頭。
夫妻兩個用過早膳,一起去了兄嫂房裏。
本就相熟,如今真正成了一家人,蔣雲橋和辛氏都覺得特別舒心,兩個人特地備了見面禮,命丫鬟一并交給賀顏,“給弟妹的一點兒心意。”
賀顏笑問:“下午不是要認親麽?到那時再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