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阿初要搞事情/陸家(修,內容有添加) (1)
程靜影眼見事态演變成了陸休護犢子,就對張汀蘭一笑, 神色柔婉地道:“心意我們領了, 東西就不收了。”
張汀蘭明顯有些失落,稱是行禮之後, 帶上繡品,落寞地離開。
何蓮嬌起身, 道:“我去找繡品。”扯謊之後就得圓謊,也是麻煩得很。但是, 她是一點悔意也無。
“不急, 過一陣再說吧。”陸休瞥一眼屏風, “這一幅也沒那麽差。”好像是他祖母繡的,他對這類事情不大注意。真要是記得那麽清楚, 真是自己祖母繡品的話,剛剛就不會縱着張汀蘭說出那樣的品評之辭了。
何蓮嬌聽了, 心頭一松, 笑容回到了面上, 身姿輕盈地回身落座。
程靜影仔細端詳着屏風, “明明很好啊,張小姐該是不大懂這些吧, 說的都是外行人才說得出的話。”
“說的就是呢。”何蓮嬌立時附和,“也不知道是打的什麽主意。”
賀顏、許書窈則是若有所思,二人都覺得,蓮嬌剛剛的行徑有些似曾相識——這種事,賀顏剛進書院時沒少幹, 為的是阻止女公子接近蔣雲初。
想通了這一節,兩個人又是笑又是心疼:傻乎乎的蓮嬌,喜歡先生而不自知,這可怎麽好?
當日,金陵陸家有信來,賀顏直接交給陸休。
信件是陸休的祖父所寫,他帶回聽雪閣,凝神看完,斂目沉思。
京城這邊的大事小情,陸家通過他或是親友,都能及時獲悉。老太爺心思甚是敏銳,總能在一些事情發生前心生警惕,來信詢問之餘,道明自己的看法。
近來,老太爺在信中提及阿初的時候越來越多,提醒他看着那孩子些。
阿初可不是誰看得住的,最重要是行事也不會出錯。
若是老太爺能夠見一見阿初就好了,如此,足可心安。
眼下,老太爺關心的是阿初要走哪條路,要面臨多大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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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休用了很久才打好腹稿,提筆回信。
這封信很長,字裏行間,他委婉地點出阿初如今的處境、人脈以及打算。
寫完信,看了一遍,不是很滿意。
沉了片刻,他收起一來一回兩封信件,策馬去了城裏,見蔣雲初。
蔣雲初聞訊,立刻回到家中,在外書房恭候恩師。
相見之後,陸休直接取出兩封信,遞給蔣雲初,“你看看。”
蔣雲初看完之後,便明白是怎麽回事了,笑,“在您,沒有不能用言語說清楚的事,可這封回信之中,好幾處說的不清不楚,老太爺看到,怕是會疑心您荒廢了學問。”
陸休牽了牽唇,“德行。我們一老一小在說的可是你的是非。”
蔣雲初哈哈一樂,“不如這樣,您與我各選一個妥當的人,到金陵走一趟,當面禀明老太爺。”
陸休想一想,颔首一笑,“行啊。我本就擔心信件不能萬無一失。”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師徒兩個當即安排妥當。
之後,蔣雲初道:“我總想見一見老太爺。沒有陸家與您,沒有我的今時今日。”
“等光景好一些,他自然就來了。”陸休道,“他又何嘗不想見你和顏顏,只是如今烏煙瘴氣的,就懶怠動彈。”
“看情形,我和顏顏去金陵也成。”
陸休笑道:“不用着意安排,老太爺身子骨說不定比我都好,你只管做好眼前事。”
蔣雲初稱是。
陸休還要回書院,閑話幾句,便道辭離開。
蔣雲初看看天色,體貼地給陸休安排了一輛馬車,“又不趕時間,騎馬怪累的。讓它溜達着随您回去。”
陸休莞爾,從善如流。
回程之中,陸休不自覺地陷入回憶之中。
阿初、顏顏先後拜他為師,自然不是對外人說的那麽簡單——那是陸家與他的一個重大選擇。
陸家對以前的四大勳貴世家,唯有滿心欽佩認可,老太爺讓他自幼文武雙修,與四位名将有些關系。老太爺說,世事無常,真有那麽一天,我陸家子弟也能上陣殺敵,保國安民。
景家、蔣家、賀家先後出事那幾年,他年紀太輕,除了憤慨不解,無能為力。祖父就不消說了,好幾年提起來就愁悶惱怒不已。
也是在那期間,他考取了功名,但是無心為官,就算入翰林短時歷練也不肯。
那樣一個莫名其妙的朝廷,他遠望着已心寒。
祖父贊同。
其後,護國寺方丈牽線,請他收阿初為門生。
他說有緣才行。
門第之間,不乏歹竹出好筍的情形,可也有那好竹出歹筍的情形。萬一蔣家那位幾歲就襲爵的小侯爺是個天生的纨绔,他不是自己找罪受麽?
素來處事淡泊凡事留有餘地的方丈卻笑眯眯地對他說,一定有緣,除非你不是慧眼識珠之人。
他一面選定了見阿初的日子,一面寫信告知祖父。
祖父即刻回信給他,說若是好苗子,定要盡心扶持。
說的是扶持,不是教導。他于是明白了祖父的用心。
見阿初那一日,他從沒刻意銘記,但一直清晰地記得。
小小的男孩,漂亮的出奇,眉眼間凝着似是與生俱來的清冷沉郁;對他有問必答,但幾乎沒有一個字是多餘的;不愛笑,卻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大抵是他也不是話多愛笑的人,又大抵是阿初太好看的緣故。
他考問了一些問題,阿初都答得很好,而且有些問題已超出幾歲孩子所學的範疇。
當日他就決定收阿初為門生。
阿初族人中的長輩獲悉,歡歡喜喜地為師徒兩個選定吉日,辦了拜師宴。
教阿初習文練武,是件特別輕松愉快的事:那小子天賦異禀,又特別勤奮刻苦,這樣的好苗子,滿天下也沒幾個。
何其有幸,他遇到了。
當然,也有壞處,有最好的徒弟擺着,再教別人,就不乏上火的時候:顏顏亦是天資聰穎,可她懶散,不督促就撂挑子,而別人又還不如她。
說到顏顏,拜他為師的時候,正是賀家風雨來臨之前,情形與阿初那時大同小異。
賀師虞要他帶顏顏離京避難,他應允之餘,是存着些不解的——正常來講,賀家總該将兩個孩子一起托付給人。但他是外人,不便詢問。
要說近年來最舒心的日子,就是在莊子上那三年。
他看着阿初一點點被顏顏影響、改變,也看到顏顏一點點被阿初影響、改變。兩個倒黴孩子湊到一處,竟是說不盡的溫馨靜好。
逗兩個孩子,是他生平一大樂事。
阿初十歲之後,便想通看透了一些事情的關鍵,再略大一些,着手什麽事,都會主動告訴他。
時光翩跹,無聲流轉。
似乎跨越了漫長河流,又似乎只是昨日到今時的迅疾,阿初的能力,已不止是獨當一面可言,陸家、書院這邊一些棘手的事,都能幫忙化解,謀算早已超出常人。
遲早,阿初會站在榮華之巅。
他确信無疑。
傍晚,蔣雲初、丁十二立于茶樓臨窗之處。
街頭熙熙攘攘,行人絡繹不絕。
等了一陣子,一名婦人出現在眼界。
“就是她,古氏。”丁十二說。
蔣雲初視線鎖住古氏,四十來歲,平民穿戴,儀态不俗。她生得柳眉鳳眼,讓他心頭一動。
丁十二道:“她嫁的是個秀才,家境有些拮據,膝下一兒一女。”
這樣的一個女子,索長友長年累月地暗中關照。蔣雲初道:“深查這婦人。”
丁十二問:“覺着不妥?”
蔣雲初颔首,“不對勁。”
丁十二稱是,歉然道,“我先前以為,摸到這裏就夠了,便沒讓弟兄們多花功夫。”
“這事情不同于別的,不查透不行。不怪你。”蔣雲初望着那婦人走進一間生藥鋪。
二人別過,蔣雲初回去當差。
這一陣,錦衣衛接到的差事不多,一幹人只需應付手邊的事,樂得清閑。莫坤卻與手下的心思相反,有些不高興,私下裏和蔣雲初念叨:“人只是快回來了,就不給我們正經差事了,沒差事可就沒油水。”
蔣雲初問:“暗衛統領方志?”
莫坤颔首,“年初走的,也不知道去辦什麽差事了。他不在,皇上也就不大放心把一些差事交給暗衛。”
蔣雲初斂目喝茶,沒讓莫坤察覺到眼中的殺氣。
莫坤道:“那厮狂得很,等他回來,我們得收斂些。”
蔣雲初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入秋之後,有人到順天府投案。
那人是被人從馬車上扔到順天府門前的,樣子已非凄慘能形容:周身筋骨俱斷,右臂、雙腿都短了一截;像是在沙漠中暴曬過幾日,目光渙散,皮膚幹癟蒼老如樹皮,趴在堂上,讓人感覺輕飄飄的。
秦牧之示意衙役安置一下。
衙役走過去,鼓搗一番,勉強把那人擺成了坐姿,加了個凳子給他靠着。
詢問之後,滿堂皆驚:這人竟是以前的三大懸案裏最惡劣的那一樁的元兇。
秦牧之便想起來了:蔣雲初說過,會在秋日讓他如願破案。他看着堂上的罪犯,想到蔣雲初那清冷出塵的樣貌,有點兒瘆的慌——不論是那少年,還是少年的友人,是不是研究過酷刑?——這一次次的,來投案的就沒個成人樣兒的。
這名罪犯是一名瘋狂的采花賊,每次得手之後,還要将無辜的少女甚至小女孩殺死、分屍。秦牧之每每想起,便想将之淩遲、點天燈,眼下倒覺得很解氣。
接下來,章程一如前兩次:禀明皇帝,與刑部尚書合審。
一次次沒有人性的行兇,罪犯慢慢道來,與刑部、順天府以前掌握的情況對的上。
核實之後,秦牧之很有閑情地問起題外話:“你右臂、雙腿是怎麽回事?”
罪犯喃喃道:“砍的,我自己的刀,砍我自己。不知道砍了多少次,不聽話就……”他沒再說下去,神色卻如見鬼一般,恐懼至極。
秦牧之只覺一陣陰風刮過,需要怎樣的手段,才能把人逼到這個地步?随後又覺快意,咎由自取,活該。等以後與蔣雲初有了切實的交情,得請教請教刑訊逼供的法子:不需要這樣暴戾,需要的是讓罪犯認頭的手段。
皇帝不是體恤民情的做派,三樁懸案在他看來,不關他的事,但凡真上火,當初就派暗衛、錦衣衛全力協助官府徹查了。
先後三次的元兇都先被人整治過,他是知情的,對此想法很簡單也很确定:“江湖中自有高人,這是擺明了替天行道,為朕懲惡揚善,是我朝之福。”
秦牧之聽了,心說這都哪兒跟哪兒啊?你倒是會給自己臉上貼金。當初要不是我能幫蔣雲初一點小忙,人家才懶得把人交給你——留着自己收拾,遠比讓三個窮兇極惡之徒早日解脫的好。
但是皇帝這麽想也挺好,不然的話,就要懷疑順天府有什麽貓膩,要查他了。
他不喜歡皇帝,反感得厲害,只盼着太子爺能早日繼位登基。
私下裏,他宴請蔣雲初時,隐晦地把這些話說了:不說出來忒憋悶。
蔣雲初笑笑的,端杯示意他喝酒。
說到太子,那個倒黴催的日子還是不好過。梁王被軟/禁了,皇帝的猜忌之心反倒更重,只要是太子主張的事,不管有多利國利民,他都能想歪,否掉。
換個氣性大的,怕是早就被活活氣死了。
喝了些酒,蔣雲初對秦牧之道:“眼下再怎麽憋屈,還是要盡心當差,甚至于,得到皇上的寵信。”
“啊?”秦牧之驚訝,“像方志、莫坤那樣的寵臣?你可拉倒吧。跟你我有什麽說什麽,莫坤是你上峰也一樣,我着實地膈應。”
蔣雲初笑開來,“知道您不把我當外人。換個當法就是了。”
秦牧之凝着他,“你這小孩兒不簡單,我早就瞧出來了。再怎樣,你也是以前戰功赫赫的蔣侯的子嗣,心裏定然明辨是非,便是不選尋常路,也不會走上歧途。”
句句都在捧,卻在善意地提醒他,不要給父親、蔣家抹黑。蔣雲初一笑,“不會。”
秦牧之松一口氣,“有你這句話就成,不管到什麽時候,別忘了關照我一二,我也沒什麽大出息,就想有生之年多辦幾個漂亮的案子。”
蔣雲初微笑,“盡力。”
“咱倆這也算是忘年交了吧?”秦牧之笑問。
“您擡愛。”
秦牧之哈哈地笑着,又對蔣雲初舉杯,“瞧着你,心裏舒坦。”
蔣雲初莞爾,陪這位忘年交再盡一杯酒。
梁王在府邸後園來來回回地踱步。
已被軟/禁三個月了,除了每月初一十五去護國寺上香,他沒出過王府的門。
這跟頭栽的太狠,且莫名其妙:事态沒可能一再失去控制,可就是那樣發生了。
九十來天,他每日都在反複推敲,試圖找出隐藏于雲谲波詭後面的那只推動一切的手。
這幾日,他得出最終的結論:一切異狀的開端,是他通過錦瑟、聶宛宛接近蔣家。
那麽,是蔣雲初防患于未然,謀劃了這一切?
他起先覺得不可能:對方才十六歲,小小年紀,如何能有那般手段與人脈?
可是……
回顧過蔣雲初的生平之後,他便覺得很有可能了。
四歲時雙親暴斃,亡于誰手,只要不太傻的人,都想得到。
那樣的一個人,未嘗不是幼年起便對皇室充滿仇恨,恨不得親手殺了皇帝,對皇帝的子嗣,總會有些連帶的遷怒。
冷情、寡言、文韬武略——這樣一個少年,隐忍、城府深藏似是必然。
要知道,那可是名動天下的名士陸休的得意門生。
反過來想,他這邊一路磕磕絆絆,他蔣雲初可是春風得意:皇帝賜婚、進錦衣衛。
除了蔣家、賀家,今年還有哪個官員得着好了?
勳貴之家的手段,果然非同一般。殺人不見血,簡直要人命。
要是這樣的話,他還非将他們收為己用不可了。
以前的四大勳貴世家,他所知甚多,再請母妃派人多花些心思,總能找到可乘之機。
端妃這一陣過得很是辛苦。
随着梁王被禁足,她在後宮的地位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響,辦什麽事總是束手束腳,更何況本就底氣不足。
至于皇後嫔妃,倒是沒人在明面上給她難堪,大面上看起來一如往常。這要歸功于皇帝,方方面面的,讓很多女子失了争寵的心,秉着大家抱團兒混吃等死的心思度日。
當然,皇後絕不會這樣想。端妃更不會如此。
有的路一旦踏入,便不可回頭;有些榮華一旦得到,便不可失去,失了,保不齊就是血流成河。
後妃都如此,何況梁王。他處境只有更兇險。
幸好,方志快回來了——得到這消息之後,端妃輕輕地透了一口氣,有那威風八面的暗衛統領明裏暗裏相助,他們母子不愁走出眼前的困境。
記載着古氏一切的紙張放在案上,蔣雲初與洛十三相繼看過。
古氏祖籍金陵,原本出自高門,其父曾官至兩江總督,二十年前,皇帝巡視途中降罪于古家,過十歲的男丁一概斬首,女眷還算幸運,沒被牽連獲罪。
古氏有兩個兄長、一個姐姐,變故之後,古氏的娘沒多久病故,她輾轉來到京城,嫁了一名秀才,平平淡淡地過到如今。
其姐不知下落。
值得一提的是,古氏知曉一些治病的偏方,有時會售賣自制的丸藥。
“這就與索長友那邊的說法對不上了。”洛十三狐疑道,“索長友祖籍并非金陵,至于兩江,他只随皇上去過那一趟。”
蔣雲初道:“所以,他為何暗中照顧古氏?”
洛十三答不出。
蔣雲初也猜不出,“想想轍,最好是讓他們見一面。”
洛十三颔首:“好說。不出意外的話,索長友兩日後不當值,會回私宅。不用太損的招兒了,這回就模仿索長友的筆跡,恫吓古氏一下。”
“成。”
也許,他們是在殃及無辜,讓人平白遭受驚吓,但是為了達到最終的目的,只能硬着心腸忽略這些。
書院這邊的日子,始終平寧靜好。
賀顏做陸休副手的時間越長,作為旁觀者的武睿、程靜影等人越是心安、歡喜。小妮子似是璞玉,經由巧手打磨之後,光彩便是想藏也藏不住。
而在初到書院的時候,她可是沒少犯錯。
有些趣事,武睿歷歷在目——
春日,外書房。
陸休坐在太師椅上,端詳着站在近前的賀顏,清隽的容顏淺含笑意,“考進來一個月便觸犯院規,真是給我長臉。”
十三歲的少女小聲道:“又不會落下功課。”
陸休斂了笑意,視線涼涼地鎖住她面容。
賀顏招架不住,低下頭,“我錯了。”
陸休問道:“錯在何處?”
賀顏想了想,該是自認說不清楚,道:“請先生賜教。”
陸休訓斥道:“曠課跑出去玩兒也罷了,我跟着你逛了半日,竟毫無察覺。警惕心呢?腦子呢?”
賀顏的小臉兒上寫着冤枉二字。
旁觀的武睿也替小丫頭覺得冤枉:貴為書院山長的人,卻尾随她滿大街閑逛,這是做夢都不會想到的事情,怎麽可能防範?
陸休轉手取過一沓紙張,“這是書院往年的四套習題,你帶去聽雪閣的書房,何時答完,何時出來。”
賀顏一副有苦難言的樣子,接過紙張,蔫兒蔫兒地出門。
陸休望着她的背影,牽了牽唇,輕聲道:“淘氣。”
武睿卻擔心小姑娘受罰之後哭鼻子,出門去尋。
賀顏走在書院中,沿途杏花如雪,滿心的沮喪逐漸消散,被看到美景的愉悅取代——腳步越來越輕快。
武睿遠遠相随,心知倒是自己多慮了。
陸休的書童早已在等,看到賀顏,行禮後輕聲道:“聽說這裏有幾年沒來過女公子了。最近半年,君子社也沒人來過。”
賀顏睇着他。
書童笑得現出一口白牙,“大小姐随我來。”自家先生把她當半個女兒,他也就把她當半個少主人。
高大的梧桐樹下,擺着一張大畫案,案上有筆墨紙硯。
賀顏識趣地走過去,放下手裏的試題,翻閱一遍,一陣氣苦:每一套考題,都囊括禮、樂、射、禦、書、數、制藝。這是男學生該做的題,而且,她寫制藝做什麽?
書童見她鼓着小腮幫,氣得不輕的樣子,心裏不落忍了,悄聲問道:“要不要小的告知蔣公子?”
“他不是請了五天假麽?這才第三日。”不為這個緣故,她也不會百無聊賴,曠課去外面閑逛。
“小的試試。”
“也好。”賀顏從袖中取出一塊碎銀子,“給你的車馬錢。”
書童笑眉笑眼地接過,道謝離開。
院落中只留了兩個粗使的婆子,面容和善,但都不與賀顏攀談,除了給她上茶續茶,一直輕手輕腳地灑掃庭院。
賀顏對着考題運了好一會兒氣,才磨好墨,從擅長的題目做起。
武睿觀望多時,信步走過去,瞧了瞧那些考題,忍俊不禁。
賀顏撓了撓額頭,咕哝道:“武先生居然也會幸災樂禍。”
武睿笑得更大聲。
往日那個闖禍的小姑娘,越來越幹練敏銳——教書育人的一大益處,便是時不時會看到這等令人欣慰的情形。
休沐日,何蓮嬌去了東宮一趟,看望身為太子妃的堂姐何蓮荞。
姐妹兩個雖然不是一個房頭,感情卻一直很好。何蓮嬌喜歡堂姐的內斂睿智,太子妃喜歡這小堂妹的單純直率。
閑話時,何蓮嬌少不得提及賀顏、陸休,再連帶的提一提蔣雲初。
太子妃留意到,堂妹提及賀顏時的親昵愉悅,提及陸休時的傾慕,提及蔣雲初時的欽佩欣賞。
蔣雲初因身在錦衣衛,大事小情的,東宮只要稍加留神便會及時獲悉,更何況,他是名将之後——太子仰慕的前輩之一。
文武雙全的翎山書院才子,陸休的得意門生,若非盤根錯節的是非導致的諸多不便,太子便是只因那是恩師至交的後人,恐怕也早已按捺不住,主動結交。
可惜,不能夠。起碼如今是不能夠——太子與誰走動,保不齊就會給對方招致禍端。
說笑間,太子妃多問了幾句陸休的近況,那是她一直非常欽佩的名士,如修竹,光風霁月。
因被刻意問起,何蓮嬌不免多說了一些。
太子妃就發現,小堂妹提及陸休時,有喜有嗔有無奈——十足的小女兒情态。
擺明是對先生動心了,只是并不自知。太子妃在心裏笑嘆一聲傻丫頭,暗暗祈禱小堂妹的運氣十足十的好,能夠打動先生。
旁的,不要說有心無力,便是可以幫襯自家人,也不會做。定情之前,那就只是兩個人的事,若無一定原因,別人還是不要自以為是的好,好心做了壞事,萬一導致惡果,可不是她消受得起的。
臨別前,何蓮嬌提及太子,眼含關切地悄聲道:“姐姐和姐夫還好?”
太子妃一笑,握了握她的手,認真地回道:“好得很,只管放心。”
何蓮嬌見狀,心安下來。回家的路上,她滿腦子都是有的沒的的是非。
外人都說太子太子妃伉俪情深,時日美滿。
不能說不對,可也不能說對。梅花的香,自來是歷經苦寒之後。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天家尤甚。
太子因着恩師景淳風的緣故,一直被皇帝遷怒——皇帝那腦子是什麽做的,怎麽轉的,尋常人應該都琢磨不透。
太子與堂姐的婚事,外人不知情,但她是何家人,知曉其實頗費了一番周折。
總的來說,是太子的堅持,以及對皇帝做了些妥協,才有了與堂姐的長相厮守。
有那樣的帝王掌控皇權,太多人便有了太多的不得已。
——小事上她稀裏糊塗,這樣的大道理,反倒一早就了悟于心。
所以,沈家的事鬧開,她探明昔年一些真相之後,便生出了諸多的困惑不解。
不明白沈清梧當年為何那樣迫切地希望陸休入朝為官。
先生的風骨、性情,根本就不适合做官,這般烏煙瘴氣的世道下,尤其不适合。
或者,沈清梧篤定先生雄才偉略,只要入仕便能出頭?
怎麽可能呢?官場亂七八糟可謂年深日久,怎麽樣的人入仕,若非劍走偏鋒,都難以出頭。——只憑沈家、張閣老扶持?他們的日子都不大消停。
先生又何嘗忍受得了矮檐下低頭的日子?據她所知,單說沈家的嘴臉,就夠人喝一壺的,先生看久了,一定會內傷的。
單就目前而言,對于沈清梧,何蓮嬌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惱火,害得先生怄火那麽久,真是欠打;又有些慶幸,看似無辜的惹事精終于是遠離了先生,實在是好事一樁。
有情人成眷屬,誰都該喜聞樂見,但半道出錯明顯不合适的,也就罷了。運氣好的,終歸是少數不是?
馬車停下來,喧嘩吵鬧聲打斷了何蓮嬌的思緒。
跟車的婆子輕聲禀道:“昌恩伯在前頭一家茶館門前鬧事,阻斷了路。”
何蓮嬌挑一挑眉,探身将簾子撩開一道縫隙,望向前方。
圍觀的百姓自發地分立兩旁觀望,路中間的一張條凳上,昌恩伯大喇喇地坐着,嘴裏不幹不淨的:
“看中了你家閨女,是你祖墳上冒青煙了,卻怎麽這樣不知好歹?
“說起來,你家閨女也沒什麽出奇之處,只是腰細一些,胸脯鼓一些,眼睛有神一些,除去這些,哪裏比得過我府中那些美嬌娘?
“就這麽着吧,別不識擡舉,收下五百兩聘金和那些聘禮,今兒就讓我把人一頂轎子迎回去。”
茶館老板氣得七竅生煙,恨聲道:“小女便是一生青燈古佛,也不會進你這等登徒子的門!”
趙禥冷冷哼笑一聲,“那可好了,大家夥兒真有熱鬧可看了。”
兩相裏便這樣你來我往地對峙僵持着。
何蓮嬌看得雙眼冒火,雙手死死攥成了拳,磨着牙忖道:這等敗類,老天爺怎麽還不收了去?另外,她要想什麽法子,才能救下眼前無辜的一家人?
報官、求書院還是直接讓父親出面?
似乎都不大妥當。
律法上對這類事,明擺着是偏袒維護男子,女子殺夫要死男子殺妻只流放就很能說明問題,更何況是眼前這類事,秦牧之再怎樣,為女子出頭也是難上加難;
書院那邊,她信得過先生的手段,時間上卻來不及;
讓家中出面,父親就算今日能贏,往後卻要被趙禥那老無賴纏上,被沒完沒了地穿小鞋。
越想越是生氣,胸中那團火簡直要炸開來。
正是這時候,事态有了轉機——
一名通身玄色的年輕男子走出人群,到了趙禥面前,拱手一禮,“問伯爺安。”
趙禥立時斂容起身,笑着颔首,“原來是丁掌櫃,怎麽這麽巧?”
“出來閑逛,恰好遇到了這檔子事兒,便來與伯爺說道幾句。”丁十二笑容可掬,“伯爺,借一步說話?”
趙禥當即說好,随丁十二去了清淨之處,低聲交談,所說的自然是何蓮嬌等看客想不通猜不出的,好在不消片刻,他們就直接看到了結果:
趙禥笑哈哈地給茶館老板賠不是,說此事是一場誤會,下人弄混了地方姓名,他又沒仔細詢問,便有了這麽一出本不該發生的戲。
茶館老板聽了只覺荒謬,但因人微言輕貧富只差,也便改了态度,笑呵呵地接受了趙禥息事寧人的提議。
随後,趙府管事給了茶館一些表示賠償的銀錢,趙家一行人離開。
荒唐事,這樣倉促地收場,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一定有隐情,且與丁掌櫃有關。何蓮嬌不敢說是明眼人,但這些蹊跷還是看得出的,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趙禥如何會聽從那個丁掌櫃的規勸。
她是如何也想不到,對外,丁十二是十二樓的老板,而趙禥、趙子安好賭,在十二樓欠下的銀兩不在少數。
今日丁十二聽聞趙禥又要禍害兩家女子,恰好又在附近,便趕去出面,勸趙禥看在十二樓從不追債的情面上,放人一馬。
趙禥自知理虧,賭債的事他是從不放在心上,但對方真鬧起來,少不得磨煩一段日子,總歸是不長臉的事兒,那就能免則免。于是,他承諾放棄那名中意的姑娘。
丁十二那邊卻還沒完,委婉地威脅道:“既然今日高擡貴手,日後也要相安無事才好。我過來的時候,有不少夥計随行,我管得住自己,卻管不住他們對外人提及。尤其莫大人,一向很得夥計愛戴。”
所謂莫大人,指的便是錦衣衛指揮使莫坤。
趙禥連順天府、刑部都不敢明打明地惹,何況錦衣衛,當即正色保證,趙家任何人絕不會再與茶館父女有任何瓜葛。女人嘛,多的是,他從不會鑽這種牛角尖。
丁十二笑着道辭,轉身後,笑容轉為不屑,眼中閃過寒芒。
回到十二樓,見到洛十三,他告知了趙禥那件事。
“做得好。”洛十三親手給這位弟兄斟了一杯茶,“再有這類事,還這麽做,要是女子那邊有意的話,自然另當別論,随他們去就是了。”
丁十二笑着稱是,“我也是這麽想的。”
“再一個,這種事,就別告訴侯爺了。”洛十三道,“他每日裏都在與膈應的人打交道,說着讓他自己都膈應的話,這種雪上加霜的事,我們能免則免。”
丁十二颔首,喝了一口茶,嘆一口氣,“侯爺那種日子,只會越來越不好過。再就是你。”
洛十三一笑,“我真沒事,左不過是暗中籌謀,辛苦的自來只有侯爺。”頓一頓,也嘆氣,“這般的債,多少條命都還不起,往後怎麽着才好啊?”
是啊,多少條命都還不起,往後要怎麽着才好啊。——丁十二這樣想着。
洛十三與蔣雲初結緣之前,丁十二便與洛十三成了江湖兄弟。
起初的洛十三,是暴躁、不羁、行事沒個章法的小少年,有時全然就是活膩了去找死的心思,找到蔣雲初面前劫財,便是最好的一個例子。
沒成想,蔣小侯爺是洛十三命定的貴人一般,對他有着罕見的寬容與幫襯之心——看了好幾年,那等仁心、古道熱腸,在蔣雲初身上,真是彌足珍貴的。
人與人的緣分,妙不可言,也似天機,無法窺探,更無法說出個所以然。
但是,他也好,如今十二樓很多弟兄也好,都因這一段兄弟緣分得到了可遇不可求的益處:看似沒走正途,但真正虧良心的事,并沒做過,而且大家都明白,他們遲早會随着這對兄弟走上坦蕩寬廣的正途。
何蓮嬌犯了兩日嘀咕,把所見的趙禥一事告訴了賀顏、許書窈,末了困惑地道:“那個丁掌櫃,是十二樓的老板,十二樓是個賭坊呢——亂七八糟的,我實在是雲裏霧裏的。”
許書窈也是滿心不解,“那到底是怎麽回事?丁掌櫃有着俠義胸懷?”若是與趙家有過節,斷不會用那樣的路數處理。
賀顏笑着颔首,“可不就是丁掌櫃有俠義胸懷,不然沒得解釋。”
十二樓與蔣雲初的淵源,她比誰都清楚,但這是秘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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