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岑寶樓考慮搬家,畢竟褚晶晶這個二房東消失了,他再住下去,回頭房東要是因為長期收不到房租找了過來,難說不起争執。他倒不是怕房東要他重繳房租,租金不過是去新美華賭一把輪盤的事。他怕和人起争執,怕別人在他耳邊很大聲的講話。活到他這個歲數了,這點為人處世上的自由他還是希望自己能繼續擁有下去。
他開始在外頭找房子,正巧阿福師也要搬家,兩人一合計,決定一起租下查德邦大道上的一套兩居室。
阿福師是個真瞎子,搬家不方便,岑寶樓自告奮勇給他幫忙,阿福師又很迷信,因為岑寶樓屬龍,阿福師掐指一算,要他另找一個屬狗的人搭手,他的東西不多,就兩個箱子,不用非得找個壯漢,男女皆宜。他願意出報酬。岑寶樓打聽來打聽去,想來想去,找到了香杏林。香杏林立馬就答應了,也沒要報酬,這天下午她和岑寶樓在阿福師家樓下碰了頭,岑寶樓指了指一扇開在路邊的小門,說:“從這裏上去。”
查德邦大道一整條馬路沿街都是店鋪,賣家具的居多,毗鄰那小門的是一間古董店,挂着“雅軒”的招牌,此時大門緊閉,裏頭一片漆黑。門上貼了告示,只接受預約。
香杏林跟着岑寶樓進了那小門,上了樓。二樓的窗戶貼着彩色玻璃片,陽光透進來,地上又綠又黃,樓道兩側有不少房間,有的用的是簡易折疊門,有的只是挂着珠簾,裏頭有人在做針灸。
香杏林問了句:“阿福師住哪一間啊?”
岑寶樓指了個大致方向,說:“房東就是古董店的老板,以前的老板去年過世了,鋪子和房子傳給了兒子,前陣子阿福師的租約到期,要續約,這個新房東獅子大開口,阿福師住不下去了,而且房子在二樓,又在很裏面,他眼睛不行之後,出入還是有些不方便。”
香杏林意外地說:“他是真瞎啊?”
岑寶樓更意外:“你沒看出來?”他笑了,“竟然能騙過你這雙職業騙子的眼睛。”
香杏林吐了吐舌頭,兩人到了一扇挂着副春聯的綠木門前,岑寶樓才要敲門,門就開了。阿福師站在門後,戴着墨鏡,籠着手笑着“看”着他們。
香杏林在他眼前很慢很慢地揮了揮手,岑寶樓拽了她一下,香杏林就說:“阿福師,你神機妙算啊,這就算出我們到了?”
阿福師指指自己的耳朵:“哪兒啊,聽到的,人瞎了之後,聽覺比較靈敏。”
“進來吧。”他說。
岑寶樓和香杏林便進了屋。屋裏太暗了,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還沒開燈,空氣中飄散着一股黴味,香杏林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她拍了兩下牆上的一個開關,那從天花板上挂下來的吊燈沒亮。
阿福師說:“我一個瞎子,也用不上電燈,還能省點電費。”
岑寶樓拉開了窗簾,一陣灰塵撲面而來,他也開始打噴嚏,香杏林哈哈大笑,走過來,和他一塊兒把所有窗戶都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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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卷進來,卷走了些塵埃和怪味,光照進來,照着空空蕩蕩的屋子和花裏胡哨的牆紙。房子不小,只是沒什麽家具,約莫是客廳的地方只擺着一張兩人座的皮沙發。那沙發前放着一大一小兩只行李箱。
阿福師站在行李箱邊上,摸着箱子的拉杆,說:“就這兩只箱子,沒別的東西了。”
香杏林問他:“沙發是你的嗎?要搬嗎?”
阿福師擺了擺手:“不是我的,以前這裏是樓下雅軒的來老板金屋藏嬌的地方,老板好喜歡那個小老婆的,成套家具都是紅木的,新老板是那個什麽,什麽家裏蹲,宅男,啃老族,我不續租之後,每天都有人上門來擡家具,都賣給周圍的家具店了,昨天那個敗家子把房間裏的貴妃床也給賣了。”
他往東牆一指,又說:“牆上是不是有幾張照片,那是我的,我要帶走。”
東牆上确實挂着幾個相框。東牆上貼着歐式的場景畫壁紙,那場景描繪的是貴族在森林裏狩獵,貴族持槍,野兔和野鹿在林間逃竄。
照片都是黑白的單人照,都是一個穿獵裝,手持獵槍的男人和大大小小的獵物的合影。男人獵過麋鹿,獵過雄獅,獵過斑馬。男人的臉瘦長,和阿福師有幾分相似,只是男人意氣風發,阿福師暮氣沉沉,一雙手攏在一起,時不時顫抖一下。阿福師梳理得很整齊的頭發裏摻雜了不少銀絲,他穿的是一席棉布長袍,瘦骨嶙峋,看上去不像獵人,比較像獵物。
岑寶樓和香杏林去取相框,岑寶樓找了個紙箱子,找了些舊報紙,兩人小心地把每一個相框都用報紙包裹起來,才放進那紙箱裏。取到最後一副相框時,那原先被相框擋住的牆紙露了出來,牆紙微微翹起了一個角。
香杏林剝了剝那牆紙,把相框遞給岑寶樓,問道:“老板那麽喜歡那個小老婆,肯定送過她不少好東西吧?老板走了,那她人呢?”
阿福師笑呵呵地說:“她十多年前就跟着一個美國人跑了,至于老板送過她什麽好東西我就不清楚了。”
岑寶樓擡頭看牆壁,和阿福師道:“最後一張了。”
他把包好的相框放進了紙箱,香杏林抱起箱子,說:“我拿這個。”
阿福師說:“那我們就走吧,不要錯過了良辰吉時。”
三人便出了那租屋。岑寶樓提前喊了輛出租車,他們下去時,車已經等在樓下了。阿福師坐去前排,香杏林把紙箱搬上後座,問了句:“那個古董店老板生意做得很大嗎?”
阿福師說:“他眼光不錯,拍賣行都經常來找他做鑒定,之前他收到了一幅唐伯虎真跡,賣出了不少錢,聽說他還有一幅,不肯賣,看都不肯給人看,寶貝得很,唐伯虎畫的蘭花,他那個小老婆的名字裏就有個蘭字,新美華現在搞那個什麽珠寶展,裏面那條梅老板從蘇富比拍下來的祖母綠項鏈也經過他的手。”
岑寶樓說:“不肯給人看應該是怕被人偷吧?”
阿福師摸着下巴道:“不一定,有些東西你就是會很寶貝,就想自己一個人看,自己一個人擁有嘛,哎呀,那幅唐伯虎,就連那個敗家子也在找。”
岑寶樓和香杏林把行李箱塞進了後備箱,兩人也都上了車,雅軒還是大門緊閉,車子發動,阿福師嘆息了聲:“唉,真的是敗家子,不然以來老板的運勢,來家的財運是很長很長的。”
阿福師又說:“等等我請你們去香雪海喝下午茶啊。”
這天又是周五,岑寶樓聽了,一口答應了下來。他們便先把東西搬去了新家,接着去了香雪海。
一樓宴會廳珠寶展的廣告打到了香雪海裏,菜單裏夾了一張宣傳頁,那紙上放在最中間位置的正是一根祖母綠搭鑽石的項鏈。香杏林摸着脖子說:“這條項鏈戴在我的脖子上不知道是什麽效果啊。”
她舉着手機拍了一張項鏈的照片,埋頭點點戳戳了起來,專心致志。岑寶樓喊她點菜也喊不動,等他和阿福師點完菜,香杏林把手機給他一看,她把那條項鏈p到了自己的一張自拍照上。
岑寶樓點了根煙,笑了出來。阿福師也抽煙,手上輕一下,重一下地掐着壓在餐碟下的餐巾。過了會兒,清湯牛腩上桌了,他忽然說:“我還有事,錢留在這裏,你們吃吧,我就不奉陪啦。”
香杏林眨眨眼睛,看了看岑寶樓。岑寶樓說:“那您忙吧。”
阿福師走得匆忙,香杏林不免問:“該不會過會兒香雪海就要被狂徒血洗,我們要面臨什麽血光之災吧?”
岑寶樓說:“那他會喊我們一起走。”
“他準不準的啊?”
岑寶樓撓撓臉頰:“信則有,不信則無吧。”
香杏林又來問岑寶樓:“他原來是真的看不見啊?”
岑寶樓說:“我遇到他的時候他還看得見。”
“出了什麽事?”
“三年前,阿福師在新美華賣了兩串開過光的香樟手串給一個男的,兩人聊得很投機,男的還請他去酒吧喝酒,幾杯威士忌下去,男的就提出要阿福師算一算今晚哪臺老虎機幾時幾點能開出大獎。”
“這算得出來嗎?”
“阿福師就和男的說,王老板,瞎子是幫人改運的,這幫人勝天的活兒,瞎子幹不了,不過王老板戴上這兩串貔貅舔過的手串,那是事半功倍,保準您今天能贏個盆滿缽滿。他就要走。”
“哦,要溜了。”
“王老板沒吭聲,阿福師又坐下了。”
香杏林啧啧舌頭:“這個王老板什麽來頭?”
岑寶樓說:“阿福師後來和我說,那天,那一刻,他看到王老板的眼睛裏跑出來兩只大老虎,它們伸出四只大爪子牢牢把他給按了回去。”
“你當時在嗎?”
“我就坐在他們邊上。”
“你看到什麽大老虎了嗎?”
岑寶樓伸出小拇指,刮了下眉心,接着說:“阿福師和王老板說,北邊最角落那臺老虎機三刻之內一定能開出大獎,我給您去換些玩老虎機的子去,王老板又一眼,阿福師又坐了回去。
“那天,我沒看到什麽大老虎,我只看到阿福師不停喝水,擦汗,腳碰到了我的腳,不止碰了一下。”
香杏林說:“他找你這個偏財運救命呢。”
岑寶樓點了點頭:“我就走去北邊最角落的那臺老虎機,準備玩一把,誰知道那個王老板走到了我後面,把我攔了下來,和我說,這位小兄弟,這位大師幫我改命開運,說這臺老虎機馬上要中大獎,我這個人呢不缺錢,我還很有善心,我想把這個開大獎的機會讓給這位大師,麻煩你去邊上的機器玩吧。
“王老板的眼神很冷,身上有血腥味,他的手又大又寬又厚,手心裏長滿老繭,很像武俠小說裏寫的刀客的手,他身後跟着兩個彪形大漢,一個手臂上文了老虎,一個手臂上文了條龍。”
“你怕了?”
“我怕了。”岑寶樓抽煙,”我就走去了邊上的老虎機,沒有投子,我看別人玩,看王老板他們玩。”
“王老板沒有親自出手,他出子,就真的是讓阿福師玩,阿福師玩了五分鐘,一把都沒中,他擦擦汗,說,王老板,這臺機器,這個時間,只有您玩才能中大獎。王老板問他,那這個時間,要讓你自己中大獎,哪臺機器适合?阿福師往我這裏看,好巧不巧,那天老虎機的位置都被人占了,我哪臺機器都碰不着,王老板呢,仗着有人護駕,想趕誰就趕誰,于是,他們就換了臺機器,又玩了整整十五分鐘,還是一把都沒有中,王老板當時并沒說什麽,和阿福師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在那對龍虎大漢的陪同下走了。”
“後來呢?”
岑寶樓抖落些煙灰,吃了些清湯牛腩:“後來我回家,在樓下吃喳咋,聽人說有一個算命的倒在了新美華的後巷,兩個眼眶裏被人塞進去三十二顆香樟木珠子。再後來褚晶晶和我說,阿福師以前給一個在賭場裏輸得只剩下一個子的年輕人指點過迷津,說他能靠這一個子回本,年輕人确實靠這一個子贏回了本錢,可他還惦記着翻身,結果血本無歸,跳樓自殺了,這個年輕人是王老板的獨生子。”
“那這個王老板真是有點無理取鬧,阿福師說年輕人能回本,可沒說他能贏錢啊。”香杏林耷拉着眼皮說道。
岑寶樓夾了個叉燒包,拿在手裏吃,說着:“大家都這麽說,都很為阿福師抱不平,但是……“他頓了頓,看了眼香杏林,“人死了至親,總是會想要在別人身上找一找理由的,不然人就只能恨自己,人是不會想要恨自己的。”
香杏林笑着豎起右手手掌,賭咒發誓:“我外婆屬于自然死亡啊,我可不會賴我媽沒照顧好她,也不會賴醫院年年體檢,竟然沒檢查出她肚子裏有那麽大一個瘤。”
岑寶樓才要說些什麽,就看到一個穿着一身橘色半身裙套裝的女人徑直朝他們走了過來。女人雄赳赳氣昂昂,高高擡着下巴,步下生風,約莫四十來歲,妙施淡妝,耳朵上一對碩大的金黃色珍珠耳釘跟着她的步伐搖來晃去。
岑寶樓有些印象,她似乎是某個經營連鎖西餅店的慈善家,在電視上有一檔美食節目,經常出現在本地新聞裏。轉眼,女人就走到了他們面前,下巴仍舊高高擡起,二話不說,“啪”地往桌上甩下了一疊照片。那些都是香杏林的照片,像是偷拍的,拍的要麽是香杏林進出婦科診所,要麽是和一個男的親昵地挽着胳膊走在一起,逛商場,還有她和另外一個男的有說有笑地進出電影院和酒店,照片拍得十分清晰。
岑寶樓識趣地拿起餐具,要坐去另一桌。慈善家一睨他,說:“不用忙,我說幾句就走,這位先生,你也好好看清你面前坐着的這個女人。”
岑寶樓找服務生要了壺菊花茶。
香杏林小聲和岑寶樓說:“我都要開始信阿福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