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亞當之死(四)
付曉青:
對不起,我才看到你的信。因為好幾天沒有出門。
如今回信給你,是不是有些晚了?
前幾天看電視,聽說鬧了學*,好多學生上街抗議,裏面有你嗎?
別做傻事。你是個很有前途的學生,不要毀了自己。
我還記得幾年前,你采訪我,我說我想當最紅的女演員,你也悄悄跟我說,你想做數一數二的大作家。那時候我們都笑了,好像嘴裏含着一顆糖,明知道會融化,還是舔着它的甜。
我以前在書裏看,社會上要有什麽動蕩,先激動的都是學生。我想,那些學生們就像是初春河面上的浮冰,單薄脆弱,風一吹過來就搖搖欲墜,随着波浪乘風遠行。
作為朋友,我不希望你去冒險。作為卷入其中的人,我又無比欽佩你們的勇敢。
有人說,你們是被境外勢力控制了,或者是讀書讀傻了腦袋,被人當成了槍。我不懂那些思潮,我只知道,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都有資格為不平而鳴。
如果有人捏住了嘴,逼迫所有人唱同一首歌,那些跑調離席不合群的家夥,是注定要存在的。你們當中或許真的有人圖謀不軌,居心叵測,可也一定有人滿懷赤誠有感而發。
如果不緣心究底,搞一刀切,把所有人都視為反動派,那麽豈不正中陰謀者的下懷?不僅毀了讀書種子,還傷害了人們的心。
我演過一場戲,裏頭臺詞有一句是,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我很慚愧,因為我如今,連怒也不敢了。
警察前後來談過七次話,昨天給我注射了安定劑。可以睡覺了,但是睡醒了就想吐。醒來還要寫檢讨。始終不能合格。
曉青,求你,求你明哲保身,求你不要做出頭鳥。我崇拜你的優秀與勇敢,所以把你當成他人一樣心疼。
如你所見,我在這世上,除了自己,處處都是牽挂和留戀。
我是個被風吹過來,被雨澆下來的人。我找不到一處幹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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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
某年某月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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逮捕通知書
某公(經)捕通字【某年】9號
根據刑事訴訟法規定,經某城人民檢察院批準,我局于某年某月某日對涉嫌故意傷害罪嫌疑人付曉青執行逮捕,現正式批捕。
某市公安局偵查支隊
某年某月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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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阿:
我的夏娃,我命運中的女神。無數個看不見光的日子裏我偷偷地打磨着你,書寫着你,我把你藏在故事裏,不讓別人找到你。
待在隔離室的那幾天,我記得有一次我向外看,看見外面路上湧上來一群年輕人。我聽不見他們說什麽,因為耳朵聾了。
從第一次訊問之後,我耳朵就聽不見東西了。我還在那裏張望,眼前劈裏啪啦底開了槍,一個帶血的腦殼砸在玻璃上,我吓得跳起來。
我以為我會做噩夢,原來多慮了。不是因為我堅強,而是我睡不着。
我的朋友,辛甜甜,前幾天得來消息,死在了精神病院裏。
我沒去收拾東西,我嫉妒她,她早早地走了,比我更幸福。
我倆小時候就是朋友。老宅子前面種了一棵杏樹,是我們的傑作。冬天過了就是春天,杏樹亭亭如蓋。那時候我還在,可是她已經離開。
人應該學會釋然。人活着就是不斷挑刺的過程,從一條活魚變成砧板上的軟肉,随便裹上面粉炸成可口的東西。
我曾想把你創造出來。文學世界的審美已經千錘百煉,需要新鮮放蕩的甜酒給人刺激,我要讓你帶去無與倫比的風。原來我錯了,作為一個善解人意的作家,我不該給這個世界添任何麻煩。
我敢說,有許多人,生于太平,死于浩劫。街上行屍走肉,靈魂一命嗚呼。
我和你在一起,雖然只是短短的三年,可是接近了我生命的十分之一。如果,我能茍活下去,一輩子都不分開,那麽等我死去的那一天,就可以坦誠地說,我們的确在一起,度過了整個人生。
天已經黑了,別人都開始入眠,我卻才從夢中醒來。
無數虛構狂亂的景象在我腦海裏歪曲,它們在給你讓路,夏阿。你在我的面前,你是真的、美的、遙不可及的,你是我的女兒、我的天使、我的救世主。你的存在是一場謊言,謊言是上帝懲罰凡人的蜜糖,我在飲鸩止渴。
我曾經是一個殘忍的瘋子,我怕光,怕熱,怕親吻。可你看我胳膊上的疤,它剛結痂,漂亮極了。我只對痛苦有欲望。在這個輕慢的時代疼一些沒什麽大不了,至少它證明我還活着。
我只要活一天,便要愛一天。要愛到無路可退,才能聽見全世界咬牙切齒地咒我去死。
人活着就不能解脫,除非是死,或者像死了一樣地活着。這世界不算好,喜歡把痛苦做成快樂給別人笑。我捂住了嘴巴卻捂不住耳朵,所以我的痛苦比別人多了一倍。
夏阿,你別走。我要把你展示出去給他們看。我要告訴他們極致的美是什麽樣子,在你的低眉裏,一切庸俗心智皆為徒勞。求名,求利,都是捕風,都是說夢。
因為你,我開始相信世上果真有美。你是真實的,真到不堪的地步。你帶着上流的潔淨與優雅,又有鄉野的天真與溫暖。因為你,我如夢方醒,原來生命裏還有如此多的情緒沒有使用,比如微笑,比如癡迷,比如慈悲心腸。
夏阿,只有看見你,我才敢平庸地死去。
意識到你并不存在的那一天,我哭了。
聊齋裏有許多人愛上幻想并死于幻想,我心甘情願。
從隔離室回家的那一天,我路過藥店,買了許多食品。
夏阿,你說,人死了的話,胃裏的藥會不會像西瓜籽一樣發芽?
他們争先恐後地在胃壁上破土而出,無數藤曼纏繞五髒六腑,從我的喉嚨裏不告而出,郁郁蔥蔥,開出錫箔紙和硬塑料的膠囊之花。
躺在床上,我寫下這封信。窗外有人影一閃而過,也許伴随着一聲巨響。我聽來只是靜靜的,那該是場四分五裂的告別。
住宅樓外面有一顆銀杏樹,葉子已經黃了。小扇子似的,很好看。
今天真是美好。夏阿,給我一場夢吧,請讓我死于幸福。
裴深
某年某月某日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