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亞當之死(二)
辛甜甜:
我是付曉青,前年在橫店,我們交換電話,還進行了采訪,記得嗎?
你在新疆還好嗎?聽說你參加拍攝電影停機了,你不要難過,大家都是這樣的。
文化部新上任的部長要大家歌頌新時代,舉辦了很多紅色比賽。北京、重慶、遼寧的文壇已經熱鬧起來了。
一開始,這的确是好事。那些個農民文學、鄉土文學的作家,有些人深入基層半輩子才寫出一部作品,這下子有了評獎的機會。
說真的,我有時候都替他們心疼。一個個老得要掉渣子了,才寫出十幾萬字的手稿。我跟教授去采訪的時候,他們告訴我,曹雪芹不也是一輩子寫了一本《紅樓夢》,他們要像路遙、陳忠實那樣,用生命去寫一本名著。
我心裏很難受。我想說,曹雪芹用一生寫出名著,并不是他的一生有多麽潛心文學,而是因為,他是曹雪芹。決定了藝術高度的永遠不是努力,而是天賦。我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可我不敢說出來。
這次紅色大賽,地方作協把這些老作家都挖出來,盛到市文化局裏,吃住都由地方政府報銷。我們這些學生每天送去綠豆冰棍、普洱茶,還有礦泉水。
每周一次文學沙龍,每月一次評選,優秀作品刊登到報紙上,年底在全國選出五十位優秀文藝工作者,可以跟領導一起開大會。
我記錄着他們的交流。說真的,甜甜,我很心酸。
他們有些人很有才華,不知道為什麽被埋沒了,就像埋在地下的一壇酒。可是他們散發着酸味,已經不能品嘗了。
他們有一個毛病,看不起名利,又追求着名利。雖然很積極地參與讨論,不乏精辟的言語,然而總是義憤填膺,看誰都不順眼。倘若有人因為在文中誇了幾句好話而入選,他們就會翻白眼。
“郭沫若建國以後寫的東西,那還能看嗎?若批評不自由,則贊美無意義!”
很對,是嗎?
可是我不這麽覺得。
我從來沒有看不起唱贊歌的人。說句不該說的,能在正确的時間說正确的話也是一種本事。那些鄙夷他們的人沒有這種能力,還要裝作不屑于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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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自命清高,自以為萬般皆下品,但我看他們參賽的目的也純潔不到哪裏去。他們把文學當作謀生的武器,每一個字都只會沾上飯菜的油香。
這當然只是我自己的想法。
這幾天發生了很多事,說真的,甜甜,我開始害怕了。
部長大刀闊斧地改革。第一步是嚴查中小學課本,把那些會引起誤解的橋段全都删掉了。現在孩子們不讀老舍、朱自清,也不看曹文軒了,他們看這些優秀的鄉土故事。
比如,大學生姐姐畢業後成為村官,投身鄉村振興;縣長叔叔為大家修路蓋房;紅軍小戰士在風雪夜把唯一的口糧留給老伯伯……孩子們經常熱淚盈眶,實際上,我也覺得很幸福。
可我總覺得少了一些東西。
多了犧牲與感動的教育,他們會不會變得單一?人生不只有奉獻,世上還有許多的美麗,許多的不切合實際。孩子們正是做夢的好時候,面對麥浪就該放肆地歡笑,為什麽要強迫他們去掰苞米?
第二步,就是網絡文學改革。審核機制層層加碼,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被立刻拿下。
網絡文學像是一個青春期的孩子,身體還沒發育良好,靈魂已經澎湃而洶湧了。它磕磕絆絆地尋找自己的路,撞得遍體鱗傷,總還是可以獨立行走。
這一次,不行了。它不僅被綁在了辦公桌前,還得為可憐的文學背黑鍋。許多根本不是網文平臺發表的文章,因為三觀不正被斬于馬前,舉報者回頭就告網文一狀。
讀者還以為這幫網上寫文的都是四體不勤的無能兒。在憤怒中不僅斷章取義,還颠倒黑白。那些意識流派全都過來了,掐着幾句話就說作者“屁股歪”……都市甜文是物化女性,古代宅鬥是宣傳封建思想,男頻無限流沒有教育意義,爽文容易激化性別對立。
“教育意義”,什麽是教育意義?
我們為什麽永遠都要給一個東西附上意義?如果今天文裏寫了英雄好漢,第二天讀者們全都見義勇為,那這樣的老百姓還需要誰來教育嗎?文章裏看到一個角色,心裏想,他不太好,我不要像他這樣,這就夠了。何必按着人家的腦袋寫讀後感!
無非是吟風弄月,硬要憂國憂民。最後的結果就是寫出一堆四不像的八股。
我告訴你,現在能發表出來的,只有軍民大和諧。
大家熱熱鬧鬧地沐浴着新時代的春風,一起包餃子。在熱氣騰騰的餃子裏,什麽婆媳矛盾、鄰裏矛盾、父子矛盾,甚至不孕不育,都能治好。
第三步,自然就是叫停一切風花雪月的影視節目。你是知道的。聽說一些大導演已經飛到海外去了,國內文藝界叫他們叛徒。
我們手頭的一切研究工作都叫停了,下周市裏開研讨會,要專門批判這種“外國月亮比家圓”的行為。
甜甜,我不明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我偷偷告訴你,下一步,公檢法會介入。至于去逮捕什麽人,那就不知道了。
謹言慎行,你是很有前途的女演員。一定要謹言慎行!
付曉青
某年某月某日
寫于A大學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