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仙鶴(一)
外面有些陰天,像墨滴在生宣紙上,一層一層暈染開。
我出了校門正要往東走,忽然一個聲音拉住了我。
“小宇!兒子!——這邊!”
我詫異地回頭,我媽什麽時候來的?
她披着一頭大波浪,穿着風衣化了妝,邊朝我招手邊走過來:“走,咱們今天去飯館吃飯。”
“我不去。”我厭煩地躲開她,“我要去師父家。”
“哎呀,今天周五,你天天在人家家裏吃,快讓你師父歇歇吧,不嫌招人煩麽?”
我心裏一陣嗤笑。
我為什麽在師父家一周一周地待着,你還不知道嗎?我招人煩,到底是師父的想法,還是你的想法?
她看我站着不動,上去拽着我胳膊:“走吧走吧,媽媽開車。”
校門口正是人影繁亂的時候,我看見保安往這邊看,怕是誤以為有人拐賣高中生。猶豫片刻,還是跟她走了。
我媽她開着車,我坐在後面。先開始還能踩一腳油門,後來就基本靠挪了,最後幹脆堵死。我抱着書包冷冷地看着。後視鏡裏,她眼睛不斷往收納盒裏的香煙瞟,手都煩躁地在方向盤上敲鋼琴了。“你抽吧,我開窗戶。”說着把車窗打開一條縫。
我媽點上煙,看着手機導航裏醒目的一大條擁堵紅線,讨好似的回頭問我“你看,媽媽今天新做的頭發,是不是比之前的好看?”
我心想上一次見面都是一年前了,我怎麽記得你頭發什麽樣。
她見我不說話,尴尬地笑了笑,輕輕說:“明宇,你爸回來了。”
我把頭轉回來:“你們終于要離婚了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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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不是的。”她擺擺手,臉上現出快樂的樣子,“你爸之前投資的那個樓盤快建成了,他打算用來做建築公司,這幾年在外面拉合夥,終于談妥了。——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建築公司。我正在想市裏哪有什麽新的地方可以建公司,就看見我媽伸手往前指:“兒子,就那個,那個高樓!就是你爸的公司。”
我擡眼看去。好一棟高大威武的樓,陰天使它的每塊玻璃都黑洞洞的,遠遠看上去,最上面幾個字好像還蓋了塊紅布。
“公司叫‘宇佳’。兒子,用的是咱們倆的名字!”我媽快樂極了。
宇佳。這個爛大街的名字有什麽好高興的?說不定是我爸的新歡名字裏帶個佳呢。我靠在車裏,望向那棟大樓悶悶地想。原來這個傻不啦叽的樓,就是我爸的公司。離我們學校那麽近,施工時候快把人吵死了。
終于陰了下來,小車抖着屁股挪出擁擠的路段,突然起速。快要下雨了,天已經黑透,像一方蓄了水的硯臺。風掃進車窗又硬又涼,我卻舍不得關掉,貪婪地擡着頭呼吸暴雨之前的氣息,似乎這樣我就可以和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無關。
接下來要幹什麽?随便。無非是見到那個兩三年一回家的父親,聽他磨叽我的學習、看他喝得臉紅脖子粗、用成年人的口吻教育我,最後再和媽媽大吵一架收尾。
總是如此。所以我不愛回家。
家裏永遠是空蕩蕩的大客廳、冷鍋啞竈、和一張“打麻将晚點回來”的紙條。日日如此。錢大模大樣地放在抽屜裏。她不怕進賊嗎?
我後來想明白了,如果真進了活生生的賊,那就等于花錢添熱鬧了。
附近外賣都吃了一遍。當我自己在家第六次把菜炒糊,終于腆這臉求師父留我在家吃飯。于是就開啓了我大半年的美好時光。
一開始是只吃晚飯,慢慢地師娘把中午飯也送到學校,後來我直接在師父家寫作業。我跟師父的女兒思思面對面比賽,她背乘法口訣,我背唐詩宋詞;她練加減法,我算解方程式……誰寫慢了誰就臨摹一篇字帖。她有時候輸,耍賴皮往我臉上甩墨,屋子裏飛滿了笑聲。
到了晚上,師父就用自行車載我回家。上面是寬闊的水泥路,上面是疏朗的二三星子,兩邊閃着霓虹燈,有大排檔和跳廣場舞的老太太們。我總是不自覺地緊緊拽着車底座——因為害怕失去這些美好,所以要牢牢抓在手裏。
“你倆怎麽才來!”熟悉的聲音喊了起來。我進了包間,看見我爸爸正撂下電話。
“堵車啊,不是都告訴你了?”我媽脫了衣服,摘下我書包放旁邊椅子上。“來,看看你兒子胖了瘦了?”說着把我往我爸那邊一推,我一晃,低着頭站在他前面。
“站直!”我爸一巴掌拍在我後背上,“沒個男子漢的樣子,畏畏縮縮的。——這是什麽?”我爸看見我手裏一直掐着的證書,拽過來翻開。
“……參賽的,國畫一等獎。”我說。
“看看,我兒子這藝術天賦就随我!哈哈哈哈。”我爸驕傲地大笑起來,“葉佳,多虧沒學你的那些臭毛病。”
誇就誇,怎麽就非要損我媽兩句?我不高興地甩開他在我肩上的大手,剛要發火,我媽倒悠悠地來了一句:“随你好啊。這樣你就不用天天琢磨是不是親生的了。”
這時候服務員走了進來,我看見我爸收回對她的怒視,叫他們趕緊上菜。
“你還在原來那個老師那裏學嗎?”
我爸把茶水倒在餐具裏輕輕地涮。不知道為什麽,雖然我讨厭他,但是我真的喜歡看我爸端着茶具碗碟之類時候的小動作,特優雅。
“是。初一就在那裏了,快五年了。”
“老師姓什麽?”
“姓陳。陳晏之。”
“嗯,這名字一聽就文雅。你問問你老師什麽時候有空,爸爸請他吃飯。”
我連忙擺手:“不了,爸。我師父他這人可獨了,他很少跟誰吃飯的。”
“你看你這孩子……”爸爸不滿意地吧唧嘴,“問你老師的話,你替他答什麽。你怎麽知道你老師不應酬,他沒別的學生家長?”
“沒有。就我一個。”我斬釘截鐵地告訴他。
媽媽看着我爸驚訝的眼神,很是得意地說:“你兒子拜個大師——人家陳先生是國家美術研究會的,書畫雙絕。多少人排着隊求他畫一幅他都不給。你兒子初一時候參加那個國畫比賽,他破天荒來當評委,說跟安宇有眼緣,收了當徒弟。”
我爸摸摸下巴沒吱聲。水煮魚、麻辣肉片、尖椒兔……我愛吃的菜一道一道擺上來。在服務員進進出出的身影裏,我爸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他的生意經。
麻辣的味道香得我頭暈。在熱氣升騰的水霧裏,我看見爸爸越喝越多,不住地告訴我,好日子就快來了,就快來了……
我咬牙把眼淚憋回去,想告訴他我希望的好日子就是你們不要再離開我了。卻聽見爸爸醉醺醺地說:
“我們……快要掙大錢了……再也,不會有人……瞧不起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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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短篇,是2021年10月的作品,我那時候并沒有要寫小說的意識,所以寫法上存在許多問題。
按理不應該放上來,但整理的時候覺得自己那時候非常天真,而且構思的情節也非常正統。
很難想象這一年多的時間裏,我發生的改變是好是壞,也無法想象明年的文集裏,我會成為什麽風格。
或許這種未知性,就是時間的意義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