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娜娜小姐成名記(三)
6.
娜娜打開文檔,習慣性伸手摸向箱子,而後頓住。
一點恐懼順着指尖向上蔓延:草稿抄完了。
組長跟她同居時留下來的是整整兩年的稿件,她掰開揉碎用了三年,終于無話可說了。
娜娜的事業到了瓶頸期,跟許多寫手一樣,她走向了不可避免的同質化。
讀者中有了不滿意的聲音,他們覺得娜娜每一本的人設都相似,每一個情節都雷同。女主臉紅的描寫用過不下十次,連床戲都步驟統一。
編輯表示理解:“剛出名嘛,沒有發展計劃,焦慮彷徨很正常。”編輯認真地跟娜娜溝通:現在的讀者們都愛看大女主,你可以試一試轉型。
別說大女主,她現在連嬌妻都寫不下去。情節早就炖爛了,再怎麽變換調序,也只是很俗與比較俗的區別。
她好幾天睡不着。網文産業後浪拍前浪,僅僅是三個月沒開新書,她這個小天後的位置就要不保了。
借口當然有。有讀者給她開脫:我們大大很忙的,她在全文存稿呢,對吧大大。
娜娜緊咬嘴唇,瞟一眼空白文檔,關掉了評論區。
她可以不努力,努力的人到處都是,一抓一大把。網站開始捧新人,首頁推薦的封面晃痛了她的眼睛,那些年輕新鮮的寫手鉚足了勁頭等待一炮而紅。新星是不會熄滅的,只會逐漸變暗。但娜娜充其量是白熾燈泡——耀眼的一瞬間就意味着短路,空餘留漂亮的殼子。
她想了很久。抄組長的手稿顯然不行了,可是讓她自己寫,也不可能。
娜娜感覺自己在踩高跷,在鋼絲上騎自行車,她不敢動,一動就要倒塌。書房裏漂亮的玻璃櫃子鎖着她發表的實體書、改編的漫畫,還有許多昂貴的來自讀者粉絲出版社贈送的擺件。
那些喧嘩的世間萬象,仿佛一列呼嘯的火車,将引以為恥的過往在汽笛聲中撕碎,抛棄于齊膝荒草。
遠方是她的琉璃世界,她将追求它,也将捍衛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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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讀者催更的第七個月,娜娜終于動筆了。
7.
娜娜被綁在木頭樁子上,下面墊着樹枝樹葉,澆了一圈汽油。
面前站着烏泱烏泱的人,他們高舉着火把,整齊劃一地并排走來。每一個都氣勢洶洶,每一個都面目猙獰。
“抄來的東西,算什麽本事!”
“給我家太太道歉!”
“你太讓我失望了!”
“哼,原來是抄的,看你的文是我晦氣!”
一個人大踏步走上來,啪地一下把火把扔在娜娜旁邊。熱浪騰空而起,明亮光芒照亮了她帶淚的臉。
她看清了那個人。她聽見他說,你的那些名聲,都該是我的。
娜娜吓壞了,熱流仿佛憤怒的波濤。在重重圍困的風暴中心,她無處可逃。
尖叫一聲,整個人魚躍而起,娜娜自睡夢中驚醒。
這是她第三十次做這個夢了。
自從上一次“靈感枯竭”,她又寫了三本小說,每一本,都有噩夢伴随。
讀者群,貼吧,每天都有許多新讀者湧入。不過與往時不同的是,有些新讀者往往不說話,似乎是帶有偵查的目的,躲在角落裏隐秘地窺視。
點開手機APP,還好,讀者沒發現。再去社交網站逛一圈。
夜很黑,屏幕在娜娜臉上像熒光冰塊,冷凍着她憔悴而緊繃的五官。手指不斷下滑,在小紅書一個推書號的底下,她看見了一條評論:
“這個太太的文怎麽跟XXX有點像啊……”
娜娜深呼吸一口氣,熟練用小號回複:“沒證據就別亂講,空口鑒抄死全家。”
類似的評論與日俱增。處理掉一批傳言後,她關掉手機,面朝天花板。又把這口氣,緩緩地吐了出來。
這個夢會變成現實嗎?娜娜六神無主地閉上了眼睛。
她想,不會的。
因為她已經出名了。出名就意味着有人擁護,擁護就意味着永遠正确。
她記得組長在手稿裏寫過一句話:“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得行。”那她如今就是“不行也得行”。
她可是網站的寶貝,就算真出事,也會有人幫她擺平;就算被發現有措辭摘抄,也沒關系;就算連環撞梗,那也是老套路,人人都用,她不能免俗。
回籠覺比往日的都要長。等她上午九點睜開惺忪睡眼,整個世界都變了。
新書遭到了炮轟,短短幾小時,無數評論要把她炸得灰飛煙滅。
微博上原作者有的私信她要他删掉雷同之處,有的直接放話做調色盤;平日裏跟她很好的媒體號都裝聾作啞,一言不發。
閨蜜給她打電話,火急火燎:你快看看你的書啊,才二十萬字咋這麽多事兒啊!
娜娜強裝鎮定,單手把雞蛋打在平底鍋裏:沒事的,你急什麽?
閨蜜愣了一秒:我去,可以啊,真有大将風範。
娜娜面無表情地把蛋殼扔掉:那我能怎麽辦,我還能去死嗎?
閨蜜難以置信:你真抄了啊?
娜娜有點生氣:不是你讓我抄的嗎!
我也沒讓你抄這麽老實啊!
閨蜜幾乎要發瘋:你新書第一章第二章就差複制粘貼了。前兩本全是前幾年的熱榜文套路,那人設情節全都一樣,你就不能換着抄嗎!
娜娜也跟她對喊:我換了啊,我抄了五十多本!我自己都記不住!
閨蜜震驚:我靠!
雞蛋糊了,娜娜用鍋鏟恨恨地一翻面:
那些讀者是怎麽發現的啊,他們就是看我不順眼,故意要搞我!五十多本,我就不信他們能分清,肯定都是跟風來的!
怒氣沖沖撂了電話,煎雞蛋也沒心情吃。她跟焦黑的早餐面面相觑,心裏雜草叢生,又亂又堵,枝枝杈杈蒙蔽天日,她喘不上氣。
原本,每一天的這個時候,她都會美美地打開手機,欣賞溢美之詞。今天她不敢了,手機是老虎,會活活吃了她。
逃避是沒有用的。下午六點,編輯打來了電話。
她努力地措辭:你們什麽意思,鎖文?憑什麽鎖我的文!都簽約出版了,你們什麽意思!
編輯也有點兒撐不住了:你抄襲了你知不知道?現在有六個人要起訴你,全是一線的寫手,還有一個是地方作協的委員——你抄他們幹嘛啊!
娜娜大喊大叫:你明知道我抄,還不是給我發表了!你這是落井下石,過河拆橋!
編輯幾乎要被她氣死:我哪知道你抄了這麽多啊!幾十本,你要寫文獻綜述嗎?
談話至此,已算是徹底撕破臉皮。娜娜原本覺得這個網站對她有些養育之恩,始終懷着看待家人的柔情。經此一役,她也明白了。
真出了事兒,誰也救不了她。
娜娜放下手機,抱着膝蓋坐在沙發上。
她真不該那麽大聲音說話,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平生第一次感覺到網絡如此可怕,到處是口誅筆伐,到處是攻讦謾罵。
她曾經的美麗成了罪愆,人們叫她網文妲己,說她是個不知廉恥的小偷。粉絲們一個個伶牙俐齒,罵人也罵出花來,簡直要把她急哭。
本來,下個月她将成為某網文大賽的評委,如今也成了泡影。那些可怕的解約聲音遙遠而冰涼,娜娜已成衆矢之的,只能默默地地掉眼淚。
娜娜的粉絲裏,不斷有人“粉轉黑”,僅剩的敢死隊也雙拳難敵四手,慢慢地選擇閉嘴。
有六位寫手自稱“版權六君子”,聲稱:娜娜要麽删文道歉賠錢,要麽法庭上見。
道歉可以,但是以後怎麽辦呢?
她好不容易攢起來的人氣與聲望,眼看着就要灰飛煙滅。
——一旦道歉,等于承認抄襲。誰還看她的一個字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