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舊夢山河
謝蘭修突然覺得如遭雷擊,面前人的臉有些模糊,但他頰邊冷冷的笑意似乎印在她心裏頭一樣,讓她無端地怖畏萬分。她深深地吸着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好容易才掙脫了眼前的昏黑,看清面前那張臉,但卻沒有臆想中的冷峻敵意,還是一如往常般帶着些溫暖。
謝蘭修吃力地說:“陛下南巡,莫非是為了——”
他不等她說話,已然在點頭:“是的。收複故土。劉義隆這個言而無信的豎子,趁我和赫連定作戰的時候,先是和赫連定勾結,想合圍包抄我大魏。後來發現赫連定實力大為不濟,又改作命軍隊打過江淮,占領了滑臺、虎牢、洛陽、金墉(1)。”
這些地方乃是漢室興盛時的中原寶地,可惜晉室到了後期,孱弱無能,自己分崩離析不說,還把這些地方拱手送給了強大的拓跋鮮卑。當年宋武帝劉裕就一心想要奪回虎牢和洛陽等地,可惜北伐未能成功,遺恨西歸;謝晦和檀道濟當年,也一直念念不忘劉裕的遺志,可惜北魏太過強大,貿然出擊亦是極危險的事,所以也都是保守地據守荊州和徐州要塞,以江淮為天塹,暫保安寧。
沒想到劉義隆卻如此大膽,乘隙入擊,而且真的成功了!
謝蘭修不知道該是喜還是憂,眼前最緊要的,是自己不知何等樣的未來,面前的拓跋焘雖然看似篤定平靜,但想到他有時的辛辣作風,謝蘭修還是覺得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
沒想到的是,拓跋焘卻笑嘻嘻道:“你又在害怕了?放心,你不過一名女子,我就算對宋有惱恨,也不至于拿你遷怒。何況——”他毫不避諱,笑道:“當時劉宋進逼,我就知道了,問過崔浩,是不是該回身擊退劉宋的軍隊。崔浩說:‘劉義隆的軍隊,如果從黃河入攻河北,占領山東,山河關隘在他之手,陛下就需親自率軍抗擊,刻不容緩。可是劉義隆所派的到彥之居然東西列兵,只圖河南,其志向狹小,不過為他洛陽故都而已。我們有關中寶地,可進可退,就是這會兒把河南讓給他,等秋天我們草料充足、馬匹肥壯時,就是他們畏寒無力、無還擊之能時。河南必不能守!’謝娘子以為他說得如何?”
天下堪輿,謝蘭修在讀父親兵書時讀過一些,崔浩說得确實有道理。若是此刻謝晦還在,就不會讓到彥之做這樣的愚蠢事——可這話如今說了毫無意義。
謝蘭修擡眼,見拓跋焘雙眸沉沉,正在等自己的答複,一橫心道:“崔司徒說得是。”拓跋焘臉上露出勝利者的微笑:“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那時幹脆叫黃河以南駐守的将士直接退居河北邊,把地方暫時讓給劉義隆,也好保存我的實力。”
謝蘭修又道:“那陛下準備如何處置我?”
“我為何要處置你?”拓跋焘仿佛真的覺得奇怪,挑眉道,“我剛剛就說了,這與你何幹?我帶你出來,不過是想着,萬一我一路揮師南下,能夠達到建康,我就活捉劉義隆,給你随意處置、報了父仇好不好?”
謝蘭修聽到他自信的笑聲,自己卻怎麽都笑不出來。劉義隆于她有家仇,可是,她心裏并沒有那麽恨他;再者,宋畢竟是她的故國,她是陳郡謝氏的女郎,從小聽着父親講晉代時王謝世家的故事:王導在士人們新亭對泣之時豪邁地說:“當共戮力王室,克複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泣邪!”她的叔祖輩謝安、謝玄等人,擊退前秦苻堅,談笑間苻堅草木皆兵,屁滾尿流奔竄回國,不可一世的前秦從此再沒有崛起。
她雖是小女子,雖沉溺于拓跋焘的寵愛,但也絕不願意做故國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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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焘突然加快了“南巡”的步伐,騎兵先鋒飛馳而下,很快到了黃河邊,宋兵駐守的河南四鎮,根本經不起矯健的魏國騎兵的沖擊,剛收的秋糧被盡數劫掠一空,而南朝的士卒們,早就不習慣北地的風土氣候,竟無一點還擊之力,被拓跋焘的人馬斬首大半,死傷慘烈。駐守四鎮的将軍,不是無力回天、自刎謝國,便是全線崩潰、繳械投降。
謝蘭修跟随在拓跋焘的營帳內,不得出門,但天天惴惴不安,既怕拓跋焘失利,也怕劉宋潰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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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焘一身戎裝進來,初始面無表情,但見到謝蘭修後馬上出現了一臉笑容,向身邊的宗愛要了烈酒,喝了一大口,痛快地贊了一聲,興致勃勃對謝蘭修道:“阿修,我們贏了!”
謝蘭修強顏歡笑:“恭喜陛下!河南四鎮,重歸陛下所有,洛陽也再入陛下囊中。我們也該班師回朝了吧?”
拓跋焘一臉詫異:“回去?此刻形勢大好,為什麽要回去?過了黃河,不過是收複我們自己的地方。劉宋無信無道,我還沒好好教訓他們呢!再過一個月,河水要結冰了,我們的騎兵可以直接越過淮河,包抄到彥之所帶領的宋軍大軍,直取兖州和徐州,若是能贏得這兩個地方,滅掉劉宋主力,劉義隆就再無回天之力了,長江左右只在我手心裏。我把劉義隆捉了來給你殺着玩!”
謝蘭修苦着臉道:“我可不敢殺人!”
拓跋焘哈哈大笑道:“那我替你殺就是。”
謝蘭修想勸他,但想到自己的身份,若是說得太多遭到拓跋焘猜忌,那可就自身難保了。只好勉強笑道:“那到時候再說吧。不過我這段日子人有些不舒服,晚上營帳裏總覺得四處鑽風,寒冷得渾身打顫,我可不可以先回平城?”
拓跋焘仔細打量了她一會兒,柔和地撫着她說:“也好。這裏畢竟不如宮裏,叫你一個女人家出來受這樣的罪也不合适。等河南全線克複,道路上平靖了,我就叫人送你回平城。”他笑着捏捏她的臉:“到底是南人家的女郎,嬌弱呀!”
但是回平城卻等待得比想象的時間長。因為劉義隆很快派來了增援——檀道濟。檀道濟沒有帶很多兵力,卻帶來了宋軍的精銳以及補給的糧草,他用兵如神,幾場大仗一打,魏軍形勢急轉直下,滑臺、壽張、歷城等地又被檀道濟攻下。
拓跋焘臉色變得不好起來,對帶在身邊服侍的宦官宮人也苛刻起來,大家動辄得咎,常有宦官宮女因微過而被突然暴怒的拓跋焘責打致死,禦幄中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連謝蘭修也戰戰兢兢,提都不敢再提回平城的事。
這日一仗之後,拓跋焘又是一臉鐵青,踏進禦幄時看哪裏都不順眼。謝蘭修見他似乎又要發脾氣,忙道:“我去糧庫看看有沒有新麥,今日做些馎饦,熱乎乎地吃了暖暖身。”
拓跋焘對她還算客氣,但語氣也不善:“不要出去!”
謝蘭修咬咬嘴唇,陪笑道:“不遠,我很快就回來。”
他一把伸手把謝蘭修箍過來,橫眉立目道:“說了不要出去,你聽不懂?”謝蘭修委委屈屈道:“是……”過了一會兒,見他喝着悶酒,但也克制着沒有過量,似乎郁氣散開了些,才過去道:“陛下這樣喝酒,很傷身子,還是吃點實誠東西下肚才好。其他人我不放心,萬一做得不妥帖,陛下又要生氣。”
“外面在殺人。”他終于淡淡道,“你不要出去。”
謝蘭修吓了一跳,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殺人?”
“嗯。”拓跋焘目光冷冷、狠狠的,“俘虜來的宋兵,我瞧着他們生恨!全部斬首,把首級挂到城牆上去,給那些敢反抗我的宋軍看看,與我作對,就算是千萬人,也只有這個下場!外頭血已經淌得跟河流似的了,你別白白被吓到了,晚上又要做噩夢。”
謝蘭修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段日子的仗打下來,俘虜的宋兵少說也有萬餘人,竟給他一言全部屠殺!天子一怒,血流漂杵,拓跋焘從來就不是仁君,他此刻怒氣勃發,多少無辜的人命就此斷送!
謝蘭修終是不忍,她對拓跋焘的臉色觑了又觑,拓跋焘斜過眼睛,不快地說:“幹什麽?有話就說!”
謝蘭修忖了忖,陪笑道:“妾是女子,不懂這些事。不過不知道崔司徒怎麽說?”
拓跋焘翻了翻眼睛:“他不同意又怎麽樣?”
果然是個突破口,謝蘭修心裏定了三分,閑閑道:“陛下此舉是能讓宋軍害怕,說不定底下就有主動投降的。不過,檀道濟這個人……”不出所料,拓跋焘被她的話題吸引住了,凝眸道:“檀道濟是怎樣一個人?我正想知道呢!”
謝蘭修說:“他這個人不哼不哈,其實極有肚才。我阿父當年與他共謀,廢黜劉義符,而把劉義隆推上帝位。後來我阿父和徐羨之、季亮都冤屈伏誅,唯有檀道濟安然脫身;不僅脫身,而且搖身一變,成了劉義隆信賴之人,反過來到江陵攻打我的阿父。”她瞬了瞬眸子,突地有些猶豫,但話說了一半,也容不得再猶豫下去,清了清喉嚨又說:“我自然是恨他這個翻覆小人的!”
雖然沒有說出什麽實質性內容,但拓跋焘還是聽得認真,點點頭說:“說得好,你繼續說!”
謝蘭修道:“論兵法,檀道濟是個人才,他和我阿父曾共同切磋,以古人用兵之法,粗拟了‘三十六計’草稿。而用兵其實是用軍心,陛下殺宋兵,他無法阻止,但日後他鼓舞士氣,必當以今日屠戮為例——不和我軍決一死戰,就唯死而已。陛下想一想,日後又會如何?”
這個問題,其實以前攻上邽的時候就面對過,拓跋焘怔怔然在考慮,似乎有所動搖,謝蘭修又道:“兩國交兵,用間為上,我們現在知己而不知彼,雖然陛下的騎兵神勇,殺敵或許強悍,但畢竟戰場上不是僅靠力量和速度就可以立于不敗之地的。陛下不如善待這些人,說不定有重要的消息遞出來,我們不是事半功倍呢?”
拓跋焘一言不發,突然拔腳離開。謝蘭修不知他作何想,見他走了,方覺自己背上冷冰冰、濕膩膩俱是冷汗,兩手手心也全是汗水。他出禦幄時,簾子揭起又放下,帶進一陣風,風裏血腥氣極重,中人欲嘔。謝蘭修突然一陣難受,忍不住就惡心嘔吐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1)滑臺(今河南滑縣東)、虎牢(今河南荥陽西北)、洛陽(今屬河南)、金墉(今河南洛陽東北)。
下面将會簡單寫到劉義隆第一次北伐,不過時間應為元嘉七年,而鄙文中還在元嘉六年;北伐憑恃是太武伐柔然,但為了簡略些,就省掉了,改作太武伐夏之後。為了鄙文不再啰嗦些大家不愛看的內容,一定儉省文字,有興趣的可以留言交流。
另外作者其實地理渣,但感覺要理解歷史上的那些軍事故事,地緣簡直是利器,正在苦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