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婆娑世界
皇後赫連琬寧,換穿一身潔白布衣,赤着雙足跪在華顯宮門口。終于望見拓跋焘的車駕,她挪了挪發麻的雙腿,心中萬千慨嘆,糾葛如縷,在凝望着自己的夫君下辇車之後,深深地磕下頭去:“妾在等候陛下!”
拓跋焘好像有些吃驚,不過還是緩聲道:“皇後這是做什麽?”
赫連琬寧捧出身邊放着的皇後冊寶:“妾請求陛下廢妾皇後之位,容妾到城中伽藍廟宇中,為陛下祈福,以度過殘年。”說着,已經潸然淚下。
拓跋焘親自上前挽起赫連琬寧,嗔怪道:“皇後這是什麽意思?朕心有天下,還容不得一個你麽?放心!”他凝眸端詳着面前這個女子:他當年從統萬城中把她劫掠來,赫連昌倉皇奔逃,在戰後才修書過來,口稱願意把妹妹奉給他。她是他俘獲的最高檔次的戰利品,按照鮮卑族的傳統,他讓她試着手鑄金人,而一舉成功。臣民們都認為那是天意,天意決定赫連琬寧是大魏的皇後。那麽,天意不可違。
拓跋焘道:“你五弟背叛父兄,擾朕的邊疆,朕自然要法辦他。你三兄……既然已經和朕的妹妹結缡,就算了吧。你更是朕的皇後,天意如此,不必多憂慮了。”
皇後總算放下了一點心——值此亂世,人命如草,縱使是皇後也不例外。她那點卑微的小心思,無外乎期望有尊嚴地活下來,得到夫君這一句話,心裏倒也欣慰他算是個堂堂丈夫。
拓跋焘對她卻談不上有什麽深厚感情。後宮有個人占據着皇後的位置,幫他打理好家事,溫婉順從地做妻子,其他的需求,自然有其他嫔妃可以滿足他:愛美色,愛嬌俏,愛解語,愛知音……都有這樣的女子可供自己選擇。而且,還有謝蘭修,幾乎集他所有的喜好于一身,有這樣一個愛妾,他也心滿意足了。
想着謝蘭修的嬌俏雙目和莺聲燕語,才從沙場回來的拓跋焘就有些绮思大動,情意綿綿,又敷衍了皇後兩句,檢視了朝中來往的文件,伸了伸懶腰對宗愛道:“還是去飛靈宮。天氣熱,叫備些乳餅和馎饦,炙羊肉少放些茴香。”
他适意地換穿了最舒适的兼絲褲褶,散着上衣,寬袖随着他的行走而輕輕擺動,讓他頗覺趣味,仿佛也對南朝人寬袍博帶的衣着愛好有了些理解。進了飛靈宮,謝蘭修正帶着阿蘿在忙碌:“阿蘿!馎饦面揉好了沒?湯已經沸滾了!”
阿蘿雙手端來一大銀盆的面團,面浸在水裏,潔白非常。謝蘭修挽着袖子,親自在盆邊挼成二指大、兩寸長的薄面片兒,丢進小風爐的熱湯中,滾滾沸騰的湯水“嗞嗞”地平息了下來,少頃又冒起了水泡,而随着謝蘭修素手中潔白面片的落入,水花時起時落,煞是好看!
拓跋焘過去,謝蘭修忙道:“陛下萬安!只是妾這裏不宜靠近,熱得很!”
拓跋焘靠近了才發現,謝蘭修一頭細汗,皮膚被蒸汽蒸熨得白膩得幾乎透明,而兩顴熱出兩抹紅霞,嬌豔萬端。他笑道:“宮裏沒有下人麽?需要一宮的娘娘親自操刀上陣?”
謝蘭修邊忙活邊笑:“這可不同!馎饦裏自有講究,我可不放心其他人來做!”又笑話一旁幹看着的衆人:“束晰在《餅賦》裏說:‘行人失涎于下風,童仆空爵而斜盼,擎器者砥唇,立侍者幹咽’,真正是活畫!”
鮮卑人雖然也好讀漢人的書籍,但對于詩詞歌賦畢竟腹笥不夠,半懂不懂的。謝蘭修已經忙完了,澆着香料和肉汁調拌而成的馎饦,香美異常,連不好口腹之欲的拓跋焘都忍不住偷偷咽着口水,贊道:“好香!”
謝蘭修一臉生春,頰邊小梨渦若隐若現,伸手把碗筷遞給拓跋焘,眼睛亮閃閃的:“那不嘗嘗?”
拓跋焘吃一口贊一聲好。謝蘭修笑道:“陛下安心吃吧!吃點東西還要想詞兒誇我,我臊得慌,陛下也累得慌!還是我吟誦《餅賦》給陛下聽吧,自認為也活畫了我這湯餅馎饦了呢!——‘弱如春綿,白若秋絹;氣勃郁以揚布,香氣散而遠遍……’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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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焘已然狼吞虎咽吃完了,揉了揉肚子笑道:“好,自然是好!阿修這裏沒有不好的!吃馎饦竟然就吃飽了,炙羊肉都吃不下去了!”
謝蘭修“噗嗤”一笑,嗔道:“說起來陛下統禦萬方,怎麽在這裏跟個長不大的少年郎一樣?”
拓跋焘繃緊了一個多月的神經在這裏驀然放松下來,揮手叫侍奉的人離開,惬意地翹足箕坐在席上,擡擡下巴示意謝蘭修靠到他懷裏來,深深呼吸了一口飛靈宮帶着花香的清新空氣:“我不是在讨你歡喜,你這裏确實舒服,我都不想走了!”
“是我這宮裏舒服,還是……還是因為我在身邊,所以才舒服?”
拓跋焘不由失笑,擡手去捏面前人狡黠的臉蛋:“飛靈宮沒有謝椒房,不過一座空室,自然是因你而适意啊!”
謝蘭修咯咯笑着,躲開他伸過來的手:“陛下車馬勞頓,征塵遍體,還是先沐浴一下合宜。”
“小妮子,敢嫌我髒不成?”拓跋焘伸手拉過她的手腕,把她扯進自己胸懷中,低頭懲罰似的一頓深吻,才足意地拍拍她的背:“既如此,叫人備洗浴水吧!你來伺候。”
謝蘭修挽着袖子,親自侍奉他洗澡,平素雖有肌膚之親,也是此刻才能仔細端詳他的身體:骨骼修長,肌肉結實,除了胳膊上那條貫通的箭傷,身體上還深深淺淺刻着一些傷痕。謝蘭修撩起水,輕輕灑在他熟麥色的皮膚上,耳邊傳來這男人的呼吸漸次粗重,偷眼一望,他正斜睨着自己,勾起若有深意的微笑。
謝蘭修面紅耳赤,果然少頃就聽他說:“你看都看夠了,我還沒有。這可不公平!”水淋淋的手便伸了出來。謝蘭修一閃身躲遠,正準備說點什麽駁斥,突然聽到外頭傳來宗愛的聲音,帶點緊張似的,語速很快:“陛下!陛下!此時可能抽出空來?”
正在要入港的時候被打斷,拓跋焘很不高興:“什麽要事?”
宗愛“呃”了一會兒,才說:“賀昭儀身子不适。”
拓跋焘不耐煩道:“難道沒有太醫過去?”
謝蘭修推推他說:“還是去看看吧。好歹她也為你懷過一個孩子。”她忍住心裏微微的一點酸意,努力用小時候讀過的女書來規範自己此刻的心态。拓跋焘搖搖頭道:“你倒是賢惠!”起身穿上衣服,對謝蘭修說:“我晚上再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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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佳缡有一陣落紅不盡,現在又添了上吐下瀉,人給折磨得憔悴不堪。拓跋焘見她這樣子,與有身孕前那白皙明麗的小家碧玉形象全然不同,自然對太醫和賀佳缡身邊服侍的人大為不滿:“怎麽伺候的?好好一個人,又沒有哪裏虧待了,小月之後,身子一日一日不見好?如今病症越來越大!”
服侍的太醫是兩名,先是磕頭謝罪,轉而就互相攻擊起來:
“賀昭儀實火上炎,如若不加解表瀉火,那麽牙龈腫痛、咽疼咳嗽之症只會越發厲害!”
“賀昭儀是否有火氣且不論她。就算是火氣,只怕是虛火,大用涼藥,便會引起這樣的寒涼之症!”
拓跋焘對漢人這些醫理基本屬于一竅不通,但謝蘭修此前的一句話驀地上心,不由坐下來細細聽他們的争執。無奈仍是聽不明白,他不由有些上火,厲聲道:“甭管怎麽,總歸要實心治療。如今你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卻到底誰能治好朕的妃子?!”
兩個禦醫原本已經争得面紅耳赤,見皇帝發火,一下子都噤了聲。拓跋焘平靜了一下,放緩聲氣問:“此前都是誰給賀昭儀日常請平安脈的?”
舒太醫頓首道:“是臣!”
“賀昭儀所用涼藥也都是你親自檢點的?”
舒太醫似乎有些緊張,喉結動了動,聲音就變得沙啞了:“是臣親自檢點。每每懸絲診脈,賀昭儀脈象都是實火。且賀昭儀隔着簾子和臣說病狀,也都是實火的症狀。”
拓跋焘冷冷一笑,點點頭說:“你是太醫院資歷最深的太醫,朕本不該不信你。但賀昭儀身子骨越來越孱弱,朕也不能不多考量着你們。”他扭頭對宗愛道:“取太醫的藥箱來,隔着簾子,為朕診一診脈。”
這樣的考試,讓舒太醫雙手抖得沒完,許久才在三根紅色絲線上聽好脈,沉吟了許久,才把線又交到另一名太醫手中。拓跋焘不耐煩地問:“看出什麽來了?”
那名太醫道:“陛下身體康健,脈象強健有力。”舒太醫則道:“陛下略有些熱征,不過不打緊,少少地服些藥茶也就好了。”
拓跋焘黑沉着一張臉,冷冷地從裏頭走出來:“你們診仔細了?”
兩人均是頓首稱是。拓跋焘突然勃然大怒,一腳一個把兩人踢翻在地:“放屁!你們就是這樣給賀昭儀施治的?庸醫!!”
宗愛撩起紗簾,三根紅絲線赫然系在食案腿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