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雲中錦書
雖然以後不難見面,但日暮時,宮廷下鑰,謝蘭修和吳绫還是握着手久久不忍放開,依依惜別的場景如生離死別一般。
謝蘭修在門口怔怔地凝視着漫天紅紫雲霞,絢爛得奪目,然而宮牆巍巍,卻被襯托成深淺不一的灰色。北地冷得早,深秋時節已經會遍地寒霜,有時還會飄雪,這日雖然晴好,風卻很大,帶着謝蘭修的衣袂翻卷得老高,阿蘿怕她着涼,趕緊拿來鬥篷,卻覺得她雙眼神色渙散,忙輕輕喚道:“娘娘……娘娘……”
謝蘭修醒過來一樣“啊”了一聲,見阿蘿瞪着圓溜溜的眼睛望着自己,忙掩飾地說:“想一件心事,想得入迷了。”阿蘿笑道:“是不是想吳娘子剛剛說的話?”
“什麽話?”吳绫剛剛說了無數的話,謝蘭修傻愣愣的,不知阿蘿所指的是哪一句。
阿蘿臉上飛起兩團淺緋色,掩了口笑道:“自然是要娘娘早做打算的那件事。”
謝蘭修“騰”地臉一熱,嗔怪地曲起手指敲了小丫頭的腦袋一下,聽着她無忌憚地發出銀鈴一般的笑聲,斥道:“小丫頭片子!頭發都沒有留齊,懂得倒多!這事……是‘打算’了就能成的麽?”
阿蘿吐着舌頭笑着說:“奴不懂。不過娘娘大約有些熱了,臉蛋紅撲撲的,只怕要喝點南來的茶水來降降火氣!”扭身一溜煙地跑了。
謝蘭修又好氣又好笑,又拿這賊丫頭沒辦法,她既然鑽沙溜了,自己倒也有會子清淨。遠處東邊雲霞中,升起一勾新月,謝蘭修暗忖:袁齊妫把她送給魏國,她沒有以死相争;被納入魏宮,她沒有以死相争;成了拓跋焘的榻上愛寵,她沒有以死相争,如今,再奢談什麽“節烈”已然是笑話了!既然打算老老實實在魏宮過日子,倒是要為自己打算。宮裏那些暗湧,自己早就看懂了,既然得到這樣明顯的寵愛,再和光同塵便是笑話了——自己早落了人眼,與其等着人誣弄作踐,處于被動,不如像下棋似的,早早地立穩自己的領地,絕不退縮;至于計數時能占幾個子的便宜便是天意,反倒是次要了。
眼前迅速閃過劉義隆那白玉般的面龐,以及溫煦的鳳目——掩藏其下的,是他做帝王的決絕。謝蘭修苦笑了一下,甩甩腦袋,意圖把他的形象甩出去。耳畔是發髻上累累玉石垂珠相碰撞時發出的“當啷”聲,清脆入耳,令人心裏別有一震。
袁濤也罷,拓跋焘也罷,如今既是自己的良人,也是這魏國地位最為盛貴、權勢最為熏天的人——既然打算講“明勢”“見機”“識時務”,那麽,以她謝蘭修的智慧,還怕掌控不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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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焘大約是嘗到滋味,後宮之中,特別地寵愛謝蘭修,三兩天便到飛靈宮來,不是下棋,就是談詩,晚了就宿下。人的感情都是培養出來的,雖然不是和劉義隆那樣的碰出火花的驚鴻一瞥,但慢慢相處下來,謝蘭修不再覺得拓跋焘長得粗氣,反而那硬朗的眉梢颌角別有男人的陽剛之氣——而這樣英武尊貴的男人,竟然在後宮之中獨寵自己,謝蘭修雖常常儆誡自己勿忘家國,但也不免有些沉溺于他的關愛信賴之中。
這日外面風雪大作,飛靈宮裏燃着熏籠,倒是暖意融融。殿門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正在寫字的謝蘭修明明聽到了,卻因阿蘿沒有則聲,因而也假作不聞,偏着頭自顧自筆走龍蛇。少頃,一雙冷冷的手蒙在她的眼睛上。那粗糙的掌心溫柔而小心翼翼,似乎怕蹭痛了她的肌膚。謝蘭修故意說:“阿蘿,別鬧!”
身後果不其然響起了拓跋焘得意的笑聲,帶着點“袁濤”的稚氣——從來只在她面前才顯露。
謝蘭修扭身笑道:“原來是陛下!”
拓跋焘深愛她這活潑的神色,他擺脫朝堂上的威嚴,解開貂皮披風丢給阿蘿,吩咐道:“你出去伺候就行。”然後涎着臉探手在她胸懷裏,膩歪歪道:“好冷!阿修給我焐一焐!”這不安分地鑽來鑽去的雙手被謝蘭修撿出來往外一丢,嗔怪道:“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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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南朝俗語真是奇怪得很?請謝娘子指教,什麽叫‘得了便宜賣乖’?”
謝蘭修笑道:“我不過婦道人家,陛下要請指教,朝中自有崔司徒。”
拓跋焘笑道:“崔司徒管朝廷的大事,阿修管我的後宮事。”見謝蘭修撇了嘴一副嫌棄的神色,上前親了她臉頰一下,又指了指棋案道:“咱們還是下棋吧!”
謝蘭修看了看更漏,撇了嘴說:“老晚了!我困了!”
拓跋焘卻是想到下棋就心癢癢,抱住謝蘭修說:“哎呀!今天午後想找崔浩下棋,他又忙得要命,只差沒教訓我玩物喪志;你這裏又跟我找借口!我都快被棋瘾憋死了!好阿修,幫我過過瘾可好?!”他笑眯眯道:“你陪我下一盤,贏了,我就送你件禮物!”
和南朝那些繁文缛節比起來,與拓跋焘說話自在很多,他日常不愛用“朕”自稱,也不居高臨下用“賞”字,就如小夫妻間平常對話一般。謝蘭修笑道:“那我得先看看,是什麽禮物,值不值得我這麽晚不睡!”
拓跋焘有備而來,從懷裏掏出個什麽舉過頭頂,笑嘻嘻道:“猜!”
謝蘭修故作不屑之色,哼一聲道:“左不過金首飾,死沉死沉的,戴着壓脖子,我才不稀罕!”
“不對!再猜!”
“那,大約是南來的好茶,再不然南來的膏澤,再不然南來的珍珠,再不然南來的絲綢?……”
拓跋焘放下手笑嘆道:“‘南來的’‘南來的’‘南來的’……你滿心滿念都是‘南來的’——我這裏不好麽?”
謝蘭修卻被觸動清腸,收了笑,嘟着嘴,帶着些籠煙般的憂郁,坐下身道:“陛下見恕,妾是南邊人,自然少不得動莼鲈之思。陛下這裏自然是好,可南來的東西雖不如北方,但因着它是家鄉的,是我心心念念但再見不到的,所以它們在我心裏頭珍貴!”
她說着眼眶真有些紅了,拓跋焘忙也坐在她身邊哄道:“你可千萬別掉眼淚!我在戰場上什麽血肉橫飛都不怕,唯獨怕見女人哭。我告訴你吧,東西是南來的,而且是好容易驿遞遞來的,是你姐姐彭城王妃寫給你的信!”
這可是個天大的好消息!謝蘭修一下子幾乎跪着蹦起來,撲到拓跋焘懷裏搶信:“真的?給我瞧瞧!”
拓跋焘一把攬住她鑽過來的身子,喜滋滋享受着美人纖腰在抱的滋味,卻依然把右手舉得高高,逗弄謝蘭修說:“哪那麽便宜就給你!先陪我下嬴這盤棋再說!”
謝蘭修和他撒賴,伸手去奪,不過身高差異太大,那雙素手離拓跋焘高舉的右手還差着一大截,只好無奈地垂落到他的肩頭胸口,輕輕地捶打起來:“陛下捉弄人!”擡眼一看,她那幾記粉拳捶得拓跋焘舒适無比,咧着嘴笑容滿面呢。謝蘭修只好換一招,軟下聲氣道:“好吧,陛下,我陪你下棋,不過,信得先讓我看一眼!就一眼,聊解相思之苦!”
拓跋焘似在沉吟,過了一會兒才說:“可以也可以,但得先叫我一聲好聽的!”
謝蘭修立馬接語:“陛下萬福金安!”
那廂搖頭不已。謝蘭修想了想又說:“陛下福壽綿長!壽與天齊!國祚久遠!一統天下!……”拓跋焘搖頭皺眉道:“我才不要聽這些馬屁!朝堂上還沒聽夠麽?我跟你說過的!你該怎麽叫我?!”
“陛下?!”怯生生問。
“不對!”對面馬上是橫眉立目。
謝蘭修驀地懂了他的小心思,偷笑一聲,直起身子伏在他耳邊輕喚道:“佛貍……”熱熱的氣息噴在拓跋焘耳邊,癢兮兮的,使他甚為沉醉,呼吸都有些濁重,轉過頭尋着了謝蘭修的櫻口,輕輕啄了一下,又攬着她一番溫存,這才放平了聲音柔聲道:“傻妮子,這麽久才說對了!我不是老早就告訴你了,還一口一個‘陛下’的,你們南人就是這樣子假惺惺的?”
“不許說我們的壞話!”拓跋焘看着面前那嘟起小嘴的臉蛋兒,忍不住地喜愛,疼愛地伸手拍拍她的臀部,笑道:“謝娘子傲骨铮铮,容不得我瞧不起南人,不準我說南人半句壞話,是不是?”伸手把信遞了過去,另一手則在謝蘭修身上愛撫地摩挲着。
信上緘口的泥封已經碎成了幾瓣,信自然早有人檢視過。不過這也是正常,謝蘭修并不敢奢求,只消打開折着的素箋,看到姐姐謝蘭儀熟悉的一筆字,她的淚水就忍不住落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