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與君折柳
這番邂逅,讓她和袁濤的距離似乎小了許多,二十裏為亭,四十裏為驿,行道辛苦,好在有這番默契地相伴,竟似遠年知音一般。謝蘭修常在辎車的窗戶裏望着前方騎馬的他,背影修長而健碩,與劉義隆的颀長羸弱不大相似。袁濤有時熱情如烈火,有時沉靜似夜海,所到之處,必定望空念念有詞,幾回經過豐收的農田,還會怔怔地撫過金黃的稻麥,甚或撚着肥沃的泥土發着呆。只有遇到長亭小驿,停下來打尖休息的時候,袁濤才一臉孩童般真切的微笑,過來與供奉或謝蘭修聊一聊天。
有一回謝蘭修晚飯後無聊,用竹枝在地上畫了一張棋盤,實心圈圈算黑子,空心圈圈算白子,自己與自己擺起棋譜來,袁濤見狀大為技癢,先是與謝蘭修擺弄泥上的棋局,後來又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副石頭圍棋,素帛棋盤,纏住謝蘭儀下起棋來。
袁濤棋力并不算弱,只是謝蘭修曾堪與宋朝國手徐羨之匹敵,袁濤基本每次都是體無完膚地敗下陣來。每逢這時,袁濤不似平常的風趣大度,反而皺着眉頭小孩子似的叫着“再來!”非輸到月上樹梢,謝蘭修哈欠連天不肯奉陪為止。
大約一行皆是跟着袁濤的步履,他偶有停在驿站一天,只為與謝蘭修殺上兩局,其他人也樂得在勞頓的旅途中,讓自己暫時歇上一歇,洗曬衣物或濯發浣足,少有的享受一回舒坦。休憩的驿站邊植了不少垂柳,甫入黃昏,雖有些涼意,一鈎新月挂在柳梢頭,頗覺清朗。謝蘭修在棋盤中落下一枚黑石琢刻的棋子,袁濤的眉頭又皺了起來,這枚黑子下得實在刁鑽,欲待不理,下面只消落上幾個黑子,就把黑方的好局勢連成一氣;若是理會了,自家好容易貫穿起來的一片棋,馬上活眼堵死,兵潰一方。
謝蘭修好整以暇地看着棋局,擡眼看看袁濤,不自覺地又把黑子放到牙齒邊輕輕叩擊起來。
袁濤聽着這琅琅的清音,擡頭望望謝蘭修。謝蘭修狡黠一笑,道:“我們來賭一賭好不好?”
袁濤道:“我敗局已定,再賭,你不是穩占便宜麽?”又有些好奇:“賭什麽呢?要是我賭得起,就與你賭。”
“自然不讓你為難。”謝蘭修起身到袁濤身邊,背着手,聲音故作俏皮,其實有些顫顫的,“你這邊不是敗局已定麽?我和你換子,我來執白。若是我贏了,你滿足我一個要求。”
袁濤很快閃身到了黑方的位置上,含笑道:“什麽要求,只要我能……”
“你能!”謝蘭修點點頭說,“一路上艱難,總免不了有人生病,也許會有死亡的。你若在黑方上輸了,就讓我……讓我當個‘死人’吧。”
袁濤摸向黑子的手一頓,擡眼望向謝蘭修,謝蘭修給他銳利的眼神看得有些發憷。袁濤似是沉思了一會兒,挑了挑眉,扯起左邊唇角露了一個不太真切的笑容:“你有這樣的念頭,就不怕我當真讓你做死人?”
“死在故土,我也無怨。”
“何苦……”袁濤定定地望着黑方的局勢,俄而一笑,“那要是你沒能贏呢?”
謝蘭修并沒有想好自己會輸什麽,愣了一會兒道:“那任你提條件。”
袁濤另一邊唇角也彎了上來,是一個調皮的笑容:“那你就與我做老婆。”
謝蘭修氣得捶了他一記,見袁濤一臉孩子似的純真笑容,挑了挑眉,食指和中指間捏了一枚黑子,正在等待自己落子,謝蘭修拈起一枚白子,雖然心中早想明了了,還是仔細又看了看棋局,才在剛才自己落下那枚極有殺傷力的黑子一邊輕輕布下。
Advertisement
袁濤拈着黑棋,皺着眉看了半天,沒有看出門道來,擡眼瞥瞥謝蘭修篤定的神色,按照自己思路為黑子開路。然而不過幾子,黑子就開始感覺吃力了,白子靈活地游曳在一片黑棋裏,漸漸開出一方天地來,黑子不時被圍住吞并,不過一會兒,袁濤不得不繳械投降,把手裏的一把黑子丢在棋盒裏,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昂着頭似在打量謝蘭修,又似在望空想着什麽。
謝蘭修自忖今日生死在此一搏,站起身後來到袁濤身邊,悠悠行了一個禮:“望使君成全!”
袁濤道:“我不是什麽‘使君’。”起身後四顧一下,到自己懸挂衣物的架子上取了自己的佩刀。
謝蘭修在家時,聽說過夷狄之人翻覆無情、殺人如麻的傳說,見此刻袁濤臉色冷峻,手握着刀把直直向自己而來,不由身上出了一層薄汗。袁濤在離她不過二尺的距離“刷”地抽出了刀,刀刃是鐵制的,黑沉沉的,只有刃口上磨得光亮,閃着青色的寒光,謝蘭修閉了眼睛,等那寒刃割向自己的咽喉,卻聽見袁濤的笑聲:“閉着眼睛做什麽。”另有細微的“沙沙”聲,謝蘭修睜開眼睛,袁濤收了刀,手執一枝垂柳,斷口齊刷刷是被利刃斬斷的,柳葉已經有些發黃發蔫,只有枝頭部分尚有些柔柔的綠意——這枝垂柳正遞向自己來。
謝蘭修如做夢一般接過柳枝。袁濤壓低聲音問:“你會騎馬嗎?”
謝蘭修搖搖頭,袁濤無奈地說:“你準備靠兩條腿走回建康麽?”謝蘭修堅定地說:“千裏之行,始于足下。”袁濤四下看看,從腰間解下一塊金色的腰牌:“如果遇到急難,這也能換些鐵錢。”謝蘭修不覺眼眶紅了,點點頭接過腰牌說道:“謝謝你。”
袁濤露出一個微笑,輕輕搖了搖頭,向驿站門外走去。謝蘭修忙跟在他身後。門口有幾名值夜的兵丁和供奉,見袁濤後都目露尊敬之色,袁濤道:“謝家小娘子今日幫我洗衣服時丢了一件腰挂,我們這會兒出去尋尋。”幾人面露驚異的神色,卻沒一個多問,自動讓開了一條道路。上了官路,袁濤手掩着額頭看看遠方,終于說:“前路漫漫,還請謝娘子善自珍重!”
**********************************************************
彭城王劉義康回到王府,王妃謝蘭儀披頭散發,神色峻然望着他。劉義康不覺有些局促,不敢正視謝蘭儀,喚侍女為自己寬解了朝服,換上纻絲的家常衣服。謝蘭儀冷冷地等他換好衣服,才輕聲道:“你準備瞞我一輩子麽?”
劉義康賠了笑道:“不是你說要為蘭修找個人家的嗎?”
“砰”的一聲,檀木食案砸在地上,上面一件青瓷滴溜溜滾落下來,在地板上撞得粉碎。
劉義康閉了下眼,才怯生生擡頭看妻子:怒目圓睜倒不算可怖,可怖的是兩眼齊齊地流下兩行淚,襯得那白淨的美麗姿容楚楚然令人生憐。人人都知道劉義康懼內,卻不知他其實是因愛生懼,懼的是謝蘭儀不快樂。此時,小侍女戰戰兢兢蹲在地上收拾幹淨碎瓷,退着步緊躲了下去。劉義康走近謝蘭儀,帶着些讨好地說:“其實嫁給魏國君主,不是強過嫁個寒門士子?”
謝蘭儀一把甩開劉義康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冷笑道:“我倒不明白,是送到敵國做奴婢,還是魏主拓跋焘明媒正娶我妹妹做皇後?”
“皇後麽……是不大可能的……”
“不做皇後就不算正嫁!那不就是做奴婢媵妾?!”
劉義康不知道怎麽和女人解釋這些胡攪蠻纏的問題,伸出手想撫一撫謝蘭儀的肩膀,又怕再次被甩開,只好偷偷順了順謝蘭儀黑漆似的的長發,辯白道:“袁皇後下的嚴旨,別說我知道了也沒法子,連陛下知道了不願意,他都沒有辦法呢!”又撫慰說:“也許沒那麽壞,蘭修妹妹那麽美,又那麽聰明,嫁入魏主的宮殿,豈不是強過在掖庭受罪?”
謝蘭儀抹着淚道:“這裏好賴是故國故土,她一個人到那麽遠的平城,将來生死哀榮,我這裏都不得而知。我們姐妹一場,我在這裏享福,妹妹卻在異國受罪,你叫我這心裏如何受得了?!”
劉義康見謝蘭儀的情緒不那麽激動了,忙跪坐在她身邊說:“你甭擔心。現在兩國交好,我們這裏自然要派人去北魏探看,一有消息,我立即告訴你好不好?”
“今日兩國是交好,但陛下懷着怎樣的心思你還不知道麽?左不過暫時穩着魏國,将來總是想要收複故土的。那麽,如果有一天兩國交惡了,我們家蘭修不就成了敵國的質子?她還有好日子過麽?你說,袁皇後這不是生生要弄死我們家蘭修麽?與其這樣,她不如在宮掖給我妹子一個痛快呢!”謝蘭儀說着,又掩涕痛哭起來。
劉義康急得團團轉,不知怎麽才能撫慰妻子。正糾結着,門外王府長史來報,說宮中有賜。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