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李易山顯然不想在說道這個話題, 轉頭領着三人前往長安城內的十二城門。這十二城門分別于東西南北各三門, 層層疊疊将整個城池都包圍了起來。長安城坐落于小山勢, 每過一道城門城內的地勢也會相繼高上些許,最後來到最高處的軍務處,站于軍務處的高點鳥瞰便可将整座城盡收眼底。
但軍務處為常人禁地,李易山不會将三人帶入此中, 不過将其帶到最後四道內城門也是可以的。李易山将他們一一介紹過前八道城門, 謝玄陽笑而聽之, 将自己當作了真正的普通游人,直到他們來到最後四門。
長安城最後四道內城門以青龍、白虎、玄武、朱雀四象為名, 門內就是西北軍各大将軍府,再往裏走過一段街市便是中心軍務處。
謝玄陽看到門內的将軍府突然懂了什麽。他轉又仰望面前的玄武門半晌,長籲一聲道,“四象星宿, 鎮守四方,好寓意!”
說罷他轉身向下看去。這最後四道城門雖不是長安城的制高點,卻已然可以從此看到絕大部分的城景。來往路人熙熙攘攘,八街九陌店販無數, 好一個歌舞升平之象。
只不過繁榮得有些過頭了。謝玄陽垂下眼來看着那街頭上的百姓人群,他們站的遠, 現在看不清來往百姓臉上的表情,但謝玄陽不難想象出其洋溢的幸樂,那是他們在随李易山游覽全城時沒少見過的表情。
然而人有喜怒哀樂,即便生活再是安寧也不會人人皆如此時時刻刻愉悅。
謝玄陽看了看李易山, 沉默了許久,才像是終下定了決心出聲道,“你覺百姓如此樂業可好?”
李易山反問道,“百姓安居樂業,為何不好?”他看向謝玄陽的眼中滿是不解,一點都不能理解他問這話是何意。他又道,“難不成道長你覺得陷于亂世之中才是好事?”
謝玄陽搖搖頭,道了聲非也。
他不再看李易山。溫熱的陽光照下領城中的街道上沒有一絲陰影。空中太陽的角度未變,和他們三人剛來到此中時一模一樣,但他們顯然已随李易山游城有一段時間,按照時辰算,此時應已是太陽西落的申時。
許久他才又道,“亂世不好,但如今這城內也是不好。”
李易山怔住了,臉上的表情變得奇怪,看起來有些僵硬,笑不似笑,誰都能從中看出苦澀來。他的嗓子有些發幹,低啞地道,“怎麽不好?”
謝玄陽又看向他,李易山臉色發白,垂在身側的雙手已緊緊握成了拳微微發着顫,似乎在強忍着什麽。謝玄陽道,“因為,它并非真實。”
李易山全身猛地一顫,再擡起頭來時雙眸已是猩紅,像是被鮮血洗滌過。除了這雙詭異的紅眸外,李易山的臉上再不見方才苦澀的表情,平靜地仿佛帶着個面具。但往往這沒有表情是最為悲傷的。
謝玄陽知道這個道理,輕輕嘆息了一聲,道,“其實你一直都知道,真正的長安城早就沒了。”
李易山指了指腳下,道,“它還在,就在這裏。”他的語氣很堅定,但在場的三人都知道謝玄陽說的是事實,而李易山也知道這個事實。
“隴啓四一年,雲帝敵國投毒城中源河,長安全城中水毒,守軍無力對敵卻寧死不降。敵軍圍城數月,城內無糧,以樹皮、茶紙充饑,後近乎全軍覆沒。長安城民以藥迷暈餘下守軍,令老弱儒婦将其以密道帶出城外,男丁以自身為餌留于城中,不日城中走水……”謝玄陽以極緩的聲音敘道,他每說一分,李易山身上的魔氣就多上一分。
李易山咬牙道,“你閉嘴。”
謝玄陽只是頓了幾息,看着眼前已身型壯年的男人,又緩緩道,“那年,你十二,職以參将駐守長安。”
李易山的聲音已帶上了哽咽,他顫抖着雙唇,“你、閉嘴!”
謝玄陽上前一步,直直盯着李易山的雙眼,“你可還記得自己為何成魔?長安淪陷,你一生中上了無數次戰場,這是你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敗仗。你可記得為何你後來執着于攻打那敵國?為何發了瘋似的将四周所有對雲帝有威脅的國都滅了去?為何被旁國人當成了殺人如麻的魔頭?為何...建立了東都?”
李易山猛地後退一步,痛苦地閉上眼,仿佛有什麽東西堵在他的胸口,讓他每一次呼吸都沉重、灼痛不已。他閉起眼,當初那僅剩殘墟焦灼屍骨的長安城又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還記得那時這片土地是被染成了如何刺眼的血色,他能聽見那傾燒全城的火中有多少亡魂在哀鳴。
他睜開眼,內心已恢複了平靜,似乎堆湧了千年的恨已不再翻滾。他沉聲道,“你可知我那時在想什麽?”
李易山這話問得有些莫名其妙,但謝玄陽卻聽懂了他說的是長安城滅時。謝玄陽搖了搖頭,“不知。”
“我在想,明明都是以赴死的心守城,為什麽偏偏我活下來了?”李易山手心向上伸出手擋在他仰起的臉上,像是想接住溫熱的陽光。陽光透過他的指縫落在他地眼中,将他的眼睛刺得發痛,連眼眶都紅了起來。
謝玄陽分不清李易山是想哭還是僅僅是被陽光刺到了。李易山又道,“他們和我說,別哭,他們死後也會化作厲鬼,會跟在我身邊,跟着我将失去的河山都收回來。”
他頓了頓,手背蓋得更近,将他的眼睛完全遮住了,謝玄陽看到他臉頰上有什麽滑了下來。李易山忽然沒了聲,默了好一會兒才又繼續說道,“我就想,好,那我就收回來。不但要收回來,我還要讓河山更大,讓那些吞了我國土的混蛋加倍奉還!就算被人稱之為惡人又如何?成了其他所有的國的公敵又如何?我要讓他們知道,我的國、我的家,沒人可以侵上一分一毫!”
謝玄陽道,“所以,你成了魔。”
李易山道,“所以我成了魔,所以這裏所有背負着和我同樣的人都成了魔。”
謝玄陽這才真正懂了他爹,懂了所有魔都憧憬着的魔尊、這個即使在千年後也被東都人捧在神壇之上的臨武帝。
謝玄陽看懂了李易山,柳周看懂了李易山,清霄也懂了。
他不但懂了魔尊,也懂了整個東都。清霄殺魔滅魔,殺的是無惡不作的魔。他一直不知道為何東都中魔修千千萬,卻是很少看到有魔作惡,也不知道為何生性狂浪的魔能在東都收斂下本性,甚是有不少修為足以呼風喚雨的魔道大能甘願成為東都朝中的一員。
他目光炯炯看着李易山,心中忽然湧起了一種無法描述的感情,或是敬或是崇。他道,“你們是魔,卻也不是魔。”
李易山道,“對旁國人來說我們是魔,噬人血肉的魔。但對自家人來說,我們只是個普通人。”
他放下手,看着腳下的長安城,“你說的沒錯,我的确知道這個長安城是假的。真正的長安沒有內城将軍府,也沒有西北軍務處。我不過是放不下這裏,想着若是它們在這兒,若是此城是西北軍的主駐地,或許就不會滅了。”
他又哈哈大笑幾聲,道,“但這顯然不可能,不過是妄想罷了。該來的還回來,該滅的還會滅,因果循環就是如此,長安所處之地在西北富饒那就定然更危險。”
他忽然揉了揉謝玄陽的腦袋,“你很聰明,從一開始就引着我将你們帶到這裏來。你從看到我起就已經發覺我不屬于這裏了吧?”
謝玄陽笑了,道,“是啊,畢竟你在成年前就已經成了魔,但我們見面時,卻不見你有半分魔氣。我知道你并不擅長隐藏它,若是沒有只能說明這裏是你能控制的夢,你将自己當作了是未成魔前的自己。”
李易山笑道,“是夢,知秋送我的夢。”
知秋是紫虛仙君的字,李易山總是喜歡用此稱呼于他。
李易山又道,“我是李易山,但又不是他。”
謝玄陽聽着并不意外,道,“我知道你其實是他的心魔。”
李易山道,“你不愧是我兒子。”
謝玄陽挑了挑眉,道,“你果然知道我和你的關系。”
李易山道,“當然,我雖然在這裏千年未出,但不可能認不出自己和知秋的血脈。你可是叫長安?”
謝玄陽微笑着搖了搖頭,“兄長的字才是長安,我是永安。”
李易山聽了撫掌大笑,“永安永安,好一個永安。長安永安!好孩子。”
說着他翻手祭出了顆靈珠,靈珠散着白色的柔光浮在他的手心上,他道,“我知道你想要什麽。這是破壞這裏的鑰匙,也是整個私庫最寶貴的東西,拿去吧。”
謝玄陽聞言一愣,“破壞這裏?”
李易山向他擺了擺手,道,“我在這裏做了千年的夢,也該回去了。去吧,眼就在軍務處中央。”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算是我的執念吧
長安永安,我的國、我的家,沒人可以侵上一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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